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犁, 這漢人真是稀奇,竟拿財產弄這些沒用的東西。”烏維揚頭看着天空中星星點點的燈火,朗聲說笑着。
“不過倒是好看哩。” 小個子唯犁神態間帶着些許羨慕地說。
“那也比草原上明亮的星星差遠了!”烏維並不贊同, “草原上的星星是最美的。”
“烏維王子剛到淮南, 就思念草原了麼?”淮南王劉安帶着太子劉遷和黃冠羽服的三位方士, 微笑着迎上來, “寡人可是久候了。”
烏維渾不在意地笑道:“我們一路潛行, 並無人知曉,大王又怎麼說久候?”
“呵呵……”淮南王與後面跟隨的方士相視而笑,然後才說道:“烏維王子將漢人的話說得很好, 卻不知道我們漢人有能掐會算的能人異士啊。”接着,他向烏維介紹了蘇飛、田由和晉昌, 並說道:“這三位乃是得道的高人, 不僅能預測天時變化, 更能占卜禍福吉凶,早在五、六天之前, 田由先生已然將二位將到的消息告訴了寡人。”
“哦?”烏維張大了眼,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三個男人,臉上的狐疑之色漸漸變成了失望,“我只聽說過淮南有一個‘神女’,怎麼現在一個變成了仨, 還成了男的。”
蘇飛臉上現出一抹尷尬與怒火混雜的陰沉, 而其他兩人臉色也都不太好看。只有淮南王笑了起來, “烏維王子說笑了。這三位乃是真正的隱士高人, 不欲在世人面前顯露本領, 博取人世的虛名,也難怪太子並不知曉。”
蘇飛很快抹去臉上的陰沉, 換上矜持、驕傲、含蓄的笑容告辭。也許是淮南王體諒蘇飛的心情,畢竟剛纔烏維王子的話實在太過傷人,便點頭應允。直到蘇飛三人離開,劉安才帶着烏維王子進入偏僻安靜處的殿宇。不過,在進去之前,淮南王還是忍不住看了看被燈火映照着天空……
安靜略略顯得陰冷的殿內,烏維很快打量完裡面的擺設,然後才一臉鄭重地行了禮,坐在下首,開門見山地說道:“尊貴的漢朝大王,我父伊稚斜大單于已於我出發之前,在龍城招各部首領舉行了集會,各部一致同意要和您合作,對付我們共同的敵人——劉徹!到時候我們內外夾攻,何愁大事可成?!”
聽聞這個消息,淮南太子劉遷喜形於色,而淮南王劉安卻顯得很冷靜、很淡然,他有禮說道:“非常感謝大單于,寡人也非常樂於和大單于攜手。但……”
發覺淮南王不復上次相見的熱情,如今說話有吞吞吐吐,烏維王子禁不住心中一凜,警惕地問道,“大王爲何說話如此不痛快?難道合作之事欲反悔不成?”
“非也,”淮南王嘆息,“只因淮南現在是內外交困……”
淮南王只說了幾句,唯犁便聽出了其中的意思,他暗暗冷笑,心道:這淮南王故弄玄虛,無外乎想要提高談判的籌碼,想從中獲取更多的利益。哼!漢人真是狡猾!心中有了底的唯犁冷靜下來,潛心等待。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屋外傳來“咔嗒”一聲枯枝斷裂的細響……
“有人!” 擁有着草原上最靈敏耳朵的唯犁警覺。他悄悄起身,在其他人驚異地注視下,猛然破門而出,撲向的聲音來源處。而同時反應過來的烏維也抽出彎刀,奔過來接應。可出乎唯犁意料的是,那裡並沒有人……
“沒有人?”烏維王子收起彎刀,懷疑地看着唯犁,“唯犁,你沒有聽錯麼?”
唯犁看了看四周,凝神諦聽,只聞寧靜偏僻的院落裡,隱隱傳來外面街道上的喧鬧。這種聲音讓他不能確定起來,只能含含混混地說:“這裡不比草原,雜音太多,我也不能確定……”
烏維王子看着狐疑的淮南王,臉色也難看起來,他尷尬地笑了笑,趕緊解釋其中緣由。淮南王看似不以爲意地聽着,可聽完了,他立刻就讓劉遷帶着烏維王子離開,好好安置。唯犁在離開的時候,忽然湊到淮南王身邊,低聲說道:“大王,屯兵在定襄郡的衛青營中,已然有將領歸附大單于!”說完,他稍稍欠了欠身,恭敬的施禮離開,留下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的淮南王。
劉安目送着唯犁離開,一時之間難以消化這個消息。良久,他才長長舒了口氣,思考着唯犁說出這句話的目的。這個消息若是假的,那無疑是唯犁想要促使他儘快行動,吸引長安注意力,從而讓匈奴人在戰爭中佔有優勢地位;但若是真的,那麼從無敗績、號稱無敵的衛青部……
劉安遙望着城郊,看着天空中飄蕩着的、如同黑幕上綴着橘色絲帶似的燈火,瞬間彷彿看到了血流成河,而他耳中也隱隱傳來呼喝、鼓譟之聲。過了片刻,他忽然覺得不對,回神之際,正看到伍被帶着一夥手持兵刃的軍卒,氣勢洶洶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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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瞧!那些飛天燈彙集在一起,像不像是一條河?”零露興奮地看着天空,看着天空中流動着的火焰,大笑着叫道。
“走了大半夜,你個小瘋子難道就不懂得累麼?”采薇微笑着嗔怨。
“不累!不累!”零露笑着,“這樣的盛景,一輩子能看幾回?!這可是託了項姑娘的福呢?我一定要好好看個夠,不然以後沒有了才後悔呢!”說着,她又擠進了人羣裡。
“你們看看她這像什麼樣子呵?!”綠衣氣得跺腳,“離開陵翁主身邊纔多久,她就無法無天了!”
“綠衣……”采薇低斥,目光瞟向項婉兒,暗道:你又好到哪裡去?!怎麼能在新的主人面前一徑提起原來的主人?!
“你們也去玩兒吧,”項婉兒平靜得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她轉頭看着留下來的、伸着脖子、四處張望的小孟,還有被訓斥而顯得有些低落的綠衣,笑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等就行了。”
“可以嗎?”小孟一臉驚喜與期待,綠衣眼睛也是一亮。
“去吧。”項婉兒點頭。
可偏偏瓊琚在此時悠然開口,道:“我有些累了,姑娘若不嫌棄,就讓我留下來吧。”采薇也可憐兮兮地說:“我累了,可不想動了,項姑娘不會非要我繼續走動吧?”她們倆這句話一出口,猶如潑出了一盆涼水,頓時讓綠衣失望不已。而小孟的小臉也隨即沉寂下來,內心在去與不去之間掙扎。
“那瓊琚和采薇留下來好了,”項婉兒笑道:“綠衣你帶着小孟四處看看吧。”
小孟咬牙,“不!主人,我也留下來好啦。”
看小孟痛惜的樣子,項婉兒忍不住好笑,她推着小孟,說道:“我就在這裡,又跑不了,你們都留下來要幹什麼?去去去!想去哪,就去哪玩兒去!”
“那……”小孟猶豫了一會兒,鄭重說道:“那我就去玩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知道了!”項婉兒笑着答應,目送兩人離開。然後又忍不住四處張望,看不到盼望中的身影,才略略有些失望地避在一旁。她猜不出郭大哥爲何忽然離開;也想不透說是要去尋找郭大哥的伍被爲何一去不復返;還有那姓高的少年到底爲了什麼匆匆忙忙的來、又匆匆忙忙的去……
這種被矇在鼓裡的感覺並不太好,項婉兒忍不住抓了抓頭髮,呆呆地看着美麗街景,暗想:好像自己只是個瓷娃娃,只能讓人照顧,而不能分擔困難……
可自己又能做些什麼呢?項婉兒這樣懷疑着,同時有些怨恨自己的無能,她覺得自己若是有劉陵的聰明與才能就好了……
想到劉陵,項婉兒即便處在喧鬧之中,依然有了一種孤寂、淒冷、自憐又自卑的情懷,她多麼希望自己能更優秀一些,更有用一些,更可愛一些,更……
“郭大俠!那不是郭大俠嗎?”
聽到采薇的驚呼,項婉兒趕緊擡頭張望,果然看到郭解出現在人羣中,她心中一喜,迎上去,叫道:“郭大……”最後一個字還沒有出口,項婉兒便將話都嚥了回去,她震驚地看着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郭解,詫異雖不及中人之姿,卻永遠精神奕奕、精明強悍的郭解如何變得如此的陰鬱與慘淡……同時,她也聽到采薇不解地咦了一聲,疑惑道:“怎麼走過去了,難道沒看到咱們麼?”
項婉兒趕緊收回心神,向着失魂落魄的郭解追去,她邊擠入人羣,邊大叫:“郭大哥,郭大哥!我在這裡!”可任憑項婉兒喊破了喉嚨,郭解依然充耳不聞,似乎沉浸在另一個的世界裡。頓時,項婉兒覺得自己陷入了小時候的惡夢裡,夢裡她拼命地追啊,追啊,可總有很多很多的障礙,讓她永遠也追不到追逐的目標……
幸好這不是夢!在項婉兒的心陷入某種未知的恐懼伊始,郭解終於停了下來。他緩慢地轉過頭,對着追來的少女露出一種茫然的表情。
“郭大哥?”項婉兒努力地接近這個男人,可忽然間又不確定起來,她懷疑自己好像認錯了人,這個陰鬱、頹喪的小個子男人根本就不是他所熟悉的豪俠郭解……
“小妹子。”男子用一種陌生的語調叫着熟悉的稱呼,讓項婉兒終於確定眼前這個瘦小、臉色慘白的男人正是郭解。
項婉兒皺起眉,猶疑地又叫了一聲,“郭大哥?”
郭解用一種怪異的、讓人發瘮的眼神看着眼前少女,看得項婉兒忍不住驚恐後退一步。就在她後退的時候,郭解忽地一把抓住項婉兒,表情兇狠地問:“小妹子,你既然通曉未來,那告訴我爲什麼,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郭解的手勁奇大,扣得項婉兒兩膀生疼。可面對着兇悍、眼睛通紅、似乎要發狂的人,項婉兒卻又不能反抗。她只憂慮地、祈求地看着郭解,大聲叫着,試圖喚醒狂態畢露的男子。項婉兒聽到自己的叫聲,那聲音在郭解的質問中是那麼尖銳,那麼慌張、那麼聲嘶力竭,她一聲一聲地重複着,“我不知道!郭大哥!我不知道!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也許是項婉兒的呼喊被聽進去了,也許是思緒忽然被別的事情佔據,郭解忽然鬆開手,整個人看起來仍然像是死了一樣,失神地站着……
“郭大哥?”項婉兒沒有退卻,也沒有注意到周圍人的駭異,她用輕柔的、安撫的聲音呼喚着,神情堅毅而充滿了憂慮,“郭大哥,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發生了什麼……”郭解忽然笑了,笑容越來越明顯,最後抑制不住地狂笑,可聽的人卻明顯感到笑容中的慘淡和憤怒。
項婉兒靜靜地看着,等待着,等待着郭解平息下來。良久,郭解忽然停住笑,幽幽對着項婉兒說道:“小妹子,大哥我對你不起!”這一聲不但讓項婉兒愣住了,好不容易跟上來的采薇、瓊琚也愣住了。一時之間,這幾個人相互怔怔地看着,都沒有言語……
“郭大哥,你爲什麼這樣說?到底出了什麼事?”項婉兒尖聲問着。她看郭解似乎又要陷入茫然之中,便猛然上前,使勁兒地抓住郭解,搖晃着,希望藉由痛楚能讓他清醒,
伴隨着這劇烈的搖動,郭解如遭雷擊。他感到外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時間也開始流動。他看了看四周,似乎對所處的位置,對在此處看到項婉兒感到不解。
“郭大哥?”項婉兒看着郭解似乎清醒,趕緊試探地問着,“郭大哥,你怎麼樣了?”
“我……”郭解張口欲言,卻在看到了項婉兒身後的女侍,還有圍觀的人時,猛然住口,改而疲憊地抹了抹臉,說道:“我……沒什麼。”
“可……”項婉兒順着郭解的眼神,看了看四周,注意到旁邊的女孩子,還有好奇的人羣,不禁眉頭緊鎖。
“我沒事。”郭解精疲力盡,好像□□般地說道,“沒事,就是……就是……”他想不出能解釋這種狀況的理由。
“沒事就好,其他的不要說了。”項婉兒不忍地看着彷彿經過生死鏖戰、忽然間顯露出疲倦、狼狽、蒼老的男人爲難,便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同時站到郭解的身邊,攙扶住心神俱受震盪的瘦小男子,輕聲道:“郭大哥,咱們回去吧!”
“嗯。”郭解點頭。他感到心中最堅硬、最神聖的城堡在崩塌……那種窒悶的、空蕩蕩的感覺讓他無暇去想其他。
項婉兒承受着郭解的重量,轉頭又看一眼和明月爭輝的、絢爛的燈火,然後一步一步離開這本來屬於她的熱鬧與輝煌。壓在身上與心上的沉重分量,讓少女暗自渴望伍被出現。可伍被呢?他到底在哪裡?
伍被此時正垂手侍立,不卑不亢且又帶着些許從容不迫地述說他爲何擅自調用王府護衛,闖進後殿,“……臣接到消息說有人潛入淮南王府,意欲對大王不利。因擔憂大王安危,才擅自行動,還請大王恕罪!”
劉安默默看着伍被,心中還在爲剛纔伍被率人氣勢洶洶出現而感到顫慄,他感到自己權力與安危受到了威脅,而這種威脅並不是來自於伍被所說的刺客,而是來自眼前這個謙恭有禮、從容淡定的男人!這個男人能擅自調動護衛,而那些作爲保證淮南王府安全的衛士居然默許他的權威,並聽令行事,這已然是對淮南王權力的僭越!而一無所有,受制於人的感覺剛纔已經證明並不好受……
空氣中的靜默讓伍被感覺到了異常,他稍一思忖,便立刻意識到自己所作所爲的不妥當,是的,非常不妥當,以往的順遂好像是讓他忘記了身爲臣子的界限,還有人心的脆弱,它脆弱得根本經不起挑撥……不過既然做了蠢事,那麼只能等待,等待機會彌補,或者爲此付出代價。
“呵呵……”劉安突兀地笑了起來,但笑聲中好像是缺少了應有的舒展,而顯得硬邦邦的,“既是這樣,寡人理應嘉獎,又怎麼會責罰?!”也感覺出自己語言中的不自然,淮南王頓一下,又說道:“你們好好搜查吧!”說着,他藉着黑暗又看了一眼,暗想:伍被確實有才能,但這種才能必須身爲臣子的,他似乎有些過了……
“喏!”伍被恭敬地答應着。等淮南王離開,他纔對頗有愧色的少年說,“小高,幫我個忙,傳信給和我,和老郭在一起的那幾個女孩子,說不用等我了,讓她們早些回去。”
小高遲疑了一下點頭,不過,在他離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小心。”
伍被苦笑,擡頭看了一眼喜慶的燈火。夜深了,燈火漸漸隱去,只留下明月孤單的掛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