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上元日,道教天官大帝壽誕。
項婉兒不信道,但是近來道家著作讀得多了, 便也知曉一些。不過, 對於這個日子, 她並不期待, 只因上元日的到來便象徵着又有祭祀之類的節目要上演, 而缺少了親人的團圓與歡聚……
微微嘆口氣,項婉兒將縫好的娟布罩在燈籠的骨架上,左右瞧了瞧, 才喚道:“小孟,再拿只筆來……還有一些硃砂。”
“想畫什麼?”極悅耳的聲音帶着殷殷笑意傳來, 猶如音色最美的琴聲, 不過這聲音卻不屬於小孟。
“伍被?”項婉兒歡快地擡頭, 正看到伍被端着硯、拿着筆,儒雅溫和地站在面前, 不禁綻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無比喜悅的笑容,甜甜問道:“你來啦?什麼時候來的?”
“來一會兒了,”伍被邊笑着回答,邊將筆墨放在几案上。
“那怎麼不出聲啊?”項婉兒微嗔,隨即感覺這一聲中帶出了太多撒嬌的意味, 臉上一紅, 低下頭來。
“看你那麼認真, 想看看你在做什麼?”
聽伍被平靜, 毫無異常的聲音, 項婉兒鬆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有些失望。
“打算畫寫什麼?”伍被坐下, 拿起項婉兒做的另一隻燈籠。
“喜上眉梢。”項婉兒帶着些自己都有些訝異的賭氣和任性,回道。
伍被挑眉,想不出“喜上眉梢”是個什麼。
他這樣子倒是和霍去病有些相像……項婉兒偷偷地將伍被和霍去病做比對,可只是這樣一想,便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她想:若是霍去病溫和儒雅的笑,而如此完美的伍被卻任性、驕橫地與人大打出手……那可真是說不出的詭異、好笑。
“又神遊到哪裡去了?”伍被拿着燈籠在項婉兒面前晃了晃,看少女回神,才笑着問:“一個人偷偷笑什麼?”
“哪有?”項婉兒的臉更紅了。她一把抓起案上的筆,蘸墨,沿着記憶中的線條,在燈籠上面勾勒出梅樹的枝幹、吉祥的喜鵲,最後才細細地,慢慢地勾畫枝頭上的梅花。就在項婉兒一筆一筆勾畫的時候,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原來這‘喜上眉梢’竟是喜鵲站在了梅樹梢上。”伍被啞然失笑。
“沒錯。”停住筆,項婉兒笑着說道,“這是我小時候常看媽媽描的花樣,記得那時家裡的枕頭上、壓在櫃子底的小孩兒圍嘴、肚兜上……都有各種各樣的吉祥圖案,其中以這個‘喜上眉梢’最多了。”說着,項婉兒微微失神,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憶中,“在還沒上學的時候,我最喜歡在本子一筆一筆的描媽媽收藏的花樣兒。可那時候我只知道將東西拿出來,拿出來就四處亂放,到處亂扔。結果就把媽媽很厚的一疊圖樣,丟得只剩下幾張……”
“嘀噠”,紅色的硃砂落在了燈籠的絹布上,緩慢地暈開……項婉兒看着污跡一怔,隨即臉上現出惋惜之色來。她暗道:這好好的一張圖,看來是要留有瑕疵了……
“我也試試看。”伍被笑着伸出手,從項婉兒手中接過筆,然後運筆就着暈開的硃砂輕描,勾勒出一朵梅花。那梅花竟比項婉兒細細描畫的還多幾許神韻、灑脫。也讓項婉兒立時將空白的燈籠都推了過去……
伍被擡頭看着項婉兒。項婉兒得意地笑,“你畫的好看,這活計都交給你了。”
“那你呢?”
“看着!”項婉兒理所當然的回答。
伍被詫然,然後他似無奈、似寵溺地笑了。
面對着伍被如此的笑容,項婉兒有些害羞、有些欣喜、也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她覺得現在這喜怒無常的、斤斤計較的樣子都不像原來的自己了,不過她卻並不討厭這樣感覺:如此默默地注視着喜歡的人;在喜歡的人面前做一些傻事、任性的事情……再看着喜歡的人因爲自己任性,無奈做一些原本不想做事情,竟是如此幸福……幸福得差一點就忘了他心裡住着別人,根本沒有自己的位置……
突如其來的憂鬱,讓少女嘆了口氣。而她在看到伍被投過來的疑惑視線時,又趕緊解釋:“可惜到了夜裡人就睡了,不然晚上提着這樣燈籠出去一定很好看。”
伍被聽了隨之一笑,道:“誰說不能?”
項婉兒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她眨眨眼睛,又看看燈籠,疑惑,“難不成這裡正月十五晚上有什麼慶祝不成?”
“慶祝倒是談不上,但總會出現些許有意思的事情。”伍被說。
“什麼?”項婉兒趕緊問。
伍被微微一笑,“到了時候,你自然知道。”
項婉兒不依,一問再問,可偏偏伍被只是微笑並不言語。最後是一直默默站在一邊的小孟忍不住開口,“主人,等到天色暗了您就知道了。不用急着問。”
“什麼?”項婉兒轉向小孟,“原來你也知道?”
“不,不……我什麼也不知道。”小孟連忙擺手,可她那滿是笑容的臉卻無疑在昭示着:我什麼都知道,可偏偏不說。
“小孟!”項婉兒佯怒,陰沉着臉叫道。
小孟嘻嘻一笑,向門口跑去,“我去外面瞧瞧零露忙完了沒有。”
“小孟!”急切的叫聲卻依然留不住小孟的腳步,項婉兒看着消失的小孟背影,心中忍不住失落:小孟什麼時候也開始有事瞞自己了?
“小孟是個好孩子。你有一個最忠誠的……”頓了一下,伍被才繼續說道:“……夥伴。至於你問的問題……”伍被微笑着,“就像小孟所說的,等天色晚一些你就知道了。”
項婉兒抿了抿嘴,無奈地轉頭看向外面明亮的天色……
紅色的霞光,帶着無人可擋的溫暖,透過窗牖,衝進室內的時候,郭解也帶着滿臉的喜悅,身姿矯健地走進了項婉兒的視線。他先對伍被點點頭,說:“一切都準備好了。”然後纔看向項婉兒,精悍的臉上帶着笑容,說道:“小妹子,記不記得我曾說過‘淮南是人間天堂,保證你去了,定會不想離開’的話。”
項婉兒覺得很熟悉,不管是不是真的聽過這些話,她都點了點頭。
郭解大笑了起來,“原來說這些話,我知道你是不信。但是過了今天晚上,小妹子你必定不會再想離開淮南。”
“到底是什麼啊?”項婉兒覺得自己簡直要被好奇心殺死了。此時,少女動人且帶有稚氣的表情,看得伍被心中一動,他趕緊不自在地轉頭,站起身,對着郭解笑道,“咱們走吧。她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太久了。”
“那好!”郭解答應着,又忍不住對伍被說道:“那些東西可真是不錯。”
“那就快些啊。”項婉兒迫不及待。而小孟和零露她們早已將外出的衣服準備好,笑吟吟地等待項婉兒換衣……
天邊的晚霞漸漸褪去,黑暗迅速的降臨。而慢慢升起的皎潔明月灑下了清冷的光輝,使得院落裡月華如水……
項婉兒的腳步步出門的一剎那就聽到零露的聲音在叫,“出來啦,出來啦……”接着,一盞盞燈就在她眼前緩慢地、搖搖曳曳地升起……項婉兒一呆,目光追隨着升空的明燈,脫口叫道:“孔明燈?”
“主人,”小孟也仰望着那如同被施了法術的、還在往上升的燈籠,略略帶着不可思議的表情,說道:“伍先生說這個叫‘飛天燈’!”
“飛天燈?”項婉兒將目光投向伍被,滿是疑惑,這東西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它不是諸葛孔明發明的麼?
“此處沒有你所說的煙花,但是這能飛天的燈,看起來也很美吧?” 伍被似乎感覺到項婉兒的注視,低頭笑道:“也幸好今夜晴朗無風,看來田由觀天象果有獨到之處。”
“也就你有這份心,”燈火映得郭解的臉紅彤彤的,容光煥發,他讚歎地說道:“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伍被內斂地笑着,似乎不想對此多說,便道:“好了,咱們出去看看吧。”說罷,率先向外而去。項婉兒又仰頭看了看已經飛昇得很高很高的孔明燈,這才追上去。留下了還在嘁嘁喳喳興奮得不知如何表達的零露她們。
“這就是你說的有趣的事情麼?”項婉兒追上伍被問,覺得此時看到孔明燈確實很有趣。
“不……”伍被忽然在院落門旁停下來,神色間閃過一抹詫然。不過在項婉兒到他身邊時,那抹驚疑之色已然消失。此時,輪到項婉兒露出不敢置信之色,她看着眼前被流光溢彩的燈光所籠罩空間,訥訥說不出話來。良久,項婉兒纔回過神,她一把拉住身旁伍被的手,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這是……”
館驛外,佇立着高大的燈輪、燈樓和燈樹,高懸的五彩花燈構成“萬事如意”、“延年益壽、大益子孫”等等祝福圖案或詞句,雜以芙蓉、蓮藕花燈之奇,將入夜就沉寂得如同睡去的淮南都城壽春裝點得如同夢境。而萬盞花燈中,人潮如織,似乎整個壽春城的人都流連在街道上,這些人臉上漾着喜氣,帶着迷離,如同走在夢中。
“這是夢嗎?”項婉兒問着,此情此景好像讓她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正月十五隨着父母去縣城看燈會的時候……
“若是喜歡,”伍被笑道:“記得多給丁緩送些錢帛。這些可都是淮南第一巧匠丁緩手中的傑作。”
聽到‘丁緩’的名字,項婉兒覺得有些熟悉,可剛要細細回想,便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奔來,接着項婉兒就被一連串的讚歎淹沒。
“真好看!”
“太美了!”
……
零露、綠衣她們的讚歎充滿着驚奇,即便是穩重如瓊琚,心思內斂如采薇之流此時也按捺不住,顯出了年輕女孩子的天真與好奇。只有郭解見怪不怪,發出了響亮的笑聲,催促道:“小妹子,你還發什麼呆哪?走啊,出去瞧。”
“嗯。”項婉兒笑着轉頭答應,即便她遲鈍、也可以看出這裡麪包含了多少是郭大哥、伍被,還有其他人的心血。她看着周圍的人的笑臉,還有他們眼神中的包容與關切……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瞬時蔓延開來,流遍四肢百骸,同時在心底涌動的,還有淡淡的歸屬感。她的腳步也隨之輕快起來,隨着郭解矯健的步伐,投入這繁華喧鬧之中……
明月漸漸升起,高高懸掛在蒼穹。滿天的繁星彷彿被地上點點燈火的熱鬧給比了下去,不知躲去了哪裡……
不緊不慢跟在隊伍最後的郭解,忽然感到有人湊了過來,他一回身,就看到因仰慕而投到門下的少年快步躍了過來,神色緊張地低語:“郭大俠,不好啦,咱們剛剛得到消息說:有人趁着這燈會,要刺殺淮南!”
“什麼?”郭解臉色陰沉下來。
“聽到消息,長卿大哥跟我立刻趕到淮南王府,果然看到有人偷偷摸摸進了裡面。但長卿大哥摸不清他們有多少人,才讓我就過來通知您,而他已經跟進去了。”少年雖焦急,但說話條理清晰,絲毫不見混亂,“您看怎麼辦?”
“去瞧瞧!”郭解急急說完,不顧沉浸在玩樂中的其他人,奔着淮南王府方向而去。走一段,他忽然轉頭對身後的少年道:“小高,此事關係重大,你還是去剛纔的地方通知一下伍被大夫。”
被稱爲小高的少年肅然回了聲“諾”,便又折了回去。
不等小高消失在人羣中,郭解便拔足又向着淮南王府方向疾步而去。可摩肩接踵的歡樂人羣卻阻礙着他前進的腳步,郭解無奈,只走了數米,就忽然來了個旱地拔縱,躍上房脊,飛馳而去。
而此時,淮南的郊外已經升起了更多的“飛天燈”,它們密密匝匝,幾乎要佈滿了整個壽春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