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看到城牆的時候,已經又過去了五日。
齊藉也已經養好了一把鬍子,就是嘴角的泡更大了,口舌生疔,折騰得他痛苦不堪。
馬公子也發愁,許諾等到了大城,一定替他找好大夫開一副好藥給他送來。
齊藉連忙謝過馬公子的好心。從人等馬公子走後就嘆,“那地方……連個好醫工都沒有……唉……”
齊藉也覺得這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他在家裡時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嬌氣,結果出來以後才知道外面的日子有多苦。衣食住行,就沒一樣是順心的。
現在將要去的地方竟然連好大夫都找不着,這下連病都不敢病了。
眼前去董城的“路”都不能叫路,舉目四望,除了白地還是白地。連草都沒有一根。
等走近“城牆”,更讓齊藉目瞪口呆。城牆禿得不像話,看起來是早就該修了。
城門關着,城牆上爬着的兵丁放下一個籃子,叫馬公子把名帖等物放進去。
他們沒有被驅趕,實在是馬公子這一行看起來太明顯了。這就是商隊。
董城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大的商隊過來了。
馬公子心知肚明,自從魯商來了以後,到現在兩年多了,大梁的大商們全都不敵魯商。公主進了鳳凰臺後,這一片的商路幾乎都被魯商給霸佔了。
董城地處偏遠,又沒有強勢的氏族,大商隊根本就懶得過來。
馬公子的名帖送進去後,董城的城主,同時也是董家父子的董瑞與董誠都有些爲難。
早在士兵們從城牆上看到遠處而來的商隊時,欣喜不已的他們已經把這個消息傳開了。
董城並不是一個物資豐富的城,特別從去年到今年,他們已經捐助四次之後,百姓家裡的米糧早就空了,鹽也早就沒有了。
人們都盼望着商隊能帶來他們需要的東西。
董瑞父子則是希望能從商隊那裡打聽出一些外面的事。
自從商人不再來之後,董城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得到外面的消息了。
上一次還是被人找上門來說外面有一個大賊,騙了皇帝的信任,被皇帝封成了慶王,還把河谷的膏樑之地騙爲封地,現在外面的人正爲了打他而集結起來。
來人是“特意”把這件大事告訴董氏的。
董瑞父子聽了以後就知道……騎虎難下了。
他們只好認同義軍所爲,但董瑞不肯把兒子董誠送到義軍中去,只願意送些錢糧。
那人不太滿意的走了。
之後又來了三次,每回都遊說董誠去義軍共襄盛舉,日後闖下名號來,也叫天下人聽到董氏的名字。
董誠差一點被說動了,還是被董瑞的眼淚給留下來的。
從這以後,董瑞就很想從別的地方得到外面的消息。他也曾派人出去打探,但可能是出了意外,派出去三回的人,都沒有回來,也沒有音信。
他猜測派出去的人可能都遇到了不測,也不敢再派人出去了。
董誠也想知道外面的消息,特別是雲賊現在怎麼樣了,義軍又怎麼樣了。這一場勝負牽動着他的心神,如果雲賊勝了,天下還有誰能阻攔他呢?如果讓這樣的賊子存活在天地間,那這世間的黑白不是顛倒了嗎?
董誠道:“父親,不如就請他們進來吧。一羣商人有什麼可怕的?”
董瑞死活只肯給錢糧,不肯給人,他告訴董誠,城中的丁壯才能保護他們,保護百姓,而不是義軍的“許諾”。
所以董誠覺得城外的幾百個人沒什麼。
董瑞卻是小心使得萬年舟的性格。特別是在董瑞險些被人騙走後,他更是彷彿驚弓之鳥,凡事慎之又慎。
他道:“還是再看看。”
他命人傳話給城外的商隊,讓他們在城外稍等幾天。
董誠不解,還怕商隊走了,急忙問:“爹,萬一他們走了呢?”
董瑞:“走了,就說明他們是真正的商人,到時再把人追回來就行了。如果他們等了好幾天,那反倒有詐。這城沒什麼讓人圖謀的地方。人來了不肯走,就有問題。”
結果不到半天,商隊的消息又傳回來了。商隊說既然不能放他們進去,他們也不會多糾纏,只是隊伍裡的水不夠了,請問能不能從城裡買些水。
董瑞待要說不賣,傳話的人已經急切地說:“他們說可以用東西換!他們帶了粗鹽!”
一聽這個,董瑞父子立刻站了起來。
董瑞忙問:“帶了多少?”傳話的是城門守衛的一個小將軍,年紀也有三四十了,急得跺腳:“不多!他們說是給馬吃的!可我看了,那鹽只要煮一遍,人吃也沒問題!是土鹽!”
董瑞顧不上多說就帶上兒子跟着小將趕往城門。
他們坐着馬車到的時候,城門處已經聚了一些百姓,都對着城門外的商隊盼望着,雖然連人都看不到。
有的百姓還拿着布袋子,一看就是來買鹽的。
看到董家父子到了,紛紛道:
“城主到了!”
“老爺!”
“小公子!”
董誠是董瑞的獨子,前面還有三個夭折的哥哥,他排行最小,董瑞以前常抱着他坐車在城中穿行,所以百姓大多都認識董誠,都叫他小公子。
董瑞交待董誠:“你來安撫一下他們,讓他們速速散去。”
董誠說:“爹,哪怕不放商隊進來,那幾車鹽也要買下來!”
董瑞點頭:“我自然知道。”
董瑞上了城牆,往下一看,就看商隊已經在不遠處停了下來,馬車圍成了一個圈。
董瑞問:“那鹽呢?”
一個士兵把吊下去的籃子拖過來,從裡面拿出一塊灰黑色的石頭。
董瑞抱着舔了舔,苦鹹刺舌,確實是鹽石。
他問士兵:“大約有幾車?”
士兵有些激動,腿都直髮顫,“看着像是五到十車的樣子,剩下的都是草。”
董瑞咬咬牙,這樣就只能放這些人進來了。
一車鹽大概三百斤,十車就是三千斤。三千斤粗鹽根本不夠整個城的百姓分,但好歹是有鹽了,這個商人能帶着這麼多鹽土,他如果肯再來,城裡就不會再缺鹽了。
如果不是以前他交好的商人不再來了,城裡也不會陷入如今的困境。
董瑞下了城門,見董誠仍在跟百姓糾纏,他讓管家去驅趕百姓,帶着董誠回了家。
董誠以爲他拒絕商人了,十分焦急。
不料董瑞回家之後,命人準備待客的宴會,家裡還要重新打掃,還送信去請城中其他有名望的人過來。
董誠驚訝半晌後明白過來:“爹是想留下這個商人嗎?”
董瑞嘆道:“原來與咱們家來往的兩個商家都不再來了,你看看,他們半年沒來,城裡連鹽都沒了。”董誠也跟着嘆氣:“可能……是已經遇到不測了。”
現在這世道,商人又是常在外行走的,說不定就是在哪裡遇上強人,被取了性命。
董瑞道:“這個魯商敢在這個時候出來,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們也需要一個商人,不如就籠絡了他。”
而且,這個商人帶的是給馬吃的鹽。什麼樣的地方纔會需要那麼多專給牲畜吃的鹽呢?又是哪裡有這麼多的馬呢?
答案顯而易見。
董誠這才知道,正是因爲看在那幾車鹽的份上,才讓父親改了主意,擺下這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只爲接待一個商人。
一時客人都到了,董瑞再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解釋一番後,客人們都答應在宴上會幫腔,一定要讓這個商人定下往來董城的承諾。
一人道,願將家中一女嫁給這個商人。想要讓商人每年都回來,沒有比讓他在這裡安家更容易的了。
那人捨出的女兒乃是個寡婦,年紀雖然大了,但也並非老嫗,至少也是有姓之女,配一個商人是絕對夠的。
可等馬公子帶着齊藉過來的時候,那人就不提女兒的事了。
實在是馬公子和齊藉看起來都不像是願意在這裡娶妻的人。
齊藉縱使受了這一個多月的苦,可他身材高大,直背挺胸,姿態上就能看出不是普通家族能養出來的。那個跟隨他的從人大步走進來時,眼裡可是沒有這堂上的人。一個從人尚且如此,何況主人呢?
馬公子就更別提了,他衣飾雖然不華麗,但也比這堂上的大多數人都要好一些。
董瑞父子一眼望過去,就知道這兩人不是他們能籠絡得來的。
不過事情遠比他們想的要順便得多。
因爲馬公子正好有事要“求”他們。
馬公子指着齊藉說,這齊公子是鳳凰臺世家子弟,因爲被家人趕出來遊學,所以雖然百般不願,仍是離開了家門,到了這荒涼的地方。
不過齊公子水土不服,身體十分不適,而他還要趕路,迫不得已需要把齊公子託負給一個義氣之士。
他覺得董城這裡人傑地靈,如果董城願意收留齊公子半年左右的話,他願意酬謝董城。
這下一來,不是皆大歡喜?
董瑞連忙提起鹽和糧食的事,馬公子只是略皺了下眉就痛快答應下來了,還願意把帶來的這十車鹽直接送給董瑞。
董瑞忙道願意給錢,只求馬家商隊能每年過來一兩次,販些鹽或糧食之類的城中急需之物。
馬公子全都答應了。
齊藉看起來也確實很慘,整個人相當沒有精神。他的病也有些麻煩,口瘡之類的病,雖是小病,卻十分折磨人。可董城確實沒有治這種精細病的醫匠。
馬公子當着董瑞的面安慰齊藉,道一定會盡快送醫送藥過來,請齊藉“稍待片刻”。
馬公子把帶的東西全留下了,馬草倒是帶走了,這個董城的人不需要。
他走之後,齊藉就成了董家的座上賓客。董誠對外面的事很好奇,齊藉又是鳳凰臺世家出身,董誠就天天泡在齊藉身邊。
齊藉趁勢把該告訴他的都告訴他了。
比如,他家中已經落魄了,父母對他寄於厚望,就是希望他能在外尋一英主,好重振家聲。可惜他爲人懶惰,不堪重負,才離開家一個月就受不了苦了。
董誠對齊藉有點看不起,但齊藉讀過的書比他多得多,無形中打擊了董誠的自信心,他之前被說動打算離開家闖出一番事業,結果現在卻連齊藉都比不上。
可齊藉滿腹詩書,卻毫無志氣!
董誠跟齊藉認識的越多,越恨鐵不成鋼。他辯不過齊藉,兩人成天吵來吵去,感情卻越來越好。
等到義軍又來人時,董誠立刻就告訴了齊藉。經過齊藉的駁斥,董誠雖然仍想報國,心懷壯志,倒是對義軍來人添了幾份顧慮和懷疑。
他覺得齊藉聰明,或許可以替董城出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