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殿內的錯金博山爐內飄出嫋嫋香氣。這芬芳馥郁, 攜帶着甜絲絲氣息的味道,薰得劉安神思恍然。他高坐首位,看似閉目凝神細聽大殿內迴盪着的、雙方擲地有聲的話語, 可人卻彷彿又一次置身在未央宮的承明殿上, 高居帝位。
那種高高在上、大權獨攬、俯瞰衆生的感覺讓淮南王心情激盪、雀躍, 然而僅有的一絲清明神志卻又讓他變得沉痛與不甘:他是皇親帝胄, 他胸懷天下, 他博古通今,他才高德勳……他自身一切的一切比之劉徹、乃至比劉啓、劉恆都有過之而不及,可他卻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藩王, 蝸居在小小的淮南,他的胸懷、他的抱負, 他的才幹只能在這咫尺地方荒廢, 這又讓他如何甘心?!
“持而迎之, 不如其己,揣而銳之, 不可長保!”蘇飛慷慨激昂的聲音穿破層層迷霧,直接灌進淮南王的耳朵,“伍君萬事強求完備,難道不知辦事抱持完滿的態度,不如相機而動, 刀刃鍛造的尖銳鋒利, 其刃不能持久的道理麼?”
“大王!”
伍被還來不及駁斥蘇飛言語, 便聽晉昌突然一聲高呼, 接着就看到他伏身在地, 悽愴叫道:“當今天子無道,棄聖人治世之方, 大王賢德,安能置之不理?!我等甘願赴死,只求大王一句話!”
晉昌撕心裂肺地痛呼,喊得內心激盪不甘的劉安心潮澎湃起來,只覺得大丈夫當轟轟烈烈幹出一番事業,該坦蕩、無所顧忌的說出自己想要說出的話……如今連臣子尚且甘願赴死,他又如何能畏縮不前?!
心情激盪不已的劉安臉色潮紅,他控制不住地站起身,用一種沉痛的語調,威嚴而鄭重地說道:“晉昌先生所言不差!自高祖立國,採用道家‘無爲而治’之策,止干戈、休養生息,纔有今日大漢興盛。寡人雖早與孝文有殺父之仇,但爲社稷安定,亦能忍之;可漢興八十餘年,今者主上卻大肆任用董仲舒、公孫弘等腐儒,聽信奸賊讒言,擅自變更律令,更有甚者竟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動搖立國之根本,如此倒行逆施,寡人又豈能北面臣侍豎子乎?!在座諸君都乃寡人的肱股之臣,可願助寡人?”
蘇飛等人大喜,高聲讚歎,齊呼:“大王英明!我等願誓死追隨!”只有伍被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後,神色黯然。他在一片讚歎聲中,執著地堅持着自己的意見,“臣請大王三思而行。”
淮南王極其熱切的眼神在看到伍被依然堅持己見之後一冷。他俯視着伍被,不悅地說道:“寡人已然思慮再三,伍君切莫在多言!”
“臣不能不說!”淮南王冰冷的拒絕並未打消伍被的鬥志,他搶道:“當今諸侯對朝廷並無二心,百姓也對朝廷沒有怨氣……”
伍被的話如同利刃,一下一下刺入劉安的心。他臉色漲紅又轉爲青白,最後忍無可忍地斷喝:“夠了!寡人不想再聽!”
“大王……”伍被神色越發懇切。
淮南王不爲所動,沉聲說道:“此事寡人心意已決,其他人毋庸多言!”
伍被聞言忽然笑了起來,笑容中蘊含着心灰意冷的悵然,“臣聽說伍子胥勸諫吳王,吳王不用其言,於是伍子胥說‘臣即將看見麋鹿在姑蘇臺上出入遊蕩’,如今臣也似乎看到了這宮中遍生荊棘,露水沾溼衣裳。”
“住口!”淮南王聞言大怒,一抹凌厲、狠辣之色在眸中閃過,“難道寡人順從衆議,只不聽你之言,就成了那專橫獨斷的吳王,便有身死國滅的下場!伍被你也忒過妄自尊大,太不將寡人放在眼裡了吧?!”劉安胸膛起伏,強自壓下殺人的衝動,冷聲斥道:“滾!給寡人滾出去!”
伍被起身還欲張口,卻被左吳一把拉住,強拽出去。等出了東宮殿的門,左吳才皺眉不贊同地說道:“伍君你乃是第一等聰明之人,今日爲何如此莽撞,說出這等不知輕重、觸怒大王的話。”
伍被停步,深深看着怒形於色的左吳良久,才冷聲說道:“你既然也贊同大王舉事,認爲我做事不知輕重,不能審時度勢,又何必拉我出來。”
“雖不能完全接受伍君見解,但我深信伍君爲人。”左吳坦然說道:“既知你是爲大王謀算,爲淮南安危擔憂,我如此作爲又有何不可?只是我不懂:以你之能,若想勸解大王,可有千百種方法,又何必選擇這針鋒相對,兩敗俱傷的舉措?!”
“承蒙你看得起,”伍被無力地笑了一聲,“被你這樣高看,我還真是受寵若驚。”
“你打算怎麼做?”左吳鬆開對方,語調輕鬆地說道:“在你這樣觸怒大王之後。”
伍被轉頭迎着火紅的暖陽,試圖用這種溫暖撫慰內心突如其來的空虛和刀割一樣的疼痛。良久,直到感覺茫然失措的無力感漸漸褪去,引以爲豪的理智、自信重新回籠,他纔看向左吳,用略顯虛弱的聲音說:“等待吧,暫時等等看。”看左吳不以爲然的臉色,他又補充道:“人的心有時就好像是河中蘆葦,隨風而搖擺不定,有時卻又堅如磐石,不易動搖。大王原本二者兼具的心,如今已然開始擺脫搖擺不定,變得堅如磐石。如此即便我有千條妙計,我的話更具說服力,卻不足以改變他下定的決心……這都是我太看輕蘇飛等人的力量了。”
聽到這裡,左吳忍不住微笑。看伍被詫然的視線,他趕緊解釋,“以往我以爲伍君無所不能,縱有天大的難題,你也可瞬間輕鬆解決。可如今看到你這樣,聽你說也有估計錯的時候,說實在的,我感覺還不錯。”
伍被苦笑一下,道:“多謝你的擡愛。不過以往能如此順遂,都是得大王信任,鼎力相助的結果。”
“大王對你的信任,大家都有目共睹……”說這句話的同時,左吳便想到剛纔的淮南王一言一行,不禁收斂起輕鬆寫意的姿態,思忖:就算伍被言行一時不符合達王心意,也不該如此啊!可大王的態度爲何短短几天就徹底改變呢?尤其是大王以往最重聲譽,能廣納不同意見,但如今卻毫不掩飾專斷獨行,迫切要封住不同的聲音,甚至對以往最信任的人不假辭色……短短几天,一個人又豈能有如此迅捷的改變?還有伍被的態度也很奇怪……
“之所以會有今天這種局面,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左吳肯定地說道。
“我……”
“伍被!”
伍被剛剛張口,就被一聲呼喝打斷,接着郭解瘦小的身軀,攜無窮力量,氣勢洶洶而來。左吳微一蹙眉,伍被已將欲脫口而出的話嚥了回去,轉而向郭解問道:“何事?”
郭解停在伍被身前,目光銳利地審視着眼前男人,殺氣逼人,“伍被,你是否早就知道此事?!”
又被這樣問。伍被看向左吳,目光如此說着,然後才向郭解問道:“你這沒頭沒尾的,我怎知道你說什麼?”
“昨夜帶我找到那隱蔽側殿的,難道不是你麼?”
“什麼側殿?”伍被皺眉,顯得無比訝異,“自街上分手,我可再也沒見過你,又如何帶你去哪裡?”
“是麼?”郭解逼視着伍被。而伍被則坦然相對,接受對方研判,直到郭解挪開目光,放下懷疑,他才又問道:“你這是怎麼了?難道昨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昨夜……”郭解卸下防備,就如同失去羣體的野狼,不再兇悍,卻隱隱顯現着悲傷,“昨夜我接到消息說,有人要潛入淮南王府,意欲對大王不利。”
“我也聽小高說了,所以才立刻調動侍衛,在王府裡面全面搜查,可根本什麼也沒找到。”伍被道,“那小高的消息準確麼?”
郭解皺了皺眉,對伍被懷疑小高感到不悅,“小高的消息沒問題。昨夜我一進王府,就看到有個人影在追蹤樊仲子。”郭解此時又看了一眼伍被,“當時我看背影還以爲那人是你。誰想我剛剛現身,還沒等上前,那人就向王宮後宅奔去。我察覺不對,趕緊和樊仲子分開追蹤而去。可沒想到竟發現……”那噩夢般的一切,如五雷轟頂般的震驚,讓郭解至此時想起,依然難以置信!
“發現什麼?”左吳急切追問,但已錯過了時機。陸陸續續從東宮殿裡走出的人,讓郭解決然不會再說下去。
“到底發現了什麼?”左吳上前進一步追問。
郭解卻撥開這個比自己高大許多的男子,堅定決絕地向着東宮殿而去。
“喂!”左吳不甘,還要去追。這次換成了伍被拉住他,“不要追了,咱們還到郭解家裡去等!”
壽春的街道上依然殘存着昨夜的歡慶,人們爲這前所未有的盛會津津樂道。項婉兒即便坐在車內,依稀也能感覺到人們那無法掩飾的興奮與驚奇。可當馬車在郭解家門前停下,掀起車簾看到伍被時,項婉兒感到那驚奇也跑到了她的臉上。而她的手更是不自覺地摸向懷中,摸向帶着體溫的‘中國結’……
“今天這是怎麼了?”左吳看到坐在車中、一身男裝的項婉兒,即便狂放灑脫如他也忍不住如此喟嘆,可別再有什麼難題出現。
伍被聞言只笑了笑,滿目關切地迎上去,問道:“怎麼這麼早就來這裡?”
“郭大哥他……”項婉兒覺得自己像是電視劇裡好不容易找到組織的革命者,所有憂慮、不安在看到伍被那一刻都得到緩解,她顧不得還有人在旁,便劈劈啪啪將昨夜郭解的異常、她的擔憂說了出來。而伍被則安靜地聆聽着,注視着項婉兒的眼神專注而充滿撫慰。兩人雖然是一個滔滔不絕在說,一個沉默不語在聽,可其他人卻忽然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這兩人被無形的物質所包圍,任誰也不能插進去。
左吳爲這種氛圍感到不舒服。可他依然選擇站在一旁,期望能從項婉兒嘴裡聽到有價值的消息,至少能知道郭解昨晚發現了什麼!可誰想到老天偏偏要和他作對一般,他的忍耐最後只換得項婉兒眼巴巴瞅着伍被的一句“你說郭大哥到底看到了什麼”,只氣得他差點忘了修養而破口大罵。
確實,睡眠不足再加上一個接一個得不到解答的迷題,早已經將左吳的耐性磨掉。他不禁有些佩服自身難保,卻還耐心、細緻、溫柔地勸解着無知少女的伍被了……
這樣遇事便兀自惴惴不安、慌亂不已的女子,到底是怎麼成爲百姓膜拜的神女的?左吳沉吟着,不但與陵翁主相比是猶如雲泥之別,甚至連蘇飛也比不上。如此觀來,反倒是蘇飛、田由那些人更具大家氣度。而伍被看上了這女子的什麼,爲何對她如此溫柔、忍讓?
想到這裡,左吳幾乎是帶着審判的意味,又上下打量了項婉兒一番。直到碰上小孟警惕的、不友善的目光,他才轉移視線,步上臺階去敲門。
應門的正是昨夜報信的少年小高,他一看到衆人,微微一怔,問道:“你們來找郭大俠,那可真是不巧,郭大俠早就出去了,不過應該很快就回來。”
“那我們想先進去等一等。”
左吳話一出口,小高二話不說就將人請了進去。
項婉兒看着到訪過一次的院落,感覺它比印象中更加破敗、沉寂,心頭不禁滑過一抹淒涼,都說人走茶涼,可這還住着人的地方爲何任其荒蕪呢?
腳下一硌,項婉兒挪腳低頭,就看到一個亮晶晶的金屬搭扣躺在地下,她蹲身想要順手撿起,卻猛然聽到小高叫道:“別動!”
項婉兒手剛碰到搭扣,便聽到如此命令,不禁詫然擡頭望着小高,卻也真的一動不敢動。
小高自覺有些反應過度,尷尬一笑,說道:“這些都是郭大俠丟的,不讓人動。”
“是嗎?”項婉兒將東西放回去,站起身,不再去管那非常好看的搭扣。
“其實,我們所有人來也誰都不敢動。”小高解釋着,“這些都是郭大俠死去外甥……”話沒有說完便戛然而止,瞬時整棟院落裡最有生機的聲音就變成了風過樹梢的銳響。
一行人默默無語站了片刻,小高才想招呼人向裡走,卻忽然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招呼,“先生,伍先生。”
所有人向門外看去,就見一個小孩子在門外探頭探腦地叫着,遲疑該不該隨便闖進別人的家門。
“小金?”伍被眉頭一蹙,隨即溫和問道:“怎麼到這裡來了?找我麼?”
小金靦腆地點點頭,腳依然站在門外,“你家裡來了好些人,說是要接公公婆婆去大宅子裡住幾天,婆婆說要讓你知道,就悄悄讓我過來說一聲。”
伍被神色一動,急切地問:“來的是些什麼人?”
“婆婆說是王宮裡的人。”小金毫不遲疑的回答。
“什麼?”左吳聞言大吃一驚。而平常喜怒不形於色伍被也是臉色難看,他匆匆對左吳、項婉兒說一聲“家裡有事,不能在此久留,恕我先行告退。”說完,便慌張向外而去。
左吳只是遲疑了一下,隨後追了上去,叫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也……”項婉兒也想追上,卻被小孟緊緊拉住。然後小孟有些不安地悄聲說:“主人,咱們是偷偷跑出來的。”不能隨隨便便拋頭露面……
項婉兒腳下一頓,便錯過了追上去的時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伍被、左吳匆忙離去,也錯失了將懷中飾物送出的最佳時機。最後,她失落地笑了笑,決心留在這裡。雖然等待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但是她卻別無選擇。其實,就算她追上去又能如何?她以什麼藉口、什麼身份跟隨而去……
冬日的暖陽,越升越高,在紅日掛在樹梢的時候,坐立不安的項婉兒終於等來了一個消息。可這個消息卻是郭解意欲對淮南王動武而被羈押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