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楚歌聲?
項婉兒笑不出了, “這是項羽在垓下所聽到的楚歌聲?”她有理由懷疑,也有理由不解,她那來自於不同時空的靈魂如何可能聽到過千載之前的楚地歌聲?可當看到伍被肯定地點頭時, 她的懷疑、不解, 似乎都變成了對自己的。
大楚啊?
那些曾經被忽略記憶鮮明起來, 項婉兒彷彿看到了地府之中, 杏眼圓睜忘了哭泣的少女, 聽到了她慍怒的聲音,“我‘項婉兒’不是什麼漢朝的人,我乃大楚子民!”
這些話觸動了她靈魂深處隱忍多時的委屈, 壓抑着的茫然無依、惶惑失措的感覺頓時將她淹沒……她想吶喊,她想質問, 她想知道:爲什麼?爲什麼要將她送到這裡?爲什麼要讓她留在這裡?爲什麼?既然連這具身體都在眷戀着原來的主人, 讓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吹奏出楚地的音律……她又何必存在於這裡?!
真正的“項婉兒”能驕傲地宣稱自己是大楚子民, 可她呢?她是原來的世界不能回去,而這個世界也沒有存身之地!
“姑娘姓項, 又偏偏鍾愛這曲調……”不容項婉兒繼續悲憤、自憐,伍被溫和的聲音已然步步緊逼,“請恕我失禮,枉自猜測,姑娘和那西楚項氏可有何關係?”
項婉兒怔怔地看着伍被, 看他如春風般怡人的笑臉, 看他明淨如星的雙眸——那雙眼睛充滿了深沉的智慧, 彷彿洞悉了世間一切, 尤其在看人的時候, 又充滿了溫暖和關切……也看得項婉兒心神爲之奪,她只覺得那壓抑在心底的酸澀開始不受控制的向上涌, 想要化作千言萬語,傾吐而出……
“我不知道……”
項婉兒心情激盪,可說出口的卻是這樣含混的一句“我不知道”。這讓伍被臉上的笑容越發柔和,蠱惑着迷茫的少女。
“我不知道……”項婉兒訥訥地重複着,“真的不知道。”
“若你覺得沒有必要回答,儘可以不用理會。”伍被臉上的笑容寬和而充滿着理解。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是項婉兒……也許身體是,但靈魂不是。”
這些秘密隱藏在她心中太久太久了,以往找不到機會、也找不到人傾訴,而此時被那人溫柔如春風般的目光注視着,項婉兒覺得自己已經達到極限了。她不想、也無法獨自支撐下去,她想要歇一歇,至少想和人分擔一些秘密、分擔一些難以承受秘密……
伍被聽聞,臉上的笑容隱去,露出一抹深思與疑惑。
“一個完全不同的靈魂又怎麼記得別人的事情?”隱藏已久的秘密暴露出來,讓項婉兒如釋重負。她長長吐出一口鬱結於心的悶氣,注視着伍被安靜卻依然溫柔的目光,心中的焦躁也漸漸平息。她彷彿穿越了千年,又看到了那紛紛擾擾的人羣,還有那呼嘯而去的四輪工具,她記得那天天很藍……
項婉兒緩緩地說着,傾吐着這個時代從沒有人知曉的一切,訴說着她從未說出過的渴望與迷茫……此時,項婉兒已然允許面前這個人走進自己的心底,接觸她毫無戒備的靈魂。
可伍被哪裡還能理會項婉兒言語中的信賴,此時他已經被項婉兒不經意間描述出來的東西奪了心神,任憑他見多識廣、才智超羣,又哪裡能想象得出摩天大樓和不用馬就能飛馳的四輪工具?
時間就在傾訴與傾聽中緩緩流過,整個屋內只剩下項婉兒婉轉卻隱含着悵惘的聲音,與炭火盆裡時而響起的清脆爆裂聲……
拎着盛滿炭的籃子,小孟站在門邊屏風後,靜靜地傾聽着,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她從項婉兒的言語中卻彷彿看到了《山海經》中的仙山怪獸、《五行志》中的奇人異事……那些聽也未聽過,想也沒想過的東西,竟恍惚出現在了女童的幻想之中。
一陣冷風襲來,瞬時讓小孟從仙山海島中回神,她一扭頭果然看到門簾子被人掀開了一道縫。綠衣晶瑩如玉的臉頰、幽深的眸子就這麼出現在小孟眼前。小孟張嘴,立時以一種尖銳的聲音叫道:“啊,綠衣姐姐!”
綠衣對小孟這種明顯的通風報信並不以爲忤,她用一種平和的聲音向着裡面稟告:“項姑娘,伍先生,大王派人來請伍先生過去。”
屋內因這打擾,而暫時出現了一片安靜,接着伍被的聲音傳來,交待自己這就去。雖然伍被的聲音還是那麼淡定平和,但在這淡然平和之下,似乎隱藏了某種不安,某種激動……綠衣很知趣地退出去,小孟也跟了出去。
直到屋內真的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伍被又深深看了項婉兒片刻,才起身告辭,不過他退出幾步,又忽然轉回來,神情間頗有些異樣地問:“項姑娘,你既來自千年之後,那可知淮南將來之事?”
項婉兒仰起頭,回視着伍被,她沒有問伍被所說得是什麼事情,但她沉思片刻後,還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伍被移開目光,神情間又不自覺地顯現出一縷淡淡的渴望,他雖然移開目光,卻沒有放棄剛纔的話題,“那淮南前途如何?”
“……”項婉兒低頭,訥訥不知如何回答。她能將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一切毫不避諱地說出來,並不意味着她能對於即將發生的歷史告訴別人,即使這個人是她打從心底裡想要親近、依賴的人。可不說……項婉兒又說不出口拒絕。她就這麼一遲疑,伍被已嘿然一笑,決然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等等!”項婉兒急切地阻止離開的人,瞬息之間,心已然作了決定,她不自覺地脫口而出,“淮南將……”
“不用了!”伍被走到屏風旁,聽項婉兒開口,便停住。不過他出口的話卻是溫聲拒絕項婉兒,“這些話我本不該問,你也確實不該回答!”
“我不是……”項婉兒張口欲辯解,不想伍被失望或誤解。
伍被卻揹着身,擺擺手,阻絕了項婉兒的解釋,冷聲道:“確實不必說了,不過我希望以後無論誰問起你這些事,你也能如此三緘其口才好無論是誰問你!”說完,他轉過屏風,向外而去,但步履倉促已不復來時從容瀟灑。
急急出門,伍被長出一口氣,此時他才發覺自己竟是落荒而逃;落荒而逃的目的卻只是不想聽自己問題的答案,可不想聽就真地不知道麼?伍被哂然一笑,笑容裡充滿了自嘲。
“您要回去了!”門邊的小孟忽然出聲,頗爲有禮的招呼。
這聲招呼讓伍被笑容一頓,顯現出一種被人窺探秘密的尷尬,即便他所面對的是一個身量不足的女童。伍被看着低頭斂首的小孟,點點頭,道:“是啊。”
“那請您慢走。”小孟依然低着頭,說道。
伍被沉默地看了小孟,卻沒有動腳。
就在小孟被看得有些侷促不安的時候,伍被忽然問道:“小孟,你信麼?你主人說的話……你覺得可信麼?”他如此問,自然表明他早已知道小孟剛纔在偷聽。
“信!”小孟擡頭,毫不遲疑地回答,“主人從不騙人!”
“是嗎?難道世間真有神鬼?”伍被彎下腰,緊緊盯着女童。
“有!”小孟確信,她也曾憑藉着自己的眼睛,看到過。
“爲何你能如此確定?”伍被懷疑。
小孟沒有說自己見過鬼,反而堅定地說道:“我心裡只有主人一個,主人的話,我無論如何都信!”
伍被聽聞小孟這句話,渾身一震,似乎遭受到了前所有未有打擊。瞬時,他雲淡風清的笑容撐不住,露出了抑鬱、蕭瑟、寂寞的表情。他悵惘地擡頭,正看到西方天空中的雲朵被落山的夕陽渲染成了一副很美很美的水墨山水……
等到達淮南王府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伍被神色業已恢復成慣有的淡然、儒雅,還有那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而方纔寂寥、蕭瑟之氣,不過是夢裡花,水中月一般,待夢醒、天明之後,一切都了無痕。
伍被一下車,立刻被迎入淮南王府。
淮南王府燈火通明,僕役匆忙往來,侍衛卻持戟森然而立,顯現出一種熱鬧卻又森嚴的氣勢。伍被在門口佇立片刻,口中喃喃自語:“看來是到了。”
“是誰到了?”有人在伍被身後朗笑着問。
伍被轉頭,正看到頗有些豪邁笑着的左吳,便也笑了起來,問道:“左君如何也剛到?”這位左君頗爲沉痛的嘆息一聲,看伍被露出關切之色,才輕緩而沉重說道:“酒、色誤人啊!”說完,如預期般地看到伍被露出哭笑不得的無奈之色,左吳才放聲大笑起來。
“兩位好興致!”一個尖銳的聲音打破了左吳的笑聲,“不過莫要讓大王久等纔好!”
左吳停住笑,回身看去,看到說話的人,眼中露出一絲輕蔑。反倒是伍被依然謙遜有禮的附和,說:“是啊,多些先生提醒。”
那人矜持、傲慢的“嗯”了一聲,就大搖大擺走了進去。看人離開,左吳哧笑一聲,神情間頗不以爲然,“對這老匹夫,何必客氣?!”
“他既無知,你我又何必與他計較,徒惹猜忌?”伍被不以爲意。
左吳雖不認同,卻也不想在這種事情上爭辯,便又轉回原來的問題,“你剛纔說是誰到了?”
“左君真是健忘,”伍被笑着,“才從長安回來幾天,這便忘了身後還有個漢中尉麼?除了天子的使君,還有誰能讓大王如此大費周章卻又如此戒備?”
果然,兩人進去之後,就聽聞漢中尉即將到達,漢中尉此行,淮南王雖然早已經得到消息,不過心中依然疑慮重重,這才召集了王府內的謀士商議,同時在外設置了勇武的衛士。
伍被知道淮南王與太子心中顧慮,進門後便安靜坐在一旁,微笑不語,只聽他人爭論該如何接待這位漢中尉。這個從來雲淡風清又充滿智慧的男人雖然笑着,可他自己卻知曉自己很是心緒不寧,存着難以決斷的心事。
大廳燈火通明,這場爭論也持續了很久,直至夜深,衆人才退去。爭論的結果便是依然用張湯來時所用的做法……這種做發雖然不甚高明,也不新鮮,但至少能安撫淮南王與太子的心。
等到衆人走盡,伍被單獨面見了淮南王。據說,那一夜淮南王府議事的側殿燈火徹夜未滅!
第二天,漢中尉至。這中尉大人年逾五十,骨瘦如柴,雖乾巴巴卻有着一團精氣神。此人一見淮南王,立時就如同看了多年老友,和顏悅色,熱絡不已。他告知淮南王關於雷被的事情,不過言詞之間,卻多爲對淮南王的袒護之語。
伍被看着這位滔滔不絕的中尉大人,看着他說話的時候,頜下稀稀拉拉的鬍子配合着嘴脣翕動而一翹一翹的形容,頗覺有趣,同時,心又定了下來……
淮南王根據這位漢中尉的言語態度,自忖無事,便好好招待。過一日,漢中尉返回長安覆命,同時走的,還有那位傲慢無理的刺史大人……
漢中尉走時,信誓旦旦的保證,淮南王儘可安心等候他的好消息。
淮南王自然從善如流,安心準備大儺驅邪儀式,只不過主掌儀式的人由往年那位方士,變成了項婉兒。
淮南百姓聽聞,項婉兒能主掌儀式,那可是淮南王親自拜訪請託,再三懇求,才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