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過了淮陰縣,前面就到淮河。”
渡過淮河,就到了淮南王管轄地界。
張湯坐到馬車內,聽到外面如此稟告,便掀起車簾,向外看了看。外面沒有茫茫淮河水,倒是可以看見車道兩側,斜坡陡起,林木茂密,樹葉飄飛。
張湯看着看着,忍不住蹙起眉,覺得這個地方不太對,太安靜了。
是啊,即使入了秋,也不該如此寂靜,聲息皆無,好像……張湯猛地一擺手,命令停下隊伍。
“怎麼了?”項婉兒在後面也掀起車簾,露出一張俏麗而迷惑的臉,爲什麼忽然停了下來。
趙破奴、霍去病、李敢策馬奔了上來,臉上也有着同樣的疑問。反倒是最後兵卒隊伍中的郭解眼睛變得銳利起來,似乎發現了什麼。
就在這時,只聽山坡上一聲呼哨,接着馬蹄聲響,從樹林中現出百十個人,那些人揮舞兵器,殺氣騰騰地撲了過來。
刺客,響馬,強盜……項婉兒腦子裡一時間跑出了十數個類似的名詞,來稱呼這羣傢伙,但她卻想不出自己應該如何反應,是應該害怕地尖叫、還是瑟瑟發抖地躲到車底下……
就在項婉兒不知所措的時候,那羣人已經衝到了近前。
霍、趙、李三人橫眉立目,護衛在張湯車旁。張湯卻下了馬車,站在車前,與那些人搭話。
騎在馬上的首領不理會張湯的客套話,徑自冷聲詢問:“說話的人可是張湯?”
張湯微微遲疑,那首領身後已經有人回答,“沒錯,就是他,他就是張湯。”
張湯看到有人認出他來,便不再隱瞞,厲聲責問:“你們知不知道聚衆鬧事,攔截朝廷官吏,意圖不詭到底是什麼罪過?”
“嘿嘿嘿……”首領冷笑幾聲,陰狠地說道:“是張湯就好,咱們來就是爲兄弟報仇的!根本沒把這條命放在心上!”說完,手中兵刃一揮,大叫,“上!”
瞬時,他身後的人如潮水一樣涌上。
шшш⊕ t t k a n⊕ co
霍去病臉上充滿了嗜血地冷笑,他策馬抽劍、嗷嗷叫着衝了上去,衝着那些人砍殺而去,一時間血光崩現……
趙破奴、李敢互相看了一眼,知道躲不過便也隨之衝了過去。張湯則指揮手下兵卒一邊迎擊這夥強人,一邊護住項婉兒的車馬。
“霍去病這小子天生是個殺手。”郭解站在項婉兒的車旁平靜地看着,輕聲自語。
但就算霍去病再厲害,他也只是一個人,片刻之間就陷入了重重包圍,刀光閃爍,劍影橫飛之間,他身體很快就已經見血。
項婉兒在一邊看得心驚膽戰,暗自唸叨:天啊,怎麼還會有這種事情?!
“主人!”聽到外面慘叫連連,小孟伸手牽住項婉兒的衣袖,臉上露出懼怕之色,但還是強自鎮定地說,“主人放心,咱們沒有事的,咱們不會有事的。”主人、郭解、趙破奴、李敢、張湯,這幾個人身上都沒有死氣,霍去病雖然沒有看,但是那個恐怖的人也不像是個短命的鬼。
“嗯。”項婉兒信口答應一聲,趕緊將小孟的腦袋壓回車裡,不讓她向外看如此少兒不宜的畫面。但是接連不斷的鮮血迸現以及淒厲的慘呼聲開始讓她恐懼,項婉兒忙不迭地縮進車裡,捂在耳朵,似乎不看不聽,這一切就好像沒有發生……
等看到小孟瑟瑟發抖、不知所措,項婉兒又趕緊抱住這個孩子,堵住她耳朵,在慘叫聲中,她不住唸叨:“只當是電視劇,這是電視劇,假的,演戲呢……”
“放火!”
首領看出了張湯等人對於項婉兒乘坐馬車的顧忌,便毅然下了命令。強盜之中,有人立刻點了火摺子,向着項婉兒的馬車丟來。
馬車是木頭的,車廂也是木製,木頭沾上防水塗料極爲易燃,很快車頂就被火苗吞噬。
車裡的項婉兒聞到煙味,知道不好,趕緊一手推着小孟,向車外爬,另一隻手則抓起裹滿藥的包袱,隨後跟上……
就在小孟的頭鑽出車廂的一瞬間,車外一腔熱血噴灑而至,淋了她一頭一臉。小孟來不及驚呼,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一黑,身體就軟倒了。
“小孟!”
在後面的項婉兒慢了一步,她一探頭就看到小孟滿頭是血地倒下,不禁駭然驚叫。就在這一片混亂中,她忽然感到一個堅定、乾燥、有力的手拉住了她……
項婉兒心都要跳出來,不顧探查小孟死活,就把手往後縮,同時用另一隻手去推,口中大聲尖叫“救命”!
“別怕!是我!”郭解穩定帶着強勢的聲音傳來,也讓項婉兒慌亂的心有了依靠,她驚駭交加地看着郭解,叫了一聲“郭大哥……”,淚珠兒就一串一串的往下掉,“小孟……”
郭解來不及說話,火苗已經舔噬過來,他趕緊一手拎起小孟,一把抱着項婉兒的腰,跳離了馬車。
張湯在一旁帶着有其他兵士圍了上來,保護着這三個人向混戰圈外退去。
戰鬥繼續着。
出使團的兵卒是各處臨時拼湊,而對方顯然不是一羣烏合之衆,他們的進退、攻守、配合嫺熟,一看就知道經過長久磨練,這樣雙方雖然人數相差不多,但是高低勝敗卻很快分了出來。
怎麼辦?項婉兒看着護在自己周圍的人越來越少,又是害怕、又是悲傷、又是絕望,小孟啊,你是不是看錯了!咱們這次可能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閉了閉眼睛,項婉兒希望這一切都是幻覺,但兵刃攜帶着呼嘯的風聲從耳邊刮過,證明這一切再真實不過。心一陣一陣收縮,就在這生死一刻,項婉兒忽然感悟:死,是瞬間的事,死亡本身也許不可怕,但是等待死亡的過程卻絕對是讓人心膽俱寒。
“嗚!”郭解的悶哼聲帶着痛楚。
項婉兒趕緊睜開眼,卻一眼看到跌在地上的小孟,還有爲了保護她而受傷的郭解的手臂。
“郭大哥!”項婉兒叫着,想說別管我。我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已,不值得…
可就在這瞬息之間,一根長矛已經迅捷無比向倒在地上的小孟戳去。
不要!項婉兒來不及多想,扭身從郭解手中掙脫出來,撲向那根長矛,撞歪它的走勢,救了地上的小孟。卻沒有發現自己背後飛來一柄長刀……
“小心!”有人大喊。
項婉兒聽到聲音,趕緊轉頭,只見眼前寒光一閃,冷風劈向面門,嚇得她一閉眼,暗叫:完了!
“嗖!”
銳器破空之聲劃過,接着是一聲慘叫。
項婉兒感覺到一股熱燙的東西灑在了身上,卻沒有疼痛,她睜眼看時,正好看到一個圓睜着眼睛怒視她的男人,而那男人脖子上穿了一根長箭,而不遠處,霍去病正一臉嘲諷地疾揮長弓,打向背後偷襲強盜。
有力的大手有伸了過來,扶住項婉兒的手臂。
項婉兒咬了咬牙,壓下恐懼,明白自己成了別人的累贅,雖然她不能殺敵,可至少還有辦法拖累別人少一些。
想到這裡,項婉兒躲開那隻手,顫抖但堅持地說,“大哥,我沒事,我自己來。”說着她彎下發軟的身體,抖着手抱起小孟,站起來。
郭解看了一眼項婉兒,收手,拔劍,砍倒撲上來的人,動作乾淨利落。
張湯一旁不動聲色,調開人手,讓郭解獨當一面。這一羣人加上了郭解的力量之後,被動挨打、危機四伏的局面開始有所緩解……
張湯帶着人向道旁林地退去,希望找到一個能固守地地方,只要能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生機……
戰鬥持續着。
兵刃交擊地脆響,混合着利器刺如骨肉鈍聲;增強氣勢的吼叫夾雜着絕望的慘呼;乾硬的土地配上鮮紅的血液……勾勒出了人間的修羅場。
所有人都顧不得這些,他們眼前只有殺戮與生存。
就在這幾乎一邊倒屠殺遊戲中,忽然又有數十人從後面兜了上來,那些人士農工商,什麼打扮都有……
張湯一看到那些人,陰沉的臉上露出了希望,他知道有救了!
果然,那些人看到這修羅場,不但不逃跑,反倒猱身趕上,抽出身上的兵器,加入戰團。這些後來加入的人年紀不大,卻個個剽悍、兇狠異常,他們此時如同出閘的猛虎,撲向了嚮往已久的獵物,瞬間改變了戰場的局面。
而壓力驟減的李敢此時湊到霍去病身邊,大聲問:“他們是誰?”
霍去病一臉興奮,興致高昂地回答:“你去問趙破奴!”同時手裡也不停地砍倒一個人,大叫:“十七!”
趙破奴?李敢一瞥眼間,看到忽然間變得氣勢洶洶的趙破奴,頓悟這來的是虎賁騎衛,皇上最喜歡的一支隊伍,也是趙破奴的老家!怪不得他如此賣力,原來是不想讓以前的弟兄們看得輕了……
既然如此,我又怎麼能輸!李敢大喝一聲,加緊了手中的動作。
這場戰鬥並沒有持續很久,但結束的時候,張湯帶出來的士兵傷亡過大半,而襲擊者幾乎全滅,除去少數人逃跑,剩下的人身上也多有帶傷、萎頓在地上,就見地上縱橫交錯躺滿了的屍體,血流成河……
驛道上一片靜寂,肅殺的靜寂,死亡的靜寂……
項婉兒茫然地看着這一切,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冷兵器時代的戰鬥,刀劍交擊現出的火花、長劍砍在人的身體上時迸現的鮮血……這一切的一切是那麼不真實,卻又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腦海中,讓她不知所措,她第一次認識到這是現實,活生生的現實,而不是她看到的小說和電視……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還活着、獲得勝利的人此時正拿着沾滿鮮血的長劍,跳下馬來,四處尋找着那發出□□聲的地方,他們發現的如果是敵人就補上一劍,如果是同伴,就擡起來,集中在一起……
而那滿身鮮血,僵硬地躺在地上的人,很多不久之前還會笑,會鬧……
淚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這就是戰爭,原來在戰場上,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項婉兒深深地被震撼着。
“主人……”小孟終於醒了過來,虛弱地呼喚着失神,流淚的項婉兒
“我在這兒。”項婉兒勉強自己出聲,可是那個聲音乾澀怪異,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她不禁清了清喉嚨,又說了一次,“我在這兒。”說着,她抱緊了小孟。
小孟怯懦地窩在項婉兒懷中一會兒,忽然低聲說:“主人,我好像看不到了……”
“什麼?”項婉兒憂慮、驚惶地仔細看着小孟,小孟那雙眼睛仍然漆黑而明亮,絲毫不見異樣。
“我看不到別人身上的氣了。”小孟小聲的補充。
項婉兒長長吁了口氣,“看不見就看不見,只要活着就好。”是啊,只要活着就好,今天看到了太多的死人了,生命一時之間顯得彌足珍貴起來……
當看到一個士卒拿着兵刃,就要屠殺附近的一個傷者時,項婉兒再也忍不住站起身阻止……
另一邊,趙破奴、霍去病早已經一臉興奮地迎上了許久不見、突然出現的朋友們,他們不在意戰鬥之後到底如何收拾,他們的戰鬥在敵人潰逃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此時更吸引他們的是爲何這些人從天而降。
一個熟識的、眉毛特濃的虎賁騎衛一邊擦去劍上的鮮血,一邊回答,“自你們出長安城,我們就奉天子聖諭,悄悄尾隨出城。”
“你們這麼多人跟着,我們怎麼沒發現?”李敢也湊了上來。
濃眉笑道:“你們怎麼發現?我們大部分人在離你們一里之外,只是兩三個人輪流着接近你們而已。”
另外一個方臉的虎賁騎衛接口說道,“幸好這次是小七跟着你們,他機靈又跑得快,一聽到唿哨就知道不好,趕緊回去通知,不然你們就趴下了。”
“嘿!”霍去病一晃手中的劍,傲然一笑,“別拿我跟你比較。”
“就是,”趙破奴也笑着說道:“就是現在我也能打倒你這樣的三個有餘。”
“趙破奴還別誇口,”方臉不服氣地道:“咱們可不能同日而語了,你小子在宮裡養尊處優的時候,兄弟可下了狠功夫,琢磨着贏你呢!”
“那就比試比試。”趙破奴叫道。
“算我一個!”霍去病站到了趙破奴身邊。
“你們兩個還是治好了傷再說,”濃眉一拳打在霍去病肩頭的傷口,疼得霍去病臉色一變,才又笑着說道:“別輸了再說我們欺負你們有傷在身。”
“我看你們是不敢!”霍去病嘴硬,“你們等着,我先把傷包好了,免得到時候你們輸了說我倆有傷,你們沒用全力!”說着,他轉頭去找項婉兒,大叫:“藥呢?!”
可霍去病一轉頭卻看到項婉兒眼中蓄着淚在和一個兵卒對峙……
怎麼了?霍去病挑起了眉,眼中閃過嘲笑,這是哪出啊。受傷的人沒事兒,反倒是沒事兒的人淚流,這女人的眼淚也太便宜了吧?她在幹什麼哪?
霍去病大步地走了過去,詢問。等明白了事情的經過,他不在意地打發兵卒,說道:“跟個快要死的人叫什麼勁兒啊!就算不殺他,一會兒流光了血也就完了。”
等那兵卒離開,他又轉向項婉兒,瞪着眼睛低聲罵,“你沒事兒吃飽了撐的,又不逼供,留着活口乾什麼,養好了再來殺人是吧?你帶着腦子沒有?”
雖然剛纔得他相救,但道不同,不相爲謀。
項婉兒看了霍去病一眼,沒有心情聽他訓話,轉身去找逃命中丟下裹着藥的包袱,希望對傷者有用……
“嗬!”對項婉兒那不屑一顧的一瞥,霍去病訝然。
而一旁的張湯在這場對峙的開始並沒有理會,他只看着泄憤的士兵、阻止殺人的項婉兒、說教的霍去病冷笑着……
但當霍去病說到“又不逼供,留着活口乾什麼”時,他臉上的笑意一頓,一個念頭閃現出來,他想:此地是淮陰縣治下,他早聽說淮陰縣富庶,縣丞治縣有方,爲何忽然出現匪盜襲擊朝廷官吏?這些強盜雖自己說是報仇,但這話又有幾分可信,再有這裡離淮南只有一水之隔,誰能保證人不是淮南來的?
想到這裡,張湯趕緊大聲命令:“住手!給我留下活口,將這些盜匪綁了。”說話的時候,他淡漠的眼中閃過一絲嚴酷,是該好好訊問這些人了……
等剩下的幾個俘虜被綁得像個肉糉子一樣,張湯冷冷命令,“帶了他們,去淮陰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