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寒地凍的嚴酷環境中, 涌動着大戰之前緊張、壓抑的定襄被埋沒在有一場大雪裡;而千里之外的淮河以南,則充斥着和平、歡慶的氣息,一片生機盎然。
壽春的百姓們在團圓喜樂中辭別元朔五年, 迎來了元朔六年的正月。淮南王府這一段時間, 比起別處更是熱鬧非凡。
首先是以淮南國相爲首的淮南國各級官吏拜訪, 讓淮南王府迎來了熱鬧的開端。這些長安派來的大吏年前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如今來時, 卻是都是滿臉笑容,神情恭謹、謙卑得很。淮南國官員這種姿態立刻就讓其他人嗅到了不同的氣息。很快的,淮南地界的地主、行走淮南的巨賈……凡是在地方上有些勢力的人都託關係、想辦法在新年伊始備齊禮物, 前來拜賀。
其次就是肥陵山上的方士,他們浩浩蕩蕩約有千人帶着諸神的祝福, 安排儀式, 爲淮南國、淮南王新的一年祈福……
淮南王府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連帶着項婉兒處也熱鬧起來。各種金珠玉器、稀罕玩意兒、衣服首飾、吃食用具……源源不斷地從外面輸送進來,讓劉陵留下的綠衣、采薇、瓊琚、零露四位能幹的女侍都煩惱不已。
最初, 她們收到禮物便呈送給項婉兒過目,可脾性異於常人的神女根本對這些俗世奇珍不感興趣,直接就要退回去。
退回去說出來簡單,可真要做到談何容易?
幾位伶俐的女官好不容易勸退送禮的人。可那些人回去,卻自以爲東西少, 神女不希罕, 就趕緊又置辦更加貴重的禮物送上來。最後是越退東西越多……直逼得在項婉兒面前還說得上話的零露被推出去訴苦。
面對着愁苦不堪的零露, 項婉兒自然退卻, 一句“那你們看着辦”, 就全權分配下去。如果說源源不斷的禮物可以交給別人處理。那麼肥陵山相熟的方士拜訪、淮南王的宴席邀請……就沒有人能代替。
自大儺驅邪儀式,一直到正月, 項婉兒可以說被各種各樣的宴席、驅邪祁福儀式所包圍。幸好她身邊還有一個伍被,在他不斷提攜、不斷幫忙下,什麼也不懂的神女才能安然度過。不然就算有十個項婉兒也會被弄得茫然無措,心力交瘁。
也因此,一直告誡自己要遠離伍被的少女,變得更加依賴對方。若有一天看不到伍被,便坐臥不寧,心緒難平……產生這種依戀之情,讓項婉兒自覺愧疚,每每夜深人靜便自責不已,可睜開眼睛醒過來,卻還是期盼見到那人……
這種矛盾的感覺讓項婉兒想到了罌粟,想起那些戒不掉毒品的人。項婉兒覺得自己就和那些人一樣,明明都知道所作所爲不好,可是偏偏上癮了,拒絕不了那種誘惑。當然,也許是她打從心底裡根本不想要拒絕。
反倒是小孟很簡單,只要誰對主人好,她就對誰好,即便那人並不讓她那麼喜歡,也可以忽略。
正月初九,喜悅、歡慶的節日還沒有過去……來自長安的中尉殷宏卻在這充滿熱鬧、歡笑的日子到了淮南國都——壽春。
殷宏依然骨瘦如柴,乾巴巴的一團精氣神。他一進到淮南王府,還沒見到淮南王,就將滿是皺紋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口中連連高呼:“恭喜,恭喜”。
“我這喜從何來?”淮南王身着黑衣,迎了出來。
殷宏呵呵一笑,高舉天子詔書,道:“大王聽完詔書便知道。”
淮南王手握天子所賜不用跪拜的權杖,點了點,算是行禮。而在場的其他人則不得不下拜。
殷宏一臉肅然地宣讀詔書。
詔書中的內容,淮南王在三天前已從女兒劉陵傳回密報中得到。密報中說:殷宏回長安在朝堂上極力讚美淮南王,又有侍中莊助等人力保,天子很快平息怒氣,駁斥“淮南王安擁閼(阻塞)奮擊匈奴者雷被等,廢格明詔,當棄市”的上疏;接着又駁掉公卿們要革除淮南王王位的奏請,甚至連削五縣的懲罰也沒有完全准許。最後只是下詔在奏請的五縣中削其中兩個。對於這個結果,劉安雖然沒有提早將消息告訴門下謀士,但可以說他很是非常滿意。
殷宏宣讀完詔書,立時便堆起滿臉褶子,笑道:“恭賀淮南王新年之喜,恭賀淮南太子平安無事。”
淮南王哈哈一笑,連連向着殷宏稱謝。頓時,大殿內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一派和樂融融景色……
直到天空中的暖陽變成東昇的明月,劉安纔在宮女們地簇擁下熏熏然步出大殿,往自己的寢殿而去。他步出大殿不久,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冷笑。接着,嘲諷的語聲傳來,“行仁義被削二縣,可以說是奇恥大辱!可大王卻還自鳴得意,可笑啊可笑!”
“誰?”淮南王停步,目光轉向聲音源處。就只見一個黃冠羽服,氣度超然的中年男子從暗影中走了出來。
劉安愕然,“蘇先生?”
“見過大王。”
冷月銀輝下,蘇飛長揖到地,擡起頭卻仍是一臉冷漠譏誚之色。
淮南王臉上漾起笑容,“蘇先生怎麼在此?”
“臣若不在這裡,又怎麼看到這麼一幅明君賢臣的好戲。”蘇飛冷笑,“在下此來本是擔心大王安危,如今看來卻不必了。蘇某就在此地向大王告辭。”說完,他大袖一揮,怒衝衝便要離去。
“蘇先生!”淮南王大急,奔上前一把扯住蘇飛的大袖,急道:“蘇先生因何要舍寡人而去?!”
蘇飛轉身,看着留人若渴的劉安,冷聲低語,“蘇某和諸位道友乃是爲天命而來,大王既然欲與長安修好,違逆天意,我等不敢背棄上天,只能就此告辭。”
“蘇先生此話從何而來?”劉安將蘇飛手臂挽得更緊,急切問道。
“難道大王不是爲了承明殿上那位幾句安撫之語,就忘了殺父之仇,急於和長安修好?!”
劉安看看身後,拉着蘇飛避得遠了些,才切齒道:“寡人時刻不敢忘此大仇。而行仁義見削,寡人亦甚恥之!”
蘇飛神色緩和下來,可語氣之中仍有懷疑,“那爲何不見大王有所行動,反而是和長安往來密切?難道不是大王因長安一再寬赦,而起了反悔之心?”
“時機未到啊。”
蘇飛低頭伸指掐算片刻,狐疑道:“大王爲何說時機未到?依在下淺見,如此正是最好的時機啊!”
“蘇先生是說……”淮南王大喜,可隨即臉色又黯下來,嘆息道:“只可惜寡人諸事還未準備妥當……”
蘇飛大奇,“淮南乃是富庶之地,而藏於肥陵山的精兵業已訓練完成,如今又有匈奴答應與大王裡應外合,大王秣兵厲馬這麼多年,爲何此時還出此言?
“蘇先生有所不知,”淮南王留下隨侍的人,攜着蘇飛緩慢前行,邊走邊說道:“淮南國內二千石以上官員乃長安所遣,寡人處處受其牽制,若起兵,則不能毫無後顧之憂;再有,寡人雖有淮南富庶之地,上萬精兵,卻仍不能和掌握天下、手握數十萬兵馬的劉徹相比;至於匈奴……”
淮南王嘆息一聲,道:“匈奴如今的單于伊稚斜乃是殺死其兄而自立爲王的。如此兇殘不仁,能弒殺兄長之人,又豈能有信,況且這些年伊稚斜在衛青手裡連吃敗仗,寡人實在信他不過。”頓一下,淮南王補充,“咱們可以和匈奴人聯合,只怕長安也與南越有所勾結,不然爲何不早不晚,偏偏這個時候,劉徹放回南越太子趙嬰齊,與此同時淮南南界又不斷遭到騷擾……只怕寡人一旦舉兵,劉徹也會和趙嬰齊裡應外合。”
“……”蘇飛沉默着聽完,問道:“提出如此見解的,是不是伍被伍大夫?”
劉安默然。
“伍大夫未見勝,先思敗,確實是一個謹慎而聰明的謀士。不過……”蘇飛注視着前方茫茫黑暗,目光中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芒,他用一種方術之士特有的極具煽動性的語氣,說道:“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想來□□當年斬白蛇而起事,奪取天下,也並未強求萬事俱備。只不過是能順應天時、遵循着天道,讓萬物自然而然的賓服罷了。”
看淮南王猶疑不定的眼神,蘇飛忽然笑道:“大王不聞‘田忌賽馬’?當以齊威王爲戒啊。”
“以下駟對彼上駟,取上駟與彼中駟,取中駟與彼下駟。”淮南王似乎漸漸明瞭蘇飛所說。
“正是爲此,蘇某以爲伍大夫見解雖妙,卻也是將大王之短比劉徹之長,如此只怕大王什麼時候都不能妥當……”
蘇飛的話到此爲止,但其中隱藏的機鋒,以淮南王帝胄之尊,通曉古今之才,自然能猜到,無需挑明。蘇飛本以爲伍被乃是同路人,但如今觀他言語行動,只怕倒也未必。既如此,那伍被在淮南王身邊,只怕對他們並無助益……
第二天,善觀天象的田由一早便來面見淮南王。雖時間不久,田由便告退,但給淮南王帶來的影響卻是很大。自這一天,淮南王身邊的人,由伍被換成了蘇飛、田由或者晉昌。伍被等其他人若要面見淮南王,則需通稟等待,即便見到淮南王,也必由這三人中的一個作陪。這種突變的情形,自讓淮南王門客,尤其與伍被走得近的門客,感到一種危機……他們發現淮南王一些變化,比如若有人說天子沒有太子,朝廷昏聵,失卻天下民心,淮南王就歡喜;若說朝廷大治,淮南王則以爲是胡說八道。
壽春雖有如此變化,但伍被卻好像根本沒有發覺,他依然白日裡去見項婉兒,夜晚便與郭解、左吳等人把酒言歡。
可惜,並非所有人都能如此瀟灑。
左吳將酒樽往案上一頓,瀟灑不羈的臉上隱隱透出怒色,“你我與那蘇飛、田由、晉昌,號稱淮南八公。八個人各有所擅,在大王座下何曾分個高低上下。可偏偏現今你我見一見大王都是千難萬難。真不知他們是何居心?!”
席上,伍被一語不發,似乎所有心神都集中到了放滿了食器几案,與樽中的美酒上。反倒是郭解有些笨拙地勸解,道:“左老弟,你也莫急。如今正是年節之時,大王又極推崇道家先賢,如今和蘇飛他們走得近些,也並不奇怪。”
“怎麼往年不見他們如此?”左吳邊說邊自斟一樽酒,端起來,放到嘴邊。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句似自言自語的聲音響起,“往年並沒有‘神女’項婉兒在此。”
左吳詫然看向伍被,呆了片刻,忽然朗聲笑了起來,他放下酒樽,笑道:“我還以爲只我一人生氣,沒想到你也在意?!”
伍被淡然一笑,道:“我並不在意。”
左吳似乎認定伍被是在掩飾,便略帶嘲弄,道:“在意便在意,何必學婦人遮遮掩掩之態。大丈夫哪個不想轟轟烈烈,掙個名留史冊。那纔是人生無憾哪!”
“人各有志。”伍被不反駁,亦不贊同,只說道:“車馬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此也是人生無憾。”
“但那不屬於你我的無憾。”左吳颯然大笑,“你我絕不是願意寂寂無名了此一生的人。”說完,他將酒一飲而盡。
趁着席間安靜,郭解忽然向伍被問道:“你剛說往年並沒有‘神女’項婉兒在此。難道蘇飛他們所作所爲和小……和項婉兒她有關係?!”
伍被一笑,舉起酒樽,同時用大袖遮住自己嘴邊泛起的笑意。淮南國明裡是兩大集團——淮南王爲首和以國相爲代表的兩大政治集團明爭。但是私下裡這兩個集團內部劃分的、代表不同利益的小圈子之間也進行着不曾停歇的暗鬥,淮南八公……淮南八公何嘗又同心同德過?項婉兒的到來並取得淮南王信任,同時自己又與項婉兒走得很近,無疑成了那些人眼裡要設計取代他們的一步棋。蘇飛他們等到現在出手,之前定是投大王所好,做了充足的準備。自己若是迎其鋒芒而上,不外乎落得個嫉賢妒能、無容人之量名聲而已……
放下袖子,伍被看到臉色陰沉的郭解、不羈笑着的左吳,便知他們已然想到其中關節。只聽郭解謹慎問道:“那你打算如何?”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爲之有益。”伍被笑得雲淡風輕,“自然是以不變應萬變。”
“好個以不變應萬變,嘿……”左吳不羈地笑着,不過他的瀟灑之中隱藏一絲抑鬱。喝乾樽中酒,左吳順手丟開,然後他舉箸敲擊案上盤碟,歌道:“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駕六龍,遊戲雲端……參駕六龍,遊戲雲端……”說完,他兀自冷笑不已,然後又將席上的几案一推,起身,揚長而去……
郭解望着那挺拔身影消失,轉而看向伍被,精悍的臉上難掩愴然,“雷被被逐,蘇飛、晉昌、田由傾軋同僚,而你和其他人不顧淮南安危,置身事外,難怪左吳失望。”
“他外表雖然灑脫不羈,似乎對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卻是最重情義、忠信的好男兒。”伍被笑着讚歎,將郭解的責備輕輕帶過,當成沒有聽到。
“那麼你呢?”郭解咄咄逼視着伍被,“你這個大王最爲倚重的謀士又是怎麼樣的人?”
伍被迎視着郭解,笑道:“你看呢?”
良久,郭解在角逐中敗下陣來,他移開目光,無奈地苦笑,“老郭一生舞刀弄棒,識人可是外行。”
“行走天下的郭大俠如此說,那可真是忒也過謙。”伍被極爲誠摯地笑道。
“……”郭解澀然嘿笑,別人這樣說他能當成讚賞,可眼前的青年……他自認還沒有老糊塗,可卻是看不透眼前的青年。沉吟片刻,郭解直截了當地說道:“我老郭看不懂你。不過,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跟我這種只會打打殺殺的莽人不一樣。”說到這裡,郭解臉色越發鄭重其事,“伍被,你跟我明明白白地說,左吳他在擔心什麼,你們爲什麼不贊同蘇飛他們說的話?”若是爲勾心鬥角,互相傾軋,謀求自己的利益,那可是千不該、萬不該。
伍被收起笑,手握住酒樽,想了想才緩慢說道,“孫子兵法始計開篇就說要發動戰爭須對五個方面予以分析,這五個方面是:道、天、地、將、法……”
看郭解一片茫然,伍被便解釋說:“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
郭解依然不懂,不過他努力地聽着,試圖明白其中關鍵。可隨着伍被越來越多的引經據典,他更是如墜五里霧中。不過,他也算是明白伍被的意思,就是說淮南國還不具備謀取天下的資本。想到這裡,他打斷伍被的話,徑自說道:“既然知道這些,大王又最爲相信你,你卻爲何什麼也不做,還要以不變應萬變呢?!”
“該說的,我都和大王說了。”面對郭解地質疑,伍被依然一臉平靜,“而現在我所要做的是考慮耐心告罄的大王能聽進去什麼,想要做什麼……”
“然後呢?”
“然後……然後根據大王的決定,來謀劃一切。”伍被端起酒樽,一飲而盡,然後略有些茫然地低聲道:“這是身爲人臣的權限。臣子該是遵從大王的意志,而非讓大王收起自己的想法而順應臣子的意見。”
郭解聽着聽着,蹙起了眉,暗道:伍被的說法似乎也沒什麼錯,可怎麼聽着有些不對勁兒呢?
伍被驀然回神,笑了起來,“其實,大王目前縱然聽不進其他人的話,但要起兵戈卻也非是易事。倒有一件極緊迫的事情,該你這位當人兄長的該考慮了……”
“什麼?”郭解問。
“關於項婉兒姑娘的……”郭解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