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還是淮南國的大王!”
東宮殿上燈火通明, 但這裡的氣氛卻比殿外悽風冷雨還要顯得陰惻惻,冷颼颼的。一衆淮南王心腹官吏斂聲摒氣,低頭看着淮南王不安來回踱動的腳步以及隨着急促的步履鼓盪起來寬大的袍袖。劉安焦躁地互喝着, “他們也想學主父偃!他們要逼死寡人!爲什麼?爲什麼一個人也沒有來?!”
“他們不能來了。”說話的同時, 一個瘦削的身影也閃了進來, “內史外出未歸, 而國相已然回去, 其他人恐怕根本沒有收到大王召喚的消息。”
“什麼?”劉安瞪視來人,呈現出一片沉寂死灰之色的眼睛和嘴脣泛起了異常的紅,而他的聲音卻平緩低沉下來, 一字一頓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翁伯。”
走路、站立時,背總是挺得筆直的郭解此時卻撲通一聲跪倒長拜, 啞聲說道:“只因送消息的人都讓我給攔截下了。”
太子劉遷再也抑制不住一晚上的怒火, 他憤而拍案起身, 大聲叫罵道:“老匹夫!郭解!人人敬你是個大俠,狗屁!我看你就是條瘋狗!”
在淮南太子率先責罵之下, 殿內人衆不禁鬆了鬆緊繃一個晚上的神經,同時略顯憂慮的竊竊私語聲也悄然興起,蔓延顯得寂寥空闊的大殿。這郭解乃是天下聞名的俠客,淮南王的座上之賓,手下一衆豪傑, 可以說是一呼百諾, 威風不亞於統帥三軍的將軍。而郭解有這樣的威名得之不易, 他近年亦是珍稀, 如今被劉遷一個稚子如此教訓, 又豈能善罷甘休?!
郭解卻如同一截釘在地上的木頭樁子一般,沉默不語, 任憑劉遷破口大罵。最終還是劉安看着不成體統,才止住自己的兒子,然後自己像郭解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此舉壞了寡人的大事?!”
郭解點頭默認。
劉安瘦削得兩頰凹陷的臉上涌起殺機,他陰沉地盯着郭解良久,才掃視一週旁邊默默關注這一幕的人,力持平靜說道:“天色晚了,外面又大雨肆虐,在座諸君今夜就留在着王宮之內,待到明日再回吧。”
“喏!”殿內之人齊聲答應。殿內宴會的氣氛本就壓抑,如今一聽淮南王此語更小心翼翼。
淮南王坐回上首,又與這些臣子們飲宴,似乎已然忘記地下俯身長跪的郭解。衆人也紛紛應和着,不讓場面冷落,東宮殿內很快呈現一種奇異的和樂。可劉安沒喝幾杯,臉上便有倦怠之色,辭席而去……如此其他人也很快被帶了下去。東宮殿很快就變得空蕩蕩的。而跪着的人本就瘦小的身軀如今更是幾乎淹沒這大殿上。
劉遷緩慢地走到這位昔日師長面前,俯視着這個昔日需要在心理仰望的矮小男人,表情冷酷,“淮南一向待你不薄,郭解!可你卻一再辜負。你先讓我敗給雷被,在淮南壽春顏面盡失,如今你又背叛父王……”
“太子,”郭解站起身,目光如利刃一般,閃着光亮與鋒芒。劉遷爲郭解氣勢所迫,不自覺地握緊腰間佩劍,後退一步。可緊接着他卻停步轉身掩飾自己一瞬間的退縮,道:“父王在側殿等你!”
側殿內亮着一盞燈,燈火在風雨中搖曳飄搖,趁着博山爐內不斷飄出的芬芳馥郁、帶着甜絲絲味道的香氣,讓側殿內顯出一種詭異的氣息。
郭解隨劉遷進入側殿茫然四顧,不能把這種陰鬱頹廢的氣氛與他那英明仁德的大王聯繫在一起。劉遷徑直向着殿內陰影處,道:“父王,人來了。”
郭解順着劉遷的目光看去,就見陰影中一人橫臥在榻上。
“是麼?”劉安收回飄到遠方的神志,集中渙散的目光看向了面前的男人,輕聲說道:“翁伯,這就是你思考三個月之後的結果,你要背棄寡人?!”
“解雖不才,但也知忠義,爲大王豁出去這條命的心未變。”
“是麼?”淮南王劉安半擡起身體,“可是你的所作所爲這不是。”
“匈奴掠我大漢國土,欺我中原百姓,”郭解“咚”的一聲,將膝蓋砸在地上,神情堅定地說道,“解只求大王與胡虜決裂,絕不敢有背棄大王之念!”
“寡人本就與匈奴人是仇敵,”淮南王忽然之間從榻上起身,注視着郭解,“既沒有交好,何來決裂。”
“可大王與烏維相約四月起兵,南北夾擊,出兵長安……”郭解疑惑,“既大王不欲與匈奴人聯合,那爲何頻繁調兵,今夜又要殺淮南大吏?”
淮南王緩步走到郭解面前,將手壓在瘦削矮小的男人肩上,似無奈又似痛苦地說道:“匈奴圍白登、出入邊境、掠子民,犯我大漢國威,又強娶大漢公主,辱我大漢國體,寡人比你更痛恨這些野蠻人!但……”劉安語氣一轉,“但攘外必先安內,寡人只有先與匈奴攜手,才能入主長安。”
郭解失望地閉上眼。
“當然,這只是權宜之策。”劉安低頭俯視着郭解,繼續無奈說道:“翁伯,你知道那些人,國相、內史……他們都是劉徹派來監視寡人的,他們幫劉徹小兒步步緊逼寡人!” 淮南王的手更加用力,似乎在壓抑着心中突如其來的怒火,“哼!劉徹小兒不但利用雷被之事削弱淮南,欺侮寡人,如今更是利用那不肖孫的上書想要滅淮南,寡人這都是不得以而爲之!翁伯,寡人答應你,等奪取天下,寡人自然和匈奴決一雌雄,到那時,翁伯你就做寡人的大將軍,踏平匈奴!”
“大王……”郭解擡頭仰望着爲之出生入死的大王,悲聲痛呼,“大王!我不做什麼大將軍!只求大王莫要做那通敵叛國,背棄祖先的罪人!”
“喀啦!”
霹靂驚空,電光陡然照亮暗室,照出劉安臉上的猙獰,也映得寶劍寒光逼人……在剎那間光明消失之時,那剛剛打開的門口,突然傳來驚恐欲絕的尖叫,“不!”
“噗!”
伴隨着尖叫的是利器刺破血肉的鈍響,那聲響在突然安靜下來殿試內顯得分外刺耳,分外響亮。
“郭大哥!”那顫抖的聲音哀嚎着,聲音的主人則在搖曳如豆的燈火中看到長劍劍刃透體而出,看到血,噴灑而出,噴到兇手的身上、臉上,濺在地上,也洇透衣裳……然後她看到那個瘦小的男人訝然轉頭,看到那男人溢出血的嘴角微微張起,似乎想問“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項婉兒覺得神志飄了起來,可肺腑間那撕心裂肺的疼卻又把她拉回人間。她腳步虛浮地緩慢走着,一步一步接近郭大哥;她以爲自己的心在聽到那些陰謀、那些利用,在看到那些死亡時,就已經麻木,不會跳動了,可是現在卻還有撕裂般的疼;她想哭,可眼裡卻沒有一滴淚,所以只能不斷張大、不斷張大眼睛,任憑那鮮豔的紅色氤氳到眼裡;她想叫,可喉嚨此時好像被堵上了棉花,最終只能像離開水的魚,嘴巴一張一合,卻無法再發出聲音……
爲什麼?
少□□雅如弓、婉約動人的柳眉倒豎起,清清亮亮的眼睛裡也充滿了恨意。她怒視着那依然握着劍柄的手,渾身散發出一種迫人的威懾力。
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他?他沒背叛淮南,沒背叛任何人,爲什麼要這樣對他?!
項婉兒的腳步越加鏗鏘有力,她如同燃燒起來的火鳥,有着不顧一切的決絕,想要撲上去將一切都焚燬……
劉遷在少女熾烈的目光中,不自覺地避開眼,似乎在多看一會兒那燃燒着火焰的眼睛,就會被灼傷似的。
郭解看着被怒火掩蓋的少女,還有少女身後隱藏在暗中不動聲色的男人,心中一震。接着他撐地站起,順手抓住穿過自己腹間的劍刃。
“郭解你要幹什麼?!”
劉遷被郭解自戕似的行爲嚇住,他鬆開插在郭解身體裡的長劍柄,虛張聲勢地大叫,眼睛裡卻有着恐懼,他跳到劉安背後,希望藉由父親保護。
郭解看一眼冷然不動聲色的劉安,慘然一笑,拔出不屬於自己身體裡的鐵器。鮮血也隨這一動作噴涌的更加劇烈。
用劍拄地,郭解按住止血的穴位,對着不斷逼近劉遷而憤然前進的少女,低聲道:“小妹子,夠了!逆大王心意行事,今夜我本就拼着一死而來……”
郭解說話的時候,門外的男人前進一步,從門外邁過門檻,算是進入屋內。可就是這一步,已然顯示出男人身姿矯捷,乃是習武之人。
郭解住口不語,強打精神戒備。
而項婉兒腳步一頓,又目眥欲裂的瞪了那個年輕的男人一眼,轉向忽然止住話聲的男人。
“楚平。”劉遷看有人進來,大喜,命令着,“快去叫人來保護我父王。”
楚平雙目銳利地盯着郭解,手若有似無地摸着佩劍。郭解吸氣,也將拄地的劍拔了起來,他感到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對手。
“楚平。”淮南王的聲音陰沉冷洌,連同外面的雨聲一起擊在人的心底,讓人疼痛的同時泛出寒意,“殺了郭解。”
郭解握劍的手一顫。
看到郭解精神鬆動的一刻,楚平毫不遲疑地刺出一劍,直奔胸間要害。與此同時,站在郭解身邊的項婉兒想也不想,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擋在了郭解身前。
楚平見項婉兒此舉,目中寒光一閃,手腕卻一動,劍鋒斜挑向上。
郭解沒注意楚平微小的動作,此時他正爲項婉兒的舉動而神情大震。今夜當他從小高那裡得知大王行動在即,而倪長卿、樊仲子等人因與項婉兒一番談話,同時又不滿淮南王對自己的囚禁而欲與之反抗時,便再也忍不住,終於離開那居住了三個月的牢籠……他這三個月地等待後,獲知如此消息,便已經明白大王並不會改變與匈奴聯盟的決心。
一方面是淮南王的知遇之恩與曾立下效忠的誓言,另一方面又是國仇大恨與天下安危……這兩方面取捨讓郭解備受煎熬,他一生殺人無數,卻自認俯仰無愧,從沒有對不起朋友,也從未做過通敵背叛民族的勾當……大王舉事,他始終相信是爲了漢家天下,爲了天下人的安樂太平,但若因此而與外敵聯合,絕非他所能接受!
思來想去,郭解矛盾重重,最終卻並未阻止長卿他們的舉動。也由此,他自覺愧對淮南王。如今趕到這裡,不過是赴死,同時希望以死柬大王,柬大王不要與匈奴牽連而留下千古罵名。即便不成,那麼也是自己用性命報償對淮南王的辜負……
劉遷出手並不快。以郭解之能絕對能擋下而毫髮無傷,可他既然心存死志,自然不躲不避。能死在劉家人手下,也算是他得倡所願。但……
剎那間,郭解一把攬過項婉兒,用劍封住對方攻勢,但他剛剛那一瞬間遲疑已然落了下風,再加上身受重傷,還要照顧項婉兒免受傷害,如今只能不斷被動的化解對方攻勢。可即便如此,郭解與剛纔一心求死之時絕然不同,他此時是求生,求項婉兒生。
男人似乎看出郭解心意,冷冷一笑,忽然後退停止攻勢,道:“郭解,你放開那個累贅,就咱們兩個比試比試。”如此他也沒有了忌憚,正可以殺個痛快。
“不行!”項婉兒斷然否決。剛纔刀光劍影,險象環生的情景,逼得少女不得不集中全副心神,如今她聽這個叫楚平的男人如此說話,急速運轉的大腦早已有了決定。也許她真的是自己面對巨大危機的時候,才能冷靜,發揮出潛能吧。
項婉兒冷靜而堅決地看着楚平,堅決地說:“你放了郭大哥,我留在這裡任你安排。可你若是再拿劍對着受傷的人,我立刻就死在這裡。”
郭解縱聲長嘯,嘯聲中嗆出了鮮血,可他依然滿臉笑意。只聽這嘯聲激昂慘烈,似乎衝出屋宇,直上雲霄。
項婉兒雖然不知道郭解這樣一個瘦小的軀體裡如何能發出如此激昂的聲音,但她依然被這高亢悲涼,如同山中猛虎所發出的最後一聲嘶鳴般的嘯聲所震動,升起更多的絕望來。
“小妹子!”郭解嘯聲停歇,轉而柔聲說道:“我對你不起,強將你帶到這裡。如今該是你離去的時候了,又怎能讓你爲我留在這裡?”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呼喝聲,這聲音似乎是爲了呼應郭解的長嘯,此起彼伏,不斷不止。
“不好!他剛纔是在叫人!”劉遷大叫着,“趕緊殺了他!殺了他!”
郭解怒目一瞪,渾身上下散發出奪人的氣勢與鋒芒,瞬時矮小的男人變得頂天立地,讓人仰視起來,也逼得劉遷聲音弱了下去。
呼喝聲越來越近,而郭解的臉色則因失血而越來越慘白,甚至隱隱透出一種死灰色。
楚平也知道不好,他後悔給出郭解喘息的機會,可是後悔也不能將事情挽回,所以他要補救。念頭流轉間,楚平手中的劍已然化作點點寒星,攢刺而來,而他進攻的對象雖是郭解,但目標卻是項婉兒,他必須趕緊帶走這個還有巨大用途的少女……
郭解勉強支撐對方如狂風暴雨般的攻勢,同時感覺寒氣自身體內漸漸向外擴散,好似要把他吞沒。他微一閃神,便又被刺傷幾條口子。而楚平則趁郭解劍勢凝滯之機,近身要奪項婉兒……
“郭大俠!”小高年輕的身影正在此時出現在門口,他一看郭解情勢危急,不禁高聲叫着,欲上來助陣。
郭解臉上一喜,用自己的身體擋開楚平的手,然後猛然抓住項婉兒的衣帶,向外小高拋去,高叫:“接住!保護好她!”
“郭大哥!”項婉兒舞動着手臂,想要抓住什麼,可是她的身體卻已經高高飛在空中,而她最後見到的一幕郭解用自己的身體迎向楚平的長劍,而呼呼的風聲中似乎隱藏着一聲擔憂地吶喊,“小心!”
接着,少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什麼利器貫穿,然後她便進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