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是一個劍客,長年的搏殺讓他睡得很輕,即使醒的時候再累、喝了再多的酒,他也從沒有過沉睡不醒或者沉醉不知歸路的時候,在他睡着之後,哪怕只有一丁點動靜也能讓他迅速驚醒。
這次返回淮南,郭解隱在兵士之中,一路步行,他不和人說話,到了館驛他也只是躲在一角,默默地吃着自己的東西。但是這還是讓他心中疑慮重重,他不懂這次出使淮南的隨行人員爲什麼要從建章騎衛、未央宮侍衛、長門宮侍衛、虎賁軍卒這四個地方抽調,造成兵不識將,將不識兵,甚至軍卒之間也多陌生的局面,這就像是給他混入隊伍中創造條件。
思來想去、心中疑慮重重的郭解每天躺在榻上根本就睡不着,他往往要等到過了子時,才能朦朦朧朧有些睡意……
可就在李敢身體痊癒的這一天,恰巧他們走到了一處館驛。天剛過子時,門外驀然“咔嗒”一聲的輕響,驚得郭解立刻坐了起來,他一把握住枕邊的匕首,耳聽得門外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郭解趕緊掀開被子下牀,悄無聲息地奔到門口,將門推開一條縫,只見黑暗中兩條迅捷的身影轉過了牆角……
那兩條身影中的一個很熟悉,他這些天天天看到那個背影,另一個自然也能猜出是誰,但他們兩個鬼鬼祟祟地去幹什麼?
郭解驚疑不定。
看到他們去的方向是後院,那裡是項婉兒還有張湯住的地方,郭解更是猜測:他們去那裡幹什麼?想到這幾天霍去病欺負、嘲弄項婉兒,不能不讓人懷疑他們也許又有什麼欺負人的新花樣?
想到這些天那霍去病的所作作爲,郭解冷哼一聲,暗道: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豎子,要不是看你舅舅衛青當年爲我說過話,對我有恩,我早就收拾你了。白天沒有辦法行動,但是晚上你們再鬧,我可絕不客氣。
想到這裡,郭解立刻拴上門,回到榻邊穿上衣服,將枕頭塞到被子裡,輕輕開窗跳了出去,直奔項婉兒住的地方……
這些天他早已經摸得清了,那幾個和自己一屋子的兵士是一沾枕頭就睡着,而且雷打不動,他不用擔心有人會發現他離開。
轉到後面,郭解發現項婉兒的房間黑黢黢的一團,裡面聲息皆無。他輕輕敲了敲門,一會兒就聽裡面傳來小孟地詢問聲,“誰?”聲音頗爲機警。接着,火光一閃,裡面亮了起來。
郭解不搭話,向上一躍,跳上房,隱身在屋上窺視着下面,聽着屋裡小孟腳步聲走到門口,又問了一句,“誰啊?”
發現外面始終沒有動靜,小孟似乎檢查了一下門閂,然後又走了回去,這次像是走到窗邊……等到幾個窗子都看過了,才聽到那個孩子翻動被子的聲音。
郭解滿意地點點頭,覺得這個孩子夠機警,比她那個一直酣睡的主子強多了。不見霍去病人來,郭解也不放心離開,便抱劍坐在了上面,等待……
果然,片刻之後,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現在了院落裡,但那兩個人的目標卻不是項婉兒,而是另外一間房裡的張湯。
只見他們悄悄走到門外,用刀子沿着門縫向上一劃,挑起門閂,輕輕地撥弄幾下,寂靜的夜裡頓時響起“咔噠咔嗒”的輕響,過了一會兒,聲音一變,郭解知道門閂弄開了,果然那兩個小子聽到響動,立刻輕輕地推門進去。
郭解有些奇怪,路上觀察張湯也算是個謹慎機敏的人物,爲何此時卻沒有一點動靜?難道……他想起晚飯之後,張湯精神倦怠的樣子,難道這兩個小子暗中動了什麼手腳?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從屋子中出來,一人手裡抱着一堆東西,悄悄離開。
郭解沒有看清他們拿的什麼,但是看到那兩個小子離開,他還是放心了,只要不是對付項婉兒就好,其他的他是不會插手。
看了一眼東方宛如蛾眉的殘月,郭解踏着清冷的月色緩慢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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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不知怎的變得陰沉沉的,墨黑的雲朵遮住了太陽的光輝。
館驛院子裡不知道誰大喊了一聲“着火了,快來救火”,嚇得項婉兒趕緊爬起來,鞋都顧不得穿,就向外跑。
等到了外面,才發現原來是有人掃了落葉堆在一起,引着火正燒呢,可惜葉子有些溼,火着得不旺,反倒是燜出濃煙來,看起來像是着火。
也許外面的人看到了濃煙,又聽到了叫喊,紛紛提着水桶奔進這個院子,一時之間院子里人聲嘈雜。
“幹什麼?!怎麼了?!”就在這個時候,張湯卷着被子出現在門口。衆人一看到張湯,紛紛露出驚訝,接着又是一種想笑不敢笑表情。
“看!”人羣中忽然有人訝然驚呼,伸出手指,指向了院落之中的一棵高樹。
項婉兒跟着在場的人一樣,順着那手指看去,只見那棵樹上,從頂至地面掛滿了衣服,風一過,那些衣服如同旗幟一樣隨風飄揚……
“那是誰的衣服?”項婉兒好奇。
“是廷尉大人的。”郭解從旁邊走了過來,站在項婉兒身後,篤定說道。他終於知道昨晚那一大包是什麼了。
項婉兒一聽,立刻看向張湯,只見張湯臉色極爲難看,不過這種臉即使臉色難看也不會讓人害怕,反倒是覺得好笑。
只見張湯瘦削的臉上塗了滿滿的胭脂,而嘴脣則是殷紅一點,還有那兩條細眉,怎麼看怎麼像是一個妖怪,化裝化得不成功人妖……
項婉兒咬住嘴脣,不讓自己笑出來,心中暗暗說着,這個人幫過我,不能笑,不能笑,可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張湯會有這種嗜好?!
“啊,那上面有字!”
不知道誰又喊了一聲,項婉兒趕緊撇開視線,生怕自己再看一眼,就忍不住笑出來。
破滅啊!古代的酷吏怎麼會變成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
這時許多人也跟項婉兒一樣,想笑不敢笑,憋着去看那些衣服,離得近的人甚至還高聲念着:“大馬臉,小心眼,抓個老鼠審飯糰,審不清,問不明,只看皇帝臉色陰與晴……”
項婉兒還沒有聽完,就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她明白這是上面是在說張湯:
“大馬臉,小心眼”是說張湯的瘦削微長的臉,還有爲人;
“抓個老鼠審飯糰”是說張湯小的時候一件事,他小時候一次在家裡看家,卻被老鼠偷了食物。他的父親卻以爲是他偷吃了,便狠狠地揍了他一頓。被揍的張湯不甘心地掘了老鼠洞,找到了被偷的糧食還有偷糧食的老鼠。然後他將老鼠關了起來,還寫了一張判決書。那次他父親看到判決書,立刻大驚,因爲判決書的文辭猶如干了多年的老獄吏;
“審不清,問不明,只看皇帝臉色陰與晴”則是朝廷中許多人知道卻不敢說的話,那是說張湯利用他這種才能極盡奉迎,尤其對皇上,只要皇上想放的人,無論那人犯了什麼錯,張湯也有辦法從輕處理,而皇上不喜歡、或想要收拾的人,那麼他一定也會判人重刑……
敢這麼說、這麼做的人一定是恨透了張湯!
而張湯一看到上面的字,臉色變得青青白白、陰沉鐵青,很是難看,不過他卻沒有發作,片刻之後,居然連氣憤難看之色都沒有了。他甚至笑了出來,不過眼中一片冰霜,他對着人羣裡叫囂、大聲念着那些句子的霍去病問:“霍校尉,你這樣偷走了衣服,羞辱朝廷官員,難道就不怕律令懲罰麼?”
霍去病一聽站了出來,雙手環胸睥睨着張湯,挑釁着說道:“你哪隻眼睛看到這是我做的了?廷尉大人,我可是剛來,你這樣無憑無據的冤枉人,難道就不怕朝廷律令懲罰麼?”
“誒,這你就不知道了,我朝律令是對嫌疑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掌管審訊的廷尉大人既然已經懷疑你,他就有權利動刑訊問。”趙破奴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臉露同情地解釋,眼中卻蘊含着笑意,“所以你就安心等着大刑伺候吧。”
霍去病甩開對方的手,一指趙破奴,大叫,“我揭發檢舉,這一切都是趙破奴這小子乾的。”
“你也太缺德了吧。”趙破奴不甘、也鬧了起來,“你這不是冤枉人呢麼?”
“怎麼冤枉?你那樣說我就不是冤枉?”霍去病急赤白臉地對着趙破奴喝道。
趙破奴不理會霍去病,轉而向張湯一臉懇切地說道:“廷尉大人是出使淮南國的使臣,一舉一動代表着朝廷,我們這些大人的手下就算再不懂事,也不敢和大人擰着幹啊。這裡除去大將軍和皇后的外甥,誰還有這個膽子?”說到這裡,他轉向圍觀的兵卒們,說道“對不對啊,兄弟們!”趙破奴年紀雖然不大,但是他身上自有一種讓人信服的魅力,聽到他如此問,自然有人給他捧場。
看到有人捧場,趙破奴趕緊說,“所以請大人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霍去病在一旁臉色忽然變得嚴肅正經,他說:“大人,我覺得這件事情一定要好好調查,今天偷大人的衣服事小,如果有人想要大人的腦袋那就大了。等找到罪魁禍首,還要嚴懲那些誣陷善良的奸佞小人。”
“沒錯!一定要抓住罪魁禍首!”趙破奴一臉贊同,“張大人身負皇上使命,如果有個閃失,那是國家損失。一定要好好調查。也請大人對提供線索的人以獎賞!”
“哼!”霍去病斜睨了一眼趙破奴,提供線索,“昨天剛進這家館驛,我就看到趙破奴偷偷摸摸走出去老半天才回來。”
“是啊!可你沒看到好幾個人跟着我呢麼?”趙破奴目光一轉,忽然指着院子裡一個兵卒,說道:“對了,昨晚我看到他半夜爬起來,一個人出門,要好好問問他幹什麼去了?沒準兒就是去幹偷大人衣服的勾當!”
“不是!”被牽連上的兵卒趕緊撇清,“我是上茅房。”
“我看他不像,這小子可沒有膽量。”有人反駁,“倒是館驛裡的一個小廝眼神不對。”
“我覺得能神不知鬼不覺摸進大人房間裡,那一定是個高手。”
“不對,這樣說更像是內部的人。”
……
一時之間,小小的院子裡吵翻了天,吸引着越來越多的人走進這裡。
項婉兒看着爭吵誰最可疑,以撇清自己的兵卒,還有不斷涌入院子裡看熱鬧的人,便悄悄地走到張湯身邊,對他低聲說,“你別管這些了,趕緊進去洗洗臉。”
張湯俯視項婉兒,目光冰冷、隱含着憤怒。
項婉兒看他懷疑陰沉的目光,無奈地從懷中摸出一小塊銅鏡,舉到張湯的面前,讓他自己看。張湯一看到自己裡面的鬼樣子,氣得將鏡子一把搶過就砸在地上,然後轉身,“砰!”的一聲摔門而去。
院子裡靜了下來,人們看着那緊閉的房門,怔愣了一下,趕緊離開。誰知道廷尉大人再次出來會拿誰開刀啊?
片刻之後,這裡只剩下去撿砸壞銅鏡的小孟,還有滿臉不高興的項婉兒,她想:我的鏡子招誰惹誰了?我又是招誰惹誰了?好心告訴你,不但沒有感謝,反倒得個冷臉怒視,還被砸了鏡子。
不過,想到張湯的狼狽,項婉兒還是決定寬宏大量,不跟他計較,帶着小孟轉身回到自己房間裡。
這場鬧劇也算暫時告一個段落。
不過,等到張湯收拾整齊,出去吃飯時,街上竟然有小孩子邊跑邊順口唱着,“大馬臉,小心眼,抓個老鼠審飯糰,審不清,問不明,只看皇帝臉色陰與晴……”
張湯聽到這些,連飯也吃不下,立刻轉身就走,命令大家離開!
在張湯向外走的那一刻,霍去病忽然湊了上來,似笑非笑、一連嘲弄地低語,“廷尉大人,早上你那妝容實在好看,原來這就是朝廷的顏面啊?”說完,他笑了起來。
還沒有等到霍去病笑完,張湯再也剋制不住,照着霍去病的臉就是一拳。這一拳是怒極而出,力量極大,打得霍去病臉歪在一邊,嘴角溢出血絲。
霍去病歪着頭,伸手抹了抹嘴角,他以爲今天給張湯一頓教訓,讓他識得利害便不敢再鬧,所以跟本沒有堤防。等他看到手上的鮮血,才知道收拾得不夠。
他轉過頭看着張湯,眼中兇光突現,臉上再也忍不住露出了嗜血的笑容。他輕輕對張湯說:“你個只是奉承拍馬、諂上欺下的小人,也敢動手?!”說完,他大吼一聲,撲了上去,提拳照着張湯麪門就砸。張湯也不示弱,舉架相迎。
這兩個人,一個原本就是個看到血就興奮,打架上只贏不輸的主兒,今天別人先動手,那麼他是天王老子也攔不住了!
而另一個雖然冷靜理智,但一早晨起來就遭受羞辱,惹得一肚子氣,又不能按照心意懲辦,如今罪魁禍首又來挑釁,他要是忍不住脾氣那就是聖人了……
他們就這樣你一拳我一腳,拳來腳往打在一起,開始倒還有些法度,到後來竟然全無章法像個小孩子一樣扭打糾結在一起……
兩旁的士卒看到這一幕,都驚得呆了,他們誰也不敢上前,一個是京城的小霸王、天子寵信的校尉,一個是廷尉署的刀筆吏,舉手殺人……誰敢招惹,誰敢勸架,弄不好被說成個拉偏架,的得罪一方,小命可能不保!
再說一路趕來,連點熱鬧都沒有,年輕人早就心裡憋屈久了,如今有個免費的熱鬧,幹什麼還那費力不討好的勸架,好好看唄!難得那麼大的兩個官員動手!
項婉兒聽到吵鬧鼓譟,才從後面出來,她一進門就看到圍成一圈的人,聽到人羣中不時爆發出的喝彩之聲,還有館驛的主人臉顯焦急,欲哭無淚的神色。
“怎麼了?”項婉兒問。
館驛主人哭喪着臉,回答:“廷尉大人和那位小將軍打起來了。”
“誰和誰?”項婉兒吃驚不小,張湯看起來那麼冷靜嚴峻的人也會打架嗎?
“張湯和霍去病啊。”趙破奴從人羣中擠了出來,滿臉笑意地回答:“沒想到那位廷尉大人還有兩下子,挺能打架的嘛!”
“那你怎麼不拉開?”項婉兒雖然這樣問,但臉上卻有着好奇,打架哎,以前她也遠遠地看過,不知道這個時代打架是個什麼樣子?
趙破奴看了一眼好奇、躍躍欲試想去看看的項婉兒,笑着說道,“不是不想拉開,而是我還沒有吃飯呢。”
等看到項婉兒臉上的不解,他才轉身笑開了臉。
“勸架和吃飯有什麼關係?”項婉兒追問。
“沒勁兒!”趙破奴笑着給出了答案。
“啊?”這個回答讓項婉兒一時反應不過來。
“沒勁兒怎麼勸架啊?”
趙破奴則笑得得意,這幾天,霍去病天天去找項婉兒,雖說是爲了觀察張湯,算計着什麼時候下迷藥最合適,但是糊弄這個丫頭,看到她一臉呆滯的樣子也很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