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情況是敵已明而友未定,故最好就用不出己力殺敵的借刀殺人之計。”
秋天明晃晃的陽光透過宣室殿的窗戶,將殿宇照得亮堂起來,讓整個宣室殿在威嚴莊重之中,又透出幾許柔和。汲黯冷靜、蒼老甚至有些乾澀的聲音在裡面迴盪,讓聽的人心底泛起冷意。
他字斟句酌地說,“相信這也是最快捷,最方便的舉措。只要讓項婉兒進入淮南,那神女如有閃失,無論如何淮南國也脫不了干係,這樣既消滅敵人,又打擊淮南,讓他無暇他故,屆時正可以趁此機會在淮南國施行‘推恩令’,那麼淮南王將不敢不從。淮南國勢力分散之後,淮南王再想要有所作爲則幾乎不可能。”
劉徹點點,問:“但要如何讓項婉兒去淮南呢?”
汲黯胸有成竹,答,“此時正可利用劉建的上書,臣記得其上書中說:……淮南王孫建,才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太子遷常疾害建。建父無罪,擅數捕系,欲殺之。今建在,可徵問,具知淮南陰事……相信這份上書的內容如今已經送到淮南王的手裡了,如此正可使人出使淮南責問,責問淮南王爲何不體陛下用心,分封子弟爲侯,甚至欲殺害子孫……此既可安淮南王之心,又可警示那些陽奉陰違、見風使舵的諸侯王。”
汲黯停頓一下,臉上露出深沉的笑意,“而淮南王乃是陛下的長輩,禮賢下士,好道家方術,故此行若請江夏神女同去淮南,相信天下都可看到陛下對長輩血親的拳拳之心。而淮南王又有什麼理由不高興呢?”
劉徹目光中露出讚許,道:“但此去淮南關係重大卻又危機重重,不知卿以爲何人可出使淮南?”
汲黯想請纓,卻聽到張湯急聲懇切地請命:“審判案件乃是廷尉職責,如此告發淮南王的巨案,應由廷尉署接管,臣廷尉張湯願往。”
“既如此,就由廷尉張湯前往。”劉徹含笑讚許,心中明瞭,張湯所說雖然屬實,但大部分還是因爲剛纔汲黯對他不客氣的指責。既然他願意前往,爲國效勞,那就不能挫其銳氣,傷其心。
想到銳氣,劉徹忽然想起張湯最初來宣室殿的原因,不由臉色陰沉,暗自決定要約束一下霍去病,他這天剛一亮,就大放厥詞,誣衊得勝之軍,讓人告到了廷尉署,此次事情如果再不處置,那麼會傷這些將軍們的心,日後對衛青統帥軍馬也不利……但如果要懲戒那個小子,他又於心不忍,那最好就遠遠地送走……
想到這裡,劉徹看向張湯,道;“既然卿願往,那朕就遣天子侍中霍去病隨行。”沉吟了一下,劉徹決定好人做到底,便又補充:“還有趙破奴,李敢隨同。”
張湯一聽到這三個名字,心中千萬個不願意,忙張口想要拒絕。可是劉徹根本不給他機會,向他擺了擺手,說道:“朕累了,二位也下去休息吧。”
張湯不甘不願地退出,心知皇上定是要將這難纏的三個人推給自己了……
一出門,汲黯似笑非笑地說了聲恭喜,然後揚長而去。一旁看得張湯咬牙切齒,暗罵:老匹夫,你別落在我手裡……
而不知道自己即將遠行的三個人此時正因爲夜裡醉酒不歸而接受着懲罰。
趙破奴,因私自離開未央宮,被未央宮衛尉發現下令禁閉……
酒氣沖天回家,卻被父親抓個正着的李敢此時被杖責……
而霍去病……
霍去病一回到大將軍府,就看到了舅母(平陽公主,漢武帝劉徹的姐姐,衛青的妻子)迎在門口等他。
平陽公主叫住霍去病又立刻小心地向裡看一眼,見到裡面沒有動靜,她才一把拉住霍去病,將他帶到了僻靜的地方。
“舅母。”霍去病猶疑地叫着,踉蹌着跟了過去,滿口酒氣地問:“舅母,怎麼了?幹什麼這麼小心翼翼的?”說完,他年輕的臉上現出調皮孩子的笑容,調侃:“舅母,您怎麼還有空在這裡和我拉拉扯扯,舅舅的宴會不是已經散了麼?您在這裡等什麼?雖然現在天亮了,可僕人們也不會不知趣,胡言亂語,打擾你們的。”言下之意,你們夫妻分離了這麼久,應該好好親熱,可不應該在這裡和我浪費時間了。
平陽公主臉上出現了一抹又是生氣、又是無奈的表情,她啐道:“你個小孩子懂什麼?到哪裡學得這麼油嘴滑舌?怨不得你舅舅一回來就生氣,說着要扒你一層皮。”
“生氣?”霍去病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懼怕,他緊張地問,“舅舅在生氣?爲了什麼?我最近又沒有做什麼?”
平陽公主睨了一眼霍去病,笑道:“我看你除去殺人放火,拆了皇宮以外,倒是什麼都做了!你舅舅不在的這段日子,你給他得罪了多少人?我可一大清早就聽說你在大街上大罵朝中的將軍不中用呢?”
霍去病張口結舌,臉色有些難看,他暗想:哪個混蛋一大早就偷聽,還告狀,要是給我知道了,不打死他就便宜了……
平陽公主一看到霍去病兇狠的臉色就知道他打什麼主意,不禁有些火氣,她一巴掌打在霍去病的腦袋上,厲聲喝道:“你最近給我老實些,少想着要去報復什麼的,如果你再做什麼出圈的事情,我可絕不饒你,不用等你舅舅,我就直接打死你得了。”
霍去病摸着腦袋,嘿嘿傻笑,不敢在舅母面前想着逞兇鬥狠。
平陽公主又瞥了這個外甥一眼,尋了一塊巨石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知道你想要跟着你舅舅出去看看,硬將你留在府裡,確實憋屈你。可是前幾年你年紀還小,就這麼去戰場,誰也不放心。現在你年紀大了,不比以前,出去闖蕩是遲早的事情,可是你總是做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又怎麼讓你舅舅放心帶你出去呢?你若真的有心,就好好爭氣,不要總是做些讓人生氣的事情,最好做出些成績來,讓人看看,這樣我也可以給你說說話啊。”
霍去病收起臉上吊兒郎當的笑容,低下頭,心中慚愧。
平陽公主看到霍去病的神情,心中安慰,繼續勸誡道:“我以前不跟你說這些,總覺得是小孩子鬧一鬧也沒有什麼,當今皇上年輕的時候不也無法無天讓人頭疼麼?可是現在你鬧得太不像話了,不但讓你舅舅生氣,也更讓皇上爲難,如果再這樣下去,誰也保不住你了。如果你有個萬一,難道就不怕你母親傷心麼?!”
一聽到母親這兩個字,霍去病本來懊悔慚愧的臉又變得桀驁不遜,他冷冷地說,“衛少兒現在有夫有子,她的丈夫、孩子可不姓霍!”說完,霍去病別過臉,擺明了不想再聽。
平陽公主驟起了眉頭,反駁,“那她也是你的母親!”
霍去病哼了一聲,說道:“舅母,您要是再說那個女人,我就走了。”
平陽公主忍不住開始頭疼,她懊惱自己幹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提起他的母親,也生氣這個孩子總是和他的母親過不去!現在更是連提都不能提了,一提,就擺出這種臉色。
霍去病看出了舅母的無奈,心又柔軟了下來,再說話時,雖然板着臉,聲音不再尖銳,“舅母,我不要父親,也不要母親,現在我只要能夠像舅舅一樣,打匈奴,成爲將軍就夠了,您如果真的疼我,就和舅舅、和皇上說,讓我去戰場!”
平陽看了看面前雖然年輕卻變得偉岸挺拔的身影,一臉的苦笑,“如果你真的想成爲一個男子漢,就不要說這些孩子起的話。有誰能說不要父母就不要的。”
霍去病轉頭沒有答應。
平陽看着顯出乖僻冷傲之色的少年,想着自小他因爲沒有父親,被罵私生子、野種的氣憤,受到的白眼時的委屈,尤其是後來少兒嫁人後,這個孩子頓失依託的可憐,不禁心底生出憐惜,再也說不出責備的話來。
當年少兒出嫁,去病被陳家不容,衛青讓他留在這裡。這本來沒什麼不好,可是衛青要麼陪在皇上身邊,要麼外出征戰匈奴,根本無法管束霍去病。而衛家的權勢隨着去病的成長越來越大,讓他小小年紀就被許多人嬌寵着、恭維着,變得不知天高地厚。
就連自己的弟弟,當今的皇帝劉徹都喜歡他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說像他小的時候,給去病小小年紀就封了個天子侍中,留在宮中陪伴。到這時別人就算想管,也是有心無力了……
也幸好現在的去病還敬畏他的舅舅,但是這也不能讓他將這股驕橫之氣收斂起來。如果此時讓兩個人見面,一個怒氣勃勃,一個驕橫無理,只怕一個不小心,甥舅兩個就拔劍相向,血染當場。
想到會出現那種場面,平陽公主難掩憂慮,她趕忙說:“去病,你舅舅現在正在氣頭上,你先進宮裡去躲幾天。”
霍去病張口就要拒絕,他還想聽舅舅說這次對戰匈奴的經過呢!
平陽公主卻不給他機會,說道,“如果你非要留在這裡,惹你舅舅生氣,那麼就怕到時候你不但去不了戰場,反倒會給你舅舅關在家裡,到那時候你可哪裡也去不成!我看你還是到皇后那裡,多求求你姨母,求她給你說說話,如果你姨母答應了,你舅舅自然不會爲難你。”
霍去病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說一聲“知道了”,就要離開。
平陽公主卻又將霍去病拉住,叮囑:“在宮裡多呆些時候,別出來亂跑,我聽說你前些天去城外跑馬,已經有人告到廷尉那裡了,要不是皇上壓着,你現在就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廷尉署裡扒了一層皮了。還有在宮裡,也別和那些宮女們玩耍,帶回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你舅舅知道你和那些宮女胡來……”
“知道了。”霍去病不耐煩的答應,掙脫平陽公主,就要離開。
平陽公主淡淡笑道,“我知道你長大了,有喜歡的女孩子沒什麼,但是不能在宮裡胡鬧,若你想要取樂,家裡的歌姬有的是……”
“嗯,我都知道,您就別操心了。”霍去病悻悻地答應一聲,心中卻不以爲然的反駁誰喜歡那些搔首弄姿、傻乎乎的女子啊。
平陽公主一笑,以爲霍去病害羞,便不再爲難他,說道,“行,那你就快走吧,省得你舅舅出來撞見。”
霍去病如蒙大赦,飛也似的逃走了。
平陽公主含笑看着霍去病遠去的背影,目光變得迷離起來,他多麼像衛青年輕的時候啊,高大、英俊、充滿了男兒氣概……不過他沒有衛青的謹慎,好像多了幾分張狂、桀驁不訓,這倒是和劉徹年輕的時候很像……怪不得劉徹那麼喜歡他,但不知道這個孩子,以後會長成怎麼樣,是更像衛青呢?還是像劉徹?
她不知道啊,但是可以肯定衛青,她的丈夫,是一個天地間絕無僅有的大好男兒!平陽公主的臉上出現了一抹驕傲的深情。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視線讓平陽回神,她一轉頭就看到衛青站在不遠處,神情平靜淡然地看向這裡。
平陽一陣茫然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時,那時自己只要一轉頭,就能像現在這樣看到衛青站在身後。
露出一抹溫柔深情的笑容,平陽知道現在很多事情都已經不同了,此時的衛青已經褪去了少年的銳氣陽光、青年的英姿勃發,變得沉穩內斂,充滿了成熟男人才有的氣韻與威儀。而她面對這樣的衛青,甚至都有一些敬畏,尤其她剛剛違逆了衛青的意思。
平陽公主笑着問:“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說一聲?”
衛青走向他的妻子,淡淡地說道:“在你跟去病說話的時候,我就出來了。”
平陽瞪了衛青一眼,嗔怪,“那你躲起來做什麼?”
衛青走到妻子身邊,坐下,看着妻子,卻忽然說起了不相干的話,“剛纔我將陛下賞賜的黃金分了一半兒給王夫人爲壽。”
平陽愕然片刻,她倒不是捨不得黃金,而是不理解他一個大將軍,位列三公,爲什麼要對一個剛封的夫人送禮示好?
可是以平陽公主的□□,她很快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