所以,平陽笑着說道:“這是應該的。王夫人現在正得皇上的寵幸,而宗族卻未富貴,將陛下所賜千金送一半兒給王夫人做禮物,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主意。不過……”平陽拖長聲音,輕輕挑起眉毛,看着衛青打趣,“這麼好的主意可不像是出自衛大將軍的手底啊。”
衛青笑着點頭,“這是寧乘出的主意,他說我所建立的功勳並不是很多,卻身食萬戶,三子封侯,這都是皇后的……”
沒等衛青說完,平陽的臉就沉了下來,她冷笑一聲,接口,道:“這都是皇后的緣故?那他還有沒有說是我——平陽公主的緣故?!這個寧乘好大的膽子!”
衛青安撫地拍了拍平陽的手,向她溫和一笑,說道:“你別生氣,我知道你一心爲我,可寧乘也是爲我着想。再來他也說得不錯,朝廷中那麼多戰功赫赫的將軍,卻唯獨我封侯又高居大將軍之位,我所得到的賞賜確實超過我建立的功勳。”
平陽公主哼了一聲,爲衛青不平,“那些人只看到你風光無限,深得皇帝榮寵,卻又有誰知道這些年你做了多少?!三子封侯?哼!他們卻不知道那三個孩子都不記得他們爹爹是個什麼樣子了。還有皇后,如果這些年來不是你出生入死地撐着,她又怎麼能穩坐椒房殿,只怕早就如陳……”
“皇上對衛家的恩德,衛青萬死難報,本就不該再爭這些虛名。”衛青打斷平陽公主,道:“如今反倒是皇上的恩德太盛,讓我覺得不安。一個皇后、一個大將軍皆出自衛家,天下沒有哪個家族能有如此的榮耀,而我就只怕是盛極而衰,物極必反啊。”
平陽公主聽到衛青說這句話,心中一凜,愕然問道:“什麼叫盛極而衰,物極必反?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衛青自覺失言,不禁微微一笑,不置一詞。
看到衛青如此,平陽的心一沉,看丈夫的目光不自覺隱含了研判、審視,猜測着是什麼讓他會這樣說?她更希望衛青能解釋,而不是一笑帶過,因爲她不想別人對自己丈夫誤解,更不想自己的丈夫對弟弟有什麼疑慮,她盼着她這兩個最親近的人能永遠同心協力,撐起大漢天下。
可衛青的閃避讓她的希望落空,也讓她心中升起一股躁火,她再也抑制不住這股心火,陡然臉色一變,語帶責備地問:“難道只一個寧乘的幾句話就讓你懷疑我的弟弟嗎?他娶了你的姐姐,不顧身份讓她成爲皇后,又將自己的姐姐嫁給你,難道還不能說明他對你的信任麼?爲什麼在這該高興的日子裡,你卻說出這樣讓人傷心的話?”
衛青面對如此責問,臉色有些難堪,卻也益發沉默。
“其實皇上一直是將你看作自己的□□,彌補他不能征戰沙場的遺憾。他將你當成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你說有誰會傷害自己的臂膀?他要是知道你說出這種話來,心都寒了!還是說你認爲皇上根本就是那種兔死狗烹的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平陽想讓自己的表情溫和,但並不成功,反倒讓她看起來臉色更爲僵硬,語氣也顯得咄咄逼人。
而她這樣尖銳的言語,尖刻的語氣,也刺得衛青臉色鐵青。
平陽看到了,也知道自己這樣說傷人,可她就是停不下來。尤其看到衛青隱忍怒氣,一語不發的樣子,更是惱怒,那就好像是自己所作所爲都是在無理取鬧。而衛青對自己,根本不屑一顧。
爲什麼會這樣呢?平陽緊閉了下眼睛,將逼到眼底的酸澀眨去,嘴裡卻無休無止地說下去,“他是皇帝,握有天下,可何時又拿你當過外人,倒是你,從來就以周全的禮貌來拉開你們的距離。是,天下人都知道衛青遵循禮法,但你不要以爲我看不出來,你根本就沒有將他當成親人……”說到親人,平陽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了,她在不安。這種不安存在她心中很久了,也許從成親的那一天就已經開始,而且這種不安隨着衛青功成名就也越來越深。
“衛青……”意識到真心所想,平陽忽然收斂起咄咄逼人的氣勢,臉現悲傷,輕聲叫着衛青的名字,問道:“衛青,咱們成親這麼多年,甚至還有了孩子,你跟我說句實話,你……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平陽終於說出自己的不安,然後她緊張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她知道她的年紀比他大,甚至在嫁給衛青之前,她還曾經有過駙馬!
她嫁給衛青是心甘情願,可衛青呢?衛青到底願不願意娶她?!她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衛青當時官小職卑根本無法拒絕。而成親當天他的恭謹禮貌就像鯁在喉頭刺,這些年一直刺痛着她……
他說“盛極而衰,物極必反”,一下子就將她隱忍的不安勾了出來。他的話讓她心驚,這不單是爲劉徹,更是爲了自己,她害怕他是暗指自己韶華已去……
衛青深深地、安靜地看着妻子,看着她眼裡的不安、緊張,心底涌起一陣陣澀然與哀苦,明白這個女子不單單是大漢朝的平陽公主,同時也是妻子,可要讓他說出一些溫言軟語的情話,他也實在說不出……
所以,他拉過平陽,將她擁在自己懷裡,暗暗告誡自己:像是這些容易引起誤會的話,以後絕對不能再說。
是的,有些話時只能埋在心底,爛在心裡,卻絕對不能說出來。
一陣秋風吹過,吹落了幾片落葉。葉子飄飄蕩蕩,旋轉着落入大地的懷抱。
衛青擁着平陽,眼睛卻看着那片片落葉出神,他剛纔所說‘物極必反、盛極而衰’,其實只是一種感慨,在朝堂上呆久了而生出的一種感慨,或者只是看到秋天依然繁茂的樹所生的感慨……
人,命運真是不可捉摸。
昔年,他只是平陽公主府裡的一個騎奴,誰能想到他能有今天呢?
平陽想知道自己將她當成了什麼?他也想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是一種怎樣關係?
若要說是主樸,可他心中對她早已不是當初單純的敬畏了……
夫妻?也不是,他們兩個註定不能像普通夫妻一樣……
那他們之間到底是一種怎麼樣的關係呢?
衛青無法回答。
感覺衛青的心不在焉,依偎在衛青懷裡的平陽更是苦笑不已,她收起所有哀慼,想着自己本就不是一個怨天尤人、氣度狹小、天真不通事物的女子,如今怎麼也學着那些深閨怨婦一樣責問丈夫?
這樣發泄一通,她已然深深後悔。她明白即使問出來又如何呢?
不好的答案讓自己徒然傷心,若是他說得太好,自己又會懷疑真假。
算了,不問了。衛青剛剛回來,高興還來不及呢?爲什麼要說這些呢?
他是大將軍,自己不也是公主麼?又有哪裡配不起他呢?何必如此庸人自擾,枉自煩惱?!
將那些怨懟、不安……盡數壓在心底,平陽努力扯出一抹笑容來,從衛青懷裡直起身,嗔道:“對了,差點被你岔過去,你還沒說你剛纔看到去病,卻不出來是爲了什麼,就這麼輕易的放過他?”
面對着平陽的嗔癡怒罵,瞬間變臉,衛青已經習慣,所以他也知道妻子又一次退讓,不再追究自己說出“盛極而衰,物極必反”這句話,不會再問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這件事情也算表面上過去了。
她如此轉移話題,衛青也是樂意的。而且一提到霍去病,他面對妻子責問時木然的頭腦,終於又開始清晰起來,臉上也出現一抹下定決心之後的堅決,他說:“我不出來,是終於明白現在打他、罵他,是決不能讓他心裡服氣,也不能阻止他以後任性妄爲。既然他想當將軍,那麼就讓他跟着我,如果真的吃得了苦,也是一個幫手。”
平陽笑了起來,“你終於想通了。”
衛青搖了搖頭,“其實我還是不想讓他上戰場,衛家子弟有我一個到軍中就行了,畢竟戰場無情,平常人的生活纔是幸福。可既然這個小子一心在此,我便讓他看看也好。”
“希望他受不了那種苦,早早認識到平安是福。”平陽笑着說出衛青心底的話。
衛青也笑了起來,說:“是啊。”
“要是大漢所有人都這麼想,那皇帝可要頭疼了。”平陽感嘆。
衛青但笑不語。
就在這時門外喧譁起來,接着有人進來稟告說,宮裡來人了……
衛青吃了一驚,趕緊站起來,向外而去。
平陽依然坐在那裡,她看着衛青的背影,滿是笑意的臉忽然變的黯然蕭索,她知道有些事情永遠不能改變,他們兩個人之間也永遠存在着隔閡,而她卻因爲一時衝動,將那個隔閡拉大了……她又怎麼看不出衛青雖然笑着,可是那笑容有多麼客氣。
與此同時,李家,還有處於禁閉中的趙破奴也都見到了宮裡的來人,他們等到了和衛青相同的消息:那就是封霍去病爲剽姚校尉,攜趙破奴、李敢以及從建章騎衛、未央宮侍衛、長門宮侍衛、虎賁軍這四處抽調的兵卒爲隨行的護衛,陪同廷尉張湯、江夏神女項婉兒出使淮南。
李敢聽到這個消息,立刻長出了一口氣,想着剩下的棍子不用再捱了,可他很快又變得沮喪,剛剛那實實在十幾軍棍下去,他背上依然皮開肉綻,這可怎麼去淮南?
趙破奴倒是很高興,他終於可以離開那狹小的房間,出去外面了。
而霍去病在宮裡聽到這個消息時,則開始滿腹怨言,他厭惡那個蛇一樣陰險、卑鄙、狡詐的張湯,他早就看他不順眼,而皇上卻偏偏還要讓他跟着那個張湯一起出去……
要說收到這個消息最震驚、最無奈、最欲哭無淚的莫過於項婉兒……
她明明已經躲在這裡,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偷偷出去看衛青班師回朝,化裝成宮女到前殿,她自己認爲是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知道的),但爲什麼那位日理萬機的漢武大帝還是想起她這麼一個小人物來……
項婉兒走進天祿閣,看到郭解站在窗邊,精悍的臉上露出笑意,便忍不住更加沮喪,她雖然知道計劃不如變化快……但這也太快了!她根本不想去淮南,爲什麼情勢一定要逼着她去……
跪坐在塌上,項婉兒支着頭,一臉茫然。是去?還是不去?
去……可她根本就不想在此時和淮南牽扯上關係,如果去了壽春,與淮南國一干君臣見面……到時候如果淮南國滅,要牽連到自己可大大不妙……
有心想要拒絕,可一想到劉徹充滿威嚴的臉,還有抗旨不尊的下場,她只覺得所有勇氣都飛跑了……
“小妹子,”郭解走進項婉兒,勸道:“你不用擔心,淮南可是人間天堂,保證你去了,定會不想離開。”
項婉兒嘆息,是天堂,是地獄,要以後才知道……
“不知道有沒有豆腐……”乾脆一頭撞死得了,省得這麼爲難!
“有!”郭解聽到這句,笑意涌上了眼睛,他說道:“你也知道豆腐?那東西在大漢朝可也是稀罕的東西,不過到了淮南你要吃多少有多少。”
項婉兒無奈地擡頭看郭解一眼,只是嘆息,卻笑不出來。
“小妹子,”郭解坐在臉色凝重地項婉兒對面,鄭重說道:“我不知道你從哪裡得出淮南國必定失敗的結論,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淮南王絕對是一個賢德的君主。只要你去淮南,你的想法一定會改變,不用害怕,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絕不會害你,你就去一趟,如果以後真不想留在那裡,我想方設法定會送你離開……”
離開……項婉兒眼睛一亮,想着這也許是一個好主意,這些天在長安城裡,她覺得夜裡都睡不安穩,夢中有時還出現劉徹嚴厲的臉,那張臉比她小學最害怕的老師還要讓人恐懼……她早就想離開這天祿閣,到一個皇帝看不到的地方去……
但如果只是自己,離開千難萬難,若有人幫忙,那就好了,等到離開這些大人物,自己找個地方躲着,然後有機會再回來看歷史中的大人物也未嘗不可。
如果以離開長安爲前提,順便看看淮南國風物,歷史留名的淮南王、翁主劉陵,這也未嘗不好……
就在項婉兒接受事實,開始想象到淮南的好處時,有一匹快馬帶着這個消息離開了長安城,直奔淮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