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臺這雨跟新嫁的小媳婦似的,慢吞吞的就是不見下來,但城外的晉江卻是一天比一天更顯得寬闊了。
晉江到了鳳凰臺這裡已經相當平緩了,只是河牀變淺的時候,百姓們已經在河牀那裡開了田,種上了馬草、蘆葦和魯稻。
蘆葦是非常好的經濟作物,不但可以當藥用,還可以做席子、籃子等一類的手工品。只是以前百姓們從來沒想過把蘆葦當東西種在田裡,不過種過馬草之後,百姓們早就轉變觀念,不用姜姬再去引導,他們就自動自發的開始在野外發掘所有能種的都帶回來種一種,萬一有用呢?萬一能賣錢呢?
百姓們還是覺得糧食才能填飽肚子,所以一直不放棄種稻米。
現在水位上漲,河牀上的莊稼就都遭了秧,可以看得出來,河位正在漸漸恢復。靠河的百姓一開始還不想放棄這些辛苦種出來的莊稼,姜姬接到一封百里加急的奏表後就立刻下令從今日起,河邊的田地全都要後退。
她下了死命令,各級官吏都遵照辦理。百姓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照辦。
臨時移栽不太可能,百姓們只得把還沒長大的苗拔了賣掉,餵豬餵羊都行,勉強算是收回一點損失。
鳳凰臺上,姜姬拿着這封奏表給姜武,由他看過後再往下傳閱。
今日廣御宮的大殿裡,難得坐了兩排人,有點像一個小朝會了。
姜武坐在她下首左側,他看過第一個遞給黃鬆年,而不是龔香,這叫黃鬆年下面的毛昭不由得擡了擡眼。
風迎燕雖然名氣大,但由於是偏地賢才,他的位次在末尾。
黃鬆年看過後嘆了口氣,沒給毛昭,而是遞給了龔香。
龔香早就看過了,也裝模作樣的讀一遍,皺眉嘆氣。
接下來一個個看過後不是嘆氣,就是皺眉。
風迎燕是最後一個,展開奏表後先眯了下眼:全是魯字。
全是缺胳膊少腿的魯字。
全是雞爪子似的缺胳膊少腿的魯字。
但由於寫得相當“規矩”,橫平豎直,絕對不會讓人看不懂。
就一句話“雨大,雨下了十九天,興河淹了”。
興河是晉江支流,晉江橫穿整個大梁,除了帶來千里沃野之外,也分出了許多支流。興河只是其中之一。
十九天的暴雨是什麼概念?
這麼說吧,連下三天暴雨就能把城外那些村莊的屋頂全都壓塌。
百姓其實是跟世家區別開的概念,簡單點說,就是家裡沒有當過官的,在這個爹當官,兒子可以接任的世界裡,爹沒有當官,兒子也沒辦法當官。
但百姓並不意味着沒有錢,百工百匠,都出自百姓。不管是幹什麼的,木匠、鐵匠、商人,幹上幾代,都能攢下一份家底傳給後代子孫。幹上十幾代呢?幹上幾百代呢?如果能做到一個姓變成一個村,這個村裡的人都是幹同一種職業的,比如都是木匠,都是鐵匠,都是金銀匠,都是商人……
那這份以族羣爲單位聚集起來的財富不會比世家少。
區別就是官府徵丁的時候不找世家,只會找他們。
有富裕的,也有窮的。
富的百姓可以住磚房,可以住在城裡;窮的住在城外,住木頭房子或草房。
住磚房的百姓不會有事,住木頭房子或草房的百姓都不可能扛得過這十幾天的大雨。
姜姬嘆了口氣:“又要有流民了。”
大梁太大了。興河的流民根本到不了鳳凰臺,他們要麼死在當地,要麼離城三十里就會落到別人手裡淪爲奴隸。
在這個世界想靠兩條腿在沒有路標的情況下走出一百里地而不迷路,那都是人才了。
再說,百姓身上會不會有能支撐全家走出一百里的糧食還不好說呢。
她猜是沒有。
姜武先開了口。
姜姬對他說過,她日後登基,他會是她以下第一個大臣,也是最大的一個。除他之外,她不打算封太多的王。
她想過,姜武會封王,三寶封太子,她肚子裡這個就不封了,以後再生幾個都不封了。成年後,公主選婿結婚,公子娶妻,都不送到外地爲王或爲爵,全都留在鳳凰臺及附近。到時再看哪裡合適,她是肯定不會只在鳳凰臺一個地方待着的,肯定會有更多的行宮,方便她四處走。
以後除皇家子弟外,別人不能封王爵。
公主與公子哪怕出宮後也是姓林的——她早晚要把這個姓給改過來。纔不要姓姜。
只要姓林,就是帝裔,這就是他們天然的身份,不必以王爵另行封賞。
也就是說,姜武必須要承擔起他身上的責任,從這一刻起,朝堂上發言,他在,他就是第一個。
姜武也覺得有話要說,他道:“我會讓驛站的人每日送信回來。”
黃鬆年在心裡一悚:一日一遞?在大梁的歷史上可沒有一日一遞這種事。
太浪費人力物力了,哪一任皇帝都沒下過這樣的旨。
可他看公主點點頭,似乎頗爲滿意就閉上了嘴。在這個新位子上,他給自己的要求就是每天出門只帶耳朵,不帶嘴。
黃鬆年默默點頭。
龔香接棒開口:“不知都有哪些地方有暴雨?河谷不知道怎麼樣。”
毛昭道:“河谷不會有事。它附近有河,地勢夠高。”
河谷是當時選爲遷都的地方,什麼都是上好的,別說下十九天雨了,下二十九天也淹不着它。
姜姬一聽就氣悶。
她現在越來越覺得河谷不在手裡非常可惜了。想想看,要是在她手裡,現在多少糧食都種出來了。
不過現在也快了。
她都把種子種下去了,只要等它發芽,收復河谷指日可待!
而且,被雲青蘭肆虐過的河谷就如同一盤散沙,到時她能輕而易舉得到它!不止是河谷四城,還有那剩下的十九座城,也會落到她手裡。
這麼一想,她開始覺得雲青蘭也算是人盡其才了。
喬世三一刻都不敢停,終於在最短的時間裡趕回了伍道坡。
伍道坡是一條天然形成的岔路,五條岔道分別通向五個方向。
又因爲伍家在此發跡,這裡又稱伍家坡。
伍衆站在廊下,看着眼前的雨幕,他已經這麼看了好幾天了。
從人站在他身邊發愁道:“這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
伍衆慢悠悠道:“老天攢了三年的雨……”從人:“那也不能攢三年一口氣全下了吧?”
伍衆笑道:“誰說不行?咱們誰也管不到老天爺。”
這時,喬世三進來了,他衣服沒換,趕路時又來不及打理,看起來與乞丐無疑。
伍衆一開始沒認出來,喬世三已經衝上前來,拉着他說:“阿飛過來,我有事告訴你!”
能叫伍衆小名的人不多,伍衆這才認出來,道:“喬三,你這是……你先去洗洗。”
喬世三排行第三,他本名喬世,在外就自稱世三。
喬世三哪裡願意?搖頭說:“有重要的事!”可他又是騎馬,又是坐車,足有近一個月沒洗過澡了,伍衆實在忍不了他身上的味,最後兩個妥協,喬世三洗澡,伍衆就坐在浴桶前聽他說話。
喬世三坐在浴桶裡,連從人都趕了出去,但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整理半天才說:“我四月時去了董城……”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大概有半個時辰。
伍衆開始聽得不解,後來就站起來了!
“……宮裡沒有一樣陛下的東西了。起居坐臥這些倒算了,大殿裡被搬得空空蕩蕩的!陛下與朝陽公主的近身侍人、宮女、宮婦也全都不見了。”喬世三嚥了口口水,其實到現在,他都覺得這像做夢。
是真的嗎?
雲賊不是自己跑了,他也不止把徐公帶走了,他還搶了皇帝!
這樣一來,反倒能解釋徐公爲什麼“從賊”了。
因爲雲賊用皇帝威脅啊!
徐公的人品,天下人都是相信的。這樣一個人突然在九十高齡的時候,因爲被雲賊抓住就當了慶國的丞相——他爲什麼不自盡啊!自盡也比從賊強啊!
是徐公畏死嗎?
活到九十還不知足!
反正總不見得是一個小小諸侯國的丞相比鳳凰臺上一言九鼎的文魁更受人尊敬。
現在他們知道原因了。
不是因爲徐公怕死,而是因爲皇帝,就在雲賊手裡。
伍衆聽到這裡是已經信了。
喬世三還在感嘆“鳳凰臺上的人膽子太大了!”
皇帝“丟”了兩年了,他們竟能瞞天過海!
伍衆想了想,反倒能理解爲什麼鳳凰臺上的人都有志一同的瞞着皇帝丟了的事。
因爲,他們沒辦法把皇帝搶回來。就算搶回來了,他們的失職也是沒辦法逃避的,救回皇帝的那一天,就是他們以死謝罪的時候。
這樣一想,瞞着更好。
伍衆很快下了決定:“這件事要告訴大家。”
鳳凰臺下的世家們都扛不起來的事,他一個小小的伍家也扛不起來!
皇帝被雲賊挾持的事,應當周知天下!
伍衆迅速修書數封,派親信四處送信。
不過半個月,這個“秘密”已經不再是秘密了。
當即有人往伍家坡來,想當面與喬世三對質。
不想喬世三知道這個大秘密說出去後,他可能小命難保。伍家也不可能護得住他,甚至喬家,他也不能回。
所以他早就隱姓瞞名,從伍家坡出走了。
伍衆感激喬世三先把這件事告訴了他,讓他佔了上風。所以也不肯告訴別人他的蹤跡,只是說“如果不信,不如潛入河谷一探究竟”
與其去鳳凰臺看是不是真沒有皇帝,倒不如去河谷看是不是真的有皇帝。
前者沒有就是真的沒有,也不可能從鳳凰臺找到皇帝在什麼地方;後者,探過之後,就知道真假了。
伍衆說:“我已命家人前往河谷,不出月餘,必見分曉!”
此時,什麼大雨,什麼水災都無法令他們分神了。他們只想知道,皇帝究竟在不在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