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初過猶自忙, 家家女兒結羊腸。含情暗思心中語,何時得似雙鴛鴦。而《霏雪錄》中也有記載:北方仕女在正月十六日用舊曆紙九道爲繩,亂結以首尾, 聯屬者爲兆, 謂之結羊腸……
送還郭解, 回到自己居室的項婉兒睡不着, 不知怎麼想起以前上學的時候, 同宿的舍友在正月十六打“中國結”時,引經據典所說的話。她手邊雖沒有舊曆紙九道爲繩,可各色絲線、線繩並不缺少, 甚至還有一些珠子和玉佩、玉珏……能弄到這些東西,自然得感謝零露和瓊琚她們。
墨綠色線繩在項婉兒靈活的手指間跳躍, 漸漸打成了結。
項婉兒只會打兩種結, 如意結和盤長結, 而這都拜那位室友所賜,才學會的。因爲那位漂亮的室友在這算是古代情人節的日子裡只會送出這兩種——男朋友自然送“相依相隨, 永無終止”的盤長結;而其他人就送“萬事稱心,事事如意”的如意結。
而今天,在經受了那麼的驚喜,又那麼多的驚慌之後,她也想要爲別人盡一份心力……邊想着, 項婉兒邊選了一塊質地溫潤、樣式古樸的美玉, 將打好的結結在玉上, 同時暗暗祝禱:“只盼郭大哥能萬事稱心, 事事如意。”
項婉兒將完成的如意結拈起, 就見形制有些單調的古玉配上夾雜着少許亮金細線的墨綠色如意結,有如紅花綠葉, 相得益彰。
將如意結懸在半空中把玩片刻,項婉兒忽然嘆了口氣,神情黯然起來,難道她就只能做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聊以□□麼?難道她就真的不能對郭大哥有所幫助麼?
放下如意結,項婉兒對着燈火出神,任憑正月十五的夜晚在歡樂而又沉重的氣氛中慢慢滑過……
“主人,太晚了。”小孟偷偷看了一會兒項婉兒,終於擺脫那些五彩絲線,向着魂不守舍的項婉兒道:“再不睡天該亮了。”
項婉兒眨眨眼,對着還在屋內留守的小孟、瓊琚歉然一笑,答應,“哦,好。那就都睡吧。”瓊琚聞言,立刻起身,迅捷又穩妥地安置寢具,同時將早就準備好的暖爐薰熱被子。而小孟則幫項婉兒從那裙裾中解脫。
項婉兒解衣服時,目光不自覺開始追隨瓊琚窈窕的身影和她簡潔利的落動作,看着看着,忽然間透過瓊琚,彷彿看到了另外一個迷人魂魄,錦繡風華的背影……
“陵翁主?”
項婉兒不自覺地開口,惹得小孟和瓊琚動作都是一滯,瓊琚更是轉頭露出疑惑的視線。項婉兒見自己失態,尷尬地笑了笑,趕緊轉移她們的注意力,問:“瓊琚,你什麼時候跟着陵翁主的?”
瓊琚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項婉兒,才用柔婉動聽地回道:“我跟着陵翁主差不多有十年了。”
“十年?”項婉兒瞠目,暗道那真是一個漫長的時間。
“是,”瓊琚低下頭,平靜地說道:“陵翁主收留我整整有九年零一百四十三天。”
項婉兒爲瓊琚說出如此準確的時間而露出詫異之色,她頓了一下,才接下去,“我以爲你和零露她們一樣。”
“我沒她們那麼福氣。”瓊琚搖搖頭,帶着淡淡哀傷說道,“我父母早亡,又無親人收留,便流落在豫章郡街頭,若不是被陵翁主撿到,只怕我早已餓死了。”
“啊,抱歉。”項婉兒從沒有想過這個氣質嫺雅的女孩子也有快要餓死的時候,如此可憐的身世。
“沒什麼,”瓊琚淡淡笑了,難掩溫柔嫵媚,“也正因爲如此,我才能遇到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是嗎?那就好。”項婉兒心道:瓊琚有如此經歷卻還能如此說,真是樂觀堅強,不過能遇到像劉陵那樣風華絕代的女子,確實是人生難得的奇遇。
瓊琚含蓄地笑着,柔和的燈火讓她肌膚晶瑩剔透,美麗如玉。項婉兒看着瓊琚,又瞧一眼案上的如意結以及如意結上的溫潤的古玉,決心明天一早就去見郭解,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一徑讓別人保護,她也能保護別人,就像第一次遇到郭解一樣,她一定能幫得上什麼忙……
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了薔薇色的朝霞,華麗喧囂的夜已經留在了記憶裡。伍被來不及回到自己的家,甚至來不及出淮南王府的大門,就被淮南王遣來的人找去,直奔東宮。
東宮裡,因時間尚早而顯得幽暗不明,倒是炭火盆散發出的熱力將整個殿宇薰得暖烘烘的。此時,殿內已然坐了十餘個人,爲首的正是淮南王劉安。淮南太子坐在淮南王身邊。
伍被一入殿門,立刻感覺到了裡面氣氛不對。往常,伍被進門,淮南王定然起身相迎,笑着攜手將他帶到右側首位。可今天淮南王不但沒有動,臉上甚至沒有笑容。他那一雙溫和、帶着世故的眼睛更是出現了某種熱切。這讓在座不明究竟的人有些坐立不安,他們看伍被進門,又見淮南王不動聲色,便也自動省略了起身迎接、寒暄的客套,直接換上深沉、莊重的臉色……
伍被向淮南王行禮。
淮南王只點點頭,請伍被在一旁落座。伍被則趁起身之際,迅速瞄一眼淮南王右首的蘇飛,看到他成竹在胸的從容時,眉頭不自覺微微一蹙,然後纔在左吳身邊坐下來。此時左吳臉色也沉重而充滿疑慮,他看伍被坐在身邊,便明顯帶着憂慮湊過來,悄聲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大王一早就召集這麼多人?”左吳雖暫時想不出被招來因爲何事,但此事定然重大,不然淮南王不會這麼急,連早飯都等不及,就叫門下請人來,而且還擺出這種陣仗。
伍被正襟危坐,不動聲色地一一掃視在場諸人。看完一週之後,心越發往下沉,他側首低聲回道:“你只看來這些人便知曉。”這裡大部分可都是鼓動淮南王報仇舉事之人。
“你是說……”
還沒等左吳心中猜測說出來,淮南王臉色一整,威嚴的目光投射過來,止住左吳、伍被之間的低語。然後目光一轉,和悅地對着下首田由,道:“田先生,人都已到齊。還請明示一早面見寡人,又請來這許多賓客的緣由。”
聞言,在場許多人也都有些莫名所以,狐疑的目光看向了那位高瘦清癯的老者。就只見向來道骨仙風、飄逸出塵的老者越衆而出,躬身拜倒。
東宮殿上一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着這個忽然間行大禮的方術之士。
“臣啓大王,”看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田由擡頭,氣度卓然說道,“昨夜臣觀天相,察覺金、木、水、火、土五星會合。”說到這裡,田由長長吸了一口氣,似乎想要壓抑心中的激動,不過他看向淮南王的灼灼目光則顯示這並不容易,“五星會合乃是諸侯並爭、改朝易世之兆,諸侯中其有德者受喜慶,改立爲君主,坐擁天下,子孫繁衍昌盛;而無德者,將受禍殃以致滅亡。天有此異動,臣不敢怠慢,又察探中宮諸星……”說到這裡,田由忽然叩首而拜,“臣請大王恕罪。”
田由的話早已如同一記重擊,打得人有些頭暈目眩。不過此時已然有人回過神來,臉上現出大喜過望之色。同時也有些不解田由爲何忽然請罪。
淮南王看着田由,只淡淡問道:“田先生何罪之有?”
“臣未經大王示下,便私自察探中宮諸星!”
“無妨,無妨。”淮南王笑道:“但不知結果如何?”
田由此時才擡頭鄭重說道:“中宮天極星暗淡,而出震向離之位有紫宮星耀彩,光芒無匹……如此中星黯淡、亮星顯於出震向離之位也正預示帝位衰落,新王當出現於東南方位。臣回去後又未經大王允許而爲大王卜了一卦,幾經推演,終於得出……”
“哦?是麼?”淮南王微微向前探出身體,引頸期盼。
田由繼續說道:“大王的卦正顯示了‘飛龍在天’之象。”
“恭賀大王。”晉昌高呼拜倒,“當年吳起起兵,出現長數尺的彗星,尚淌血千里。而數年前有彗星顯現,長可盈天,便預示了兵戈四起,如今又有如此天象,真乃天意所至,大王當此機會應早下決心,起兵奪取天下。”
蘇飛凜然接口,“不錯!劉徹任用酷吏,誅罰良善;施行《推恩令》,侵奪諸侯之地;又南征北伐,大興兵戈,對百姓徵求滋多,致使百姓困苦……其罪罄竹難書;而大王乃是高祖之孫,親行仁義,美譽已流傳天下,取而代之乃是大勢所趨!”
又有其他人不甘寂寞,趕緊補充道:“更何況當今主上沒立太子,一旦過世,膠東王、常山王等諸侯王定會羣起爭奪皇位,他們聲望、才幹遠不及大王,尚能如此,大王又豈可沒有準備?!”
在座的其他賓客聽到這一段言語,漸漸明白其中關節,不禁臉露喜色,紛紛贊同,就連左吳亦是志得意滿。唯有伍被一言不發,平靜而若有所思地看着這一切。
淮南王臉露喜色,看伍被不爲所動,彷彿直到此時纔想起徵詢原本最信任的謀士的意見,“伍君以爲如何?”
“大王,此事臣未見其福,但見其禍。”伍被用一種與身處環境決然不同的冷靜面對淮南王,回答。這句話一出,喜悅、贊同的低語聲立時消失,使得整個東宮殿鴉雀無聲,也讓淮南王劉安的臉色陰沉下來。
“大王有宿夕之憂。”蘇飛眼神凌厲地注視着伍被,高聲詰問:“伍君不思爲大王排憂解難,卻總說這些長他人志氣的話,甚而天天探訪長安遣來的人,不知是何緣故?”
伍被嘿然一笑,不理蘇飛,徑自對着淮南王,說道:“天下人都可以勸解大王起兵謀事,但唯有大王不能輕舉妄動。大王對此事必須慎之又慎,思之再三,將一切佈局周密後,方可伺機而動。行動之前更要未慮勝,先思敗。”
“這是爲何?”劉安不悅,但還是問出來。
伍被斬釘截鐵地回答:“只因其他人在失敗之後,能改換門庭,投身其他貴胄門下,唯有大王卻是沒有退路。”
淮南王心神一震,又猶疑起來。
蘇飛見狀冷笑一聲,“高皇帝借秦朝危亡之際,自沛縣舉事,一倡而天下響應,于軍伍而被擁立爲天子,功業高於夏禹、商湯和周王,恩德流傳後世。試問高祖當年若瞻前顧後,如伍君這般‘未慮勝,先思敗’,又何嘗會有這大漢的天下?!”
伍被轉而肅然盯着蘇飛,怒聲道:“秦王朝暴虐無道,政令苛嚴、刑法峻急,殘害了天下百姓,讓人無法忍受百般熬煎,這才引頸盼望有人能推翻□□。如此方使得陳勝吳廣大呼造反,立刻有人響應,也纔有之後高祖斬白蛇起義。可如今天下安寧比秦皇帝時代好萬倍,而大將軍衛青的才能不是秦將章邯、楊熊可比。而你如此來比喻,實在不當。”
蘇飛張口結舌,一時想不出反詰之語。
只聽伍被有道:“蘇先生看到高皇帝得天下的容易,卻偏偏看不到近世吳楚覆亡麼?” “當年吳王濞掌管四郡,轄地方圓數千裡,在國內可自行冶銅鑄造錢幣、燒煮海水販賣食鹽,溯江而上還能採江陵木材建造大船,單單那一船所載就抵得上中原數十輛車的輜重。如今淮南富足,堪可比吳國,而大王兵力卻不及吳楚十分之一。吳王尚且兵敗爲越人俘獲,身死國絕,大王難道不該小心從事麼?”伍被轉頭懇切地看着淮南王,說道:“臣聽說吳王兵敗時後悔異常,希望大王深思熟慮,勿做吳王所悔恨之事。”
“吳楚兵敗乃是違背了天道而不識時勢的緣故。”田由驀然插言,“如今天子無德,大肆征伐,導致賦稅日苛,又親信酷吏,嬗變律令,致使刑法峻急,百姓怨聲載道;而不立儲君,則天下動盪不安……”微微一笑,田由深沉地看着伍被,“伍先生難道真看不出這天下亂象已成,天意已歸於淮南麼?如此天時、地利、人和具備,又豈是吳楚可比?”
“說的是!”晉昌似乎早有準備,等田由說完,他纔不緊不慢地說道:“吳王起兵,不知‘絕成皋之口,天下不通’之語,竟讓朝廷兵將一日之內闖過四十餘人,如此哪有不敗之理?!其實大王只要命人扼住成皋關口,同時攻佔穎川郡,堵住轘轅關、伊闕關的道路,再令人率南陽郡兵馬把守武關,那河南郡太守只剩有洛陽可守,則不足懼哉。而北面雖有晉關、河東郡、上黨郡和河內郡、趙國,但我們憑藉雄據三川之險,招集崤山之東各郡國的軍隊便可抵擋,這樣大事又如何不能成?!”
蘇飛聞言,趕緊接口,試圖扳回一城,“再者陳勝、吳廣身無立錐之地,只聚集千人,便在大澤鄉起事,而他們西行到達戲水時已有一百二十萬人相隨。現今我國雖小,可是會用兵器打仗者十幾萬,他們絕非被迫戍邊的烏合之衆,所持也不是木弩和戟柄。如此伍君又何必一徑長別人的威風!”
……
東宮殿內,蘇飛等與伍被你來我往,脣槍舌劍,看似誰都有道理,但所有人都明瞭這最終的決定權卻在淮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