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熱血沸騰、加油鼓勁叫喊聲,又看了看毫不在意走到桌子邊,開始吃着飯的趙破奴,項婉兒忽然反應過來,同時想到趙破奴這麼悠閒自在、不着急,那肯定不是霍去病在吃虧捱打,而是張湯……
想着今天早晨張湯的狼狽,再想到酒肆裡霍去病下手兇狠無情的樣子,項婉兒頓覺於心不忍,可憐起張湯來,祈禱千萬不要出人命纔好。
她靠近人羣,想要擠進去看看。雖然不懂這些男人爲什麼動不動就拿拳頭解決問題,而其他人還能安心看着他們打架在一邊兒叫好、鼓譟……但是她還是想進去看看,如果可能,讓他們停下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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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麼多年,她也只在小學的時候勸過男生不要打架,那時候她只大喊一聲“我告訴老師去”,然後跑出教室的門就完了,她雖然沒有去找老師,但確實阻止了男生們的打架……
至於現在如何勸架,項婉兒也沒有多想,就像她喊那一聲“我告訴老師去”也並非思考所得,而是那麼忽然就冒了出來的。她相信到了時候就會有辦法……
“別去。”一隻手拉住了擠在人羣中的項婉兒,同時有壓低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這兩個人的事別插手。”
項婉兒停腳回身,看到了將頭壓得極低的郭解,不解地問:“爲什麼?”
郭解扯動嘴角,笑了笑,說道,“你別管就是了,如果他們不打這一架反倒不好,打完了也就完了。”
項婉兒不懂什麼叫打完了也就完了,不打反倒不好。她只知道以前住校的時候,同宿舍的女生打架,後來即便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她們也一直到畢業都互不理睬,那時最倒黴的就是她們這些周圍人。
她想這種打架可不同於以前看的小說中讓人目眩神迷的高手過招,人家那是以武會友、相互切磋……現在雖然看不到裡面的情形,但也早就知道那兩個人看對方不順眼,恨不得殺了對方纔好!只怕打完了之後,只怕連表面的平靜都難以維持……
“別管這裡,快些出去。”郭解向外推着項婉兒。
“可……”項婉兒拒絕,卻不敵郭解的力氣,無奈之下只能被推了出去,但她仍憂慮地頻頻回頭觀看,然後將目光又投向趙破奴,希望他能去。
“好了好了。”趙破奴吃得差不多,終於在項婉兒的注視下站了起來,轟着那些看得過癮的兵卒,“別在這磨蹭,外面去,收拾收拾準備走了。難道要讓廷尉大人來收拾你們?”
那些兵士戀戀不捨,卻也不敢再留下,他們都明白今天廷尉大人確實夠丟臉,如果呆會兒被他逮到,以這位大人的手段,他們不死也要扒層皮……
看着兵卒們紛紛離開,趙破奴一把拉起項婉兒,催着她也到外面去。
“真可以麼?”項婉兒問,她看到雖然不是霍去病毆打張湯,但兩個人對打得很兇,臉上都已經見血了,“你不管?”
“管不了!”趙破奴乾脆拉着項婉兒出來,他知道這麼半天霍去病贏不了,那是遇到對手了,如果自己上去幫忙,只會吃力不討好,傷了那傢伙的自尊心。所以此時他能做的,就只有清場,到時候不管誰輸誰贏,都還能留下一點臉面。
“可……”項婉兒回頭看着裡面,卻讓趙破奴將屋門關上,阻隔開她的視線。
趙破奴關上門,倚在門邊的牆上,道:“不放心的話,就留在這裡聽。”
項婉兒看到趙破奴心意堅決,也不好再說什麼,就跟着趙破奴偷偷站在門口,聽裡面的動靜。
此時,裡面除了打鬥聲以外,還傳出了瓦罐碎裂的聲音,接着是霍去病的罵聲。看來清完場之後,兩人打鬥的空間擴大,打得也越發激烈!
“大人,大人,”館驛的總管都快哭了,“這不能再打了,毀了這裡,小人吃罪不起啊!我還有一家老小要養呢!”
趙破奴笑着給那管事一塊金子,說道:“拿着修繕的費用,趕緊離開,若再要羅索,小心軍爺們拆了你的館驛。”
正這時,只聽裡面“砰”的一聲之後,又傳出霍去病的一聲悶哼,看來這一拳捱得不輕。
趙破奴臉色微微一變,看那管事拿了錢,還要再說,不耐煩地厲喝一聲:“滾!”
總管不敢再說話,戰戰兢兢地退到一邊,可是每聽到裡面傳出碎裂聲,他都一哆嗦,臉上也越加沮喪。到後來,碎裂聲慢慢消失,這位總管卻幾乎暈過去,他目光呆滯,抖着脣喃喃自語,“砸光了,都砸光了,這下可都砸光了,我那窖藏的酒啊……”
碎裂聲消失,裡面的打鬥聲也漸漸地弱了,但是兩人之間的罵聲卻越發大了。
趙破奴側着耳朵聽,知道里面的架要打完了。
果然,“砰”“砰”兩聲悶響,緊接着就是“蹬、蹬、蹬”踉蹌地步履到退聲,最後傳來兩聲重物倒地的聲音……一切歸於平靜,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項婉兒心驚肉跳地等了一會兒,聽裡面還是沒有任何聲音,便又看向趙破奴,此時只見趙破奴的臉色也更加難看。
難道打死人了!她猜着不好,嚇得伸手就要推門而入……
可就在這時,裡面忽然傳出酣暢地笑聲,這笑聲如此突然,讓項婉兒腳一軟,險些栽了出去。等她穩住身體,一臉驚嚇與不知所措,裡面到底怎麼了?她推門要進去看看,卻被趙破奴攔住了。
“等等。”趙破奴悄聲說。
他話音剛落,就只聽裡面霍去病說道:“嗬,沒想到你手底下也不錯。”
“你也還行,”接着是張湯冷峻的聲音,“比那些只靠刁奴惡僕的子弟強!”
“你武藝這麼好,幹嘛不投軍報國,卻甘心做一個沒骨頭小吏。”
“治理國家不靠拳頭!”張湯嚴正的反駁。
“不靠拳頭,靠你阿諛奉承?”霍去病冷聲說:“你也學學那些剛正不阿直臣。”
張湯冷哼一聲,語帶不屑地說:“我不管是諂媚之臣還是所謂的耿直之臣,只要能實現理想,在朝廷中能有我發揮所長的場所,我做什麼都無所謂。”
“不怕別人罵你?!”霍去病好奇。
“做直臣留好名聲,我張湯不屑。”停了一下,張湯的聲音變得輕微起來,讓外面的人全神貫注才能聽到,“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臣子只是輔助治理國家,如果陛下行爲有所偏頗,對天下不利,那麼大臣只要適當的時機、採用皇上能接受的方法提醒就好了。其他對朝廷沒有損壞的陛下的好惡,大臣們根本沒有必要大做文章地進諫阻止,順從皇上,讓皇上高興不是更好嗎?這樣以後提些對朝廷有利的建議,皇上也會高興的接受。”
霍去病沉默了半晌,才猶疑地問:“那皇上地好惡如果損壞了天下的利益呢?”
“拖……”張湯說:“當今是一個做大事,極英明的君主,他所下的命令有損國家,自然很快就會認識到,就算自己沒有認識到,作爲臣子也可以提醒。所以,只要往後拖一拖就好。而許多自詡爲直臣的人,其實只是愚頑之輩,他們根本不考慮時間、地點,只要覺得自己有理,就慷慨激昂,逼着皇上答應,如果皇上稍有不同意,就以死相諫,這是下等的爲臣之道,可偏偏還有人奉爲至寶,不知變通,最終弄得皇上成了不接受建議的昏君,而自己身死的下場,這真是愚不可及!”
張湯侃侃而談,語氣慷慨激昂,收也收不住,這似乎他隱藏在心底許久卻不得宣泄的秘密,如今終於找到一個通道能說了出來。
“說得好!”霍去病想起那些固守兵書、不知變通之輩,一時間只覺得張湯這些話說到了自己的心底,不禁大聲贊同,頗有惺惺相惜之感,“說得好!如果害怕別人說道,那就關在家裡別出門。要想做事,就該轟轟烈烈大幹一場,管他旁人說短長!”
項婉兒在外面聽得痛快,她轉眼間正看到趙破奴也是一臉豪氣,心有慼慼,恨不得衝進去大聲說好,不禁暗笑,這就是少年意氣吧!她最沒有想到的就是張湯了,原來以爲只會阿諛奉承的酷吏,沒想到竟是有如此胸襟抱負的人,但也許是她狹隘,或者根本就是她不求甚解、粗略的讀了書又這樣認定了某人是什麼樣。如果有機會,如果能回去,她一定會好好的研究。
可……項婉兒皺了皺眉頭,擡槓的心思又轉了出來,如果真的按照張湯所說,那麼秦檜順從上面不願意迎二帝回京的心意,害死要“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岳飛,也是值得原諒;而犯險直諫的魏徵就是一個傻瓜……這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但是張湯所說也並不是沒有道理……那麼到底誰對?誰錯?
項婉兒此時腦袋裡一片混亂,只聽裡面的張湯繼續說:“所以爲臣子,最重要的是審時度勢,追隨明君。君明則臣賢。”
君明則臣賢,項婉兒覺得混亂的心緒有了一絲清明,所以古人才說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那些忠臣、奸臣、直臣、佞臣,都是後人評說,至於他們自己也許根本沒有想那麼多,只是順着局勢,順着上位者,順着自己的心意而已。只有君主英明,臣子才能賢德,這樣看來,張湯倒是一個看得極明白的人。
項婉兒覺得自己終於想通了一件大事,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嘆道:幸好我只是一個老百姓,不用想這些,不然累也累死了。
不想再聽裡面的話,項婉兒向趙破奴比了個手勢,表示自己要走。這次趙破奴倒是沒有攔她。
轉身,悄悄地離開,沒走幾步,正好看到小孟從後面的院落裡出來,項婉兒趕忙迎了上去,笑着招呼她去吃東西,然後收拾行李。
現在李敢已經可以騎馬,所以她便不用再佔用張湯的馬車,這讓她覺得輕鬆許多。
說實在的,身邊這些男子,她是一個也弄不懂。就比如張湯和霍去病,一路上看着他們表面和和氣氣,話雖不多卻針鋒相對,讓人看着提心吊膽,誰想到今天像吃錯了藥一樣挑明瞭關係,到最後還打起來,打得那麼厲害,讓她以爲會出人命!
這下子本以爲兩個人結了仇,她還擔心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剩下的路可怎麼走。誰知道突然來了個大逆轉,兩個人竟像朋友似的在一起大笑,談天說地,還說得頗爲投機。
男人啊,真是讓人看不懂,項婉兒感嘆:怎麼變臉跟變天似的,讓人摸不着規律。
算了,項婉兒決定:不想了,不懂也沒什麼,反正這些書上的人物向來是讓她看,而不是讓她懂的。還是吃東西、收拾行李更實際。
等到出使淮南的隊伍整備完畢,即將出發的時候,項婉兒驚奇地發現張湯和霍去病兩人滿臉傷痕、依然互不理睬,無視對方存在。
他們不是和好了麼?而且聊得很開心,怎麼轉眼間又成了陌生人似的?
“他們……”項婉兒湊到趙破奴身邊,指了指霍去病、張湯,悄聲問:“他們兩個又怎麼了?”難道她離開之後,兩個人又一語不合,鬧翻了。
趙破奴看着項婉兒滿是擔憂的臉,笑着搖了搖頭,說:“他們很好。”
“那怎麼連看都不願看對方一眼?”項婉兒臉上寫着:我不信,別蒙我。
趙破奴見了笑得更加歡暢,“他們這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可她看不出來啊,“不會再打起來嗎?”
“應該不會。”
“那就好!”項婉兒鬆了口氣,趙破奴有一種讓人不自覺就相信的魅力,“可他們怎麼看起來還是怪怪的?”
“這是男人之間的默契。”趙破奴回答。
項婉兒卻撇了撇嘴,還男人哩,現在霍去病還不到十八吧?最多也算是個男孩而已。算了,既然趙破奴說沒事,那就沒事了。
項婉兒不再理會趙破奴,向自己的車走去,走到車邊,有些笨拙的爬上車去。車裡面很乾淨、整潔,雖然有些藥味,卻依然讓人覺得舒服。
等了一會兒,馬車開始搖搖晃晃向前而去,項婉兒卻再也不會抱怨它顛簸,這個時代能有這樣一輛車代步,也是幸福哩。
而坐在第一輛車裡的張湯,心情也不再如早前陰鬱,此時他正掀着車簾看向前方,他知道:再走不遠,就要到淮南國了。想到前路漫漫,生死難卜,他的目光變得深沉而銳利。
良久,他終於放下車簾,放下之前,他不忘吩咐,“往前一路加強戒備,小心行事。”
“喏!”兵士們答應着裝作沒看到廷尉青紫的臉。以後的路途漫漫,也再沒有人說朝廷的顏面之類的話了……
而驛站的總管爲着終於送走這羣瘟神,直念:神仙保佑。然後,他拿着趙破奴賠的錢,找人修善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