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熱的,裡面有土。
齊藉坐在車上,車簾全都捲了起來,但他身上的衣服還是溼透了,最後不得不像車伕一樣把衣服脫下來,只穿一條短褲,衣服就晾在了車頂上,用石頭壓着。
車裡有四個長頸陶甕用來盛水。出發不過半天,他已經快把一瓶水喝光了。
車伕是他的從人,也是他父親的庶弟,從小伴他長大,亦兄亦僕。
從人:“不要再喝了,我們距離萬應還早呢。”這一車水是給他喝到萬應的,這纔剛出發就快喝完一甕了。
齊藉:“我知道,但真的太熱了。”
他在家裡時從沒想過趕路會這麼熱,他喝了一上午的水,到現在一泡尿都沒有,全變成汗了。
“你要是能下車來,我們就可以在四天內趕到萬應城。”從人說,“不然水可撐不下去。”
齊藉看看頭上的大太陽,想了想,答應道:“那停車吧,我騎馬。”
他換了馬之後,速度就快多了。
幸運的是兩天後他們就遇上了一個商隊,正在從萬應去鳳凰臺的路上。他們連忙買了水,還買了一車瓜。
商人笑道:“現在我們出門,帶幾車瓜比帶水方便。”瓜比水耐蓄存,一車瓜又能解渴,又能解飢,聽說還可以解渴除瘟,真是好東西!
聽齊藉他們要去現在打仗的地方,就道:“孤身上路可不安全。公子們聽我一言,你們到了萬應後,先去尋馬家,馬家的商隊一天就有一隊往那邊去,你們跟着馬家的商隊走,又安全又省心,不過多費些銀錢。”
齊藉聽說過這馬商好像是公主的人,不知是不是真的。
這個商人笑道:“這種事,我們也無處打聽。不過他生意做得這麼大,背後一定是有靠山的。”現在都有半邊馬的說法了,他一個人就佔了一半的商路,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有了西瓜與水後,齊藉他們路上就輕鬆多了。一行人順順利利的到了萬應城,路上又遇上了好幾撥的商隊,遠遠看到萬應城的城牆時,眼前的官道上已經擠滿了車馬與人流,兩旁的田地上長滿了馬草,一羣正在放牧的雞鴨在田中走來走去。
齊藉覺得胸口的鬱氣都散去不少。
“這是第幾次看到了?”從人趕着車說,“剛纔就又是雞又是鴨的。”
旁邊一個護衛笑着說:“還有鵝呢,看着真肥啊!”
就連護衛們都面上帶着笑,不見一路趕來時的辛苦,放馬兒慢慢走着,一邊走一邊指着路兩旁的田地說笑。
田中有人在幹活,女子多是戴着大大的斗笠,斗笠下掛着面紗,穿着長袖長裙。男子們也是一樣,戴斗笠穿長袍,手足都遮得嚴實。
路邊有涼棚賣涼茶,全是當地的草茶或花茶,有一點點的草木香氣,喝下去解暑降溫。
護衛們很自然的問:“一會兒前頭哪裡有洗澡的地方?”路邊的人就笑着給他們指:“北邊就是,魯人都去那裡洗澡吃飯做衣服。”他打量着護衛們的灰頭土臉,笑着說:“幾位漢子到了那裡也讓他們修修臉,刮刮鬍子。”
護衛們道謝後繼續往前走。
一個護衛摸着下巴上亂糟糟的鬍子說:“以前魯人沒來時,可沒人刮鬍子。”
這還真是。以前養一把好鬍子可是很費勁的,但自從魯人來了以後,洗澡修臉刮鬍子就成了一套的了,再見魯人個個都是下巴光潔白淨,平白看着小了幾歲。
聽說是公主不喜歡男人留鬍子。
這股風氣慢慢的也影響了這裡的人。現在除了世家,百姓們倒是都習慣刮鬍子了,颳了乾乾淨淨的,也不生蟲子,也不招灰。
護衛們這幾天趕路,個個一臉灰,再加上有的人蓄起的鬍子,乍一看跟像掃帚尾巴似的。
幾人互相打量,紛紛取笑。
一個鬍子快把臉給蓋住的漢子說:“反正我不刮。”
但到了魯人的澡塘子裡,叫人給按住搓了泥,又洗了頭之後,他出來也換了一個光潔乾淨的下巴,連眉毛鬢角都修過了。
其他護衛們一看都笑話他,其中一人道:“瞧着倒像是才見你那會兒了。那時你才十五吧?怎麼十年了還不見大呢?”
另一人也笑着問他:“怎麼叫颳了?”
那人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感覺很新奇,說:“他說刮不刮都是一個價,還是颳了划算,還說女兒喜歡親這樣的嘴,長滿鬍子的都不討女兒喜歡。我就給颳了。”
一羣人轟笑起來。
齊藉他們沒有浪費時間,洗過澡換過衣服用過飯,就已經打聽到了馬商的住處。齊藉備上禮,親自登門,那邊出來一個馬家在這裡的管家,也是馬家公子,客客氣氣的收了禮,當即答應帶他們過去,還問需要去哪幾座城,要不要他們幫着進城?
這時齊藉連自己的姓名家世都沒說,出去的原因也沒提,馬家就這麼客氣周到。叫齊藉多少有點吃驚。
馬公子說了一番話,打消了他的疑慮:“如公子這般想去見識一番的,我們也是常見。公子出去打聽打聽,哪一家商隊都帶過這樣的活兒。公子出去了還要回來,到時若是能約定好時間地點,我們也可以搭公子回來。”
這竟然還不是假的。
齊藉只是坐了一會兒,就見有人進來說有客到,拿了名帖和禮單進來。
馬公子就笑着對齊藉解釋這全是想借商隊去“觀光”的人。
“世情動盪,人人都想去親眼看一看啊。”馬公子笑道。
齊藉出來後也看到了停在門口的馬車,他上了車後,見那車上的主人被請進去了。
他想,如果他沒有走通王姻的門路,鳳凰臺上沒有他的位子的話,說不定他也會想要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
其實他這次出來,家裡並不全都是贊成的人。
鳳凰臺上一片亂相,說話管用的竟然是一個女人和一羣魯人,哪怕有毛昭和白哥兩人在,仍有許多人不安。
黃公的出現確實安撫了相當一部分人。他的父母就是因爲看黃公站出來了,才答應讓他出來。
但也有一些人認爲既然不是正統,那比起一個女人,不如到河谷去。慶王再如何,也可以稱一聲機狡、擅戰。
不是什麼人都能抓住當時的機會的。
在私底下,對雲青蘭大加讚賞的人也有很多。甚至有人認爲,與其到現在把安樂公主頂在頭上,還不如請雲青蘭回來呢,他一回來,徐公也回來了,比現在的安樂公主與黃公好多了。
齊藉沒有親眼見過安樂公主到底是何等樣人。
但他見過王姻,這個男人已經令他自愧不如了。王姻提起安樂公主時,那是全身心的崇拜與敬意。
他與王姻深交時,曾提醒過王姻現在替衆人大開方便之門其實並不利於名聲。
王姻笑道,餘名何足道哉?
他說他這樣的小人物的名聲跟公主的大業相比,不值一提。
他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他,他都沒有放在心上。
因爲王姻替衆人開路,並不探究來歷。此人到底是有才還是無才,是好人還是壞人,他都不在乎。
王姻就曾經把一個被家族驅逐的人迎入家中爲客,還奉爲上座。
他不看家世,不看才學,不看地位,不管是敗家子還是酒色之徒,他都能接納。
來的人,有錢的他就索錢,無錢的他就索恩。之前齊藉也覺得王姻人品不好,但真正相交之後,卻發現王姻並沒有那麼過分。
至少他沒找齊藉要錢,也沒找齊藉要恩,反而對齊藉說一定會助他施展抱負。
齊藉還覺得外人傳言有誤,後來卻親眼看到他找別人要錢,那人也是求到他門下,想當面見到公主得官,他就端起茶盞三次,逼那人不停加價,直到加到他滿意了,他才點頭答應下來,果然不久之後就送此人進宮了。
正因爲他的這種作態,才引人垢病。
齊藉當時目瞪口呆,他質問王姻,王姻反笑道:“我不收錢,他們就該不安心了。不然他們憑什麼信我一個魯人會替他們辦事呢?”
齊藉譏諷道:“既然如此,某是不是也欠了你的茶錢?你說個數出來,我明日就叫人擡來!”
王姻大笑:“我不找你要錢,你就信了我,那我又何必要錢呢?不過你既然願意給,那我也不往外推。”
齊藉氣苦,怒極,他早視王姻爲友,兩人境遇相似,都是家中次子,都有賢明長兄,都想做出一番事業,卻苦無門路。王姻還遇見了安樂公主,他父母不肯放他投到徐公門下爲弟子,而除了徐公之外無一賢人,他方纔蹉跎至今。
現在他已被王姻說動,認爲安樂公主天生奇人,願意投效,結果又發現了友人不是想像的那麼清高潔白。
他快氣死了,被王姻拖回了屋,再三致歉。
齊藉怒罵道:“叫你這麼說,反倒是他們求着你收錢的?”
王姻端着酒壺笑着點頭,“正是如此。”他笑道,“有錢的,願意用錢來砸我;自願義薄雲天,日後必有大功的,願以恩許我。我如果不照着他們想的去辦,他們反倒不會信我。”
齊藉指着自己說:“那我呢?”
王姻笑道:“你啊,你是不需要施恩、也不需要給錢,只要有人願意助你,你就以爲自己可以一飛沖天的人。”
齊藉的心中一沉。
王姻仰首飲酒,酒液灑了一脖子,他大笑道:“與我一般!”
齊藉那一天才知道,王姻投到公主門下時走了多少彎路,他是自己厚着臉皮追着公主到鳳凰臺來的,之前安樂公主根本沒想過要他。但現在,他已成了公主身邊的近臣了。
王姻醉意醺醺:“有我在,我來替你搭一條梯子,讓你不用像我當年一樣鑽到別處去。”
第二天,齊藉和從人、護衛一起加入商隊出發時,看到了同行的幾輛馬車,都是有從人服侍,或有護衛跟隨。
互通姓名之後,齊藉發現竟然也算是“熟人”,雖然不曾在文會上遇見過,但彼此的名字一提便知,都有熟悉的朋友。
除他之外,剩下的人都說想出去見識一番。有一個人不停怒斥安樂公主,道“魯賊”,對魯字與魯律都大加貶低。
另有幾人可能是離開鳳凰臺了,也敢說一說心裡話。他們多數都是覺得現在鳳凰臺上並沒有他們的用武之地,他們既不是魯人,又不願意去走王姻的門路。
“某家中無錢。”
“將我的文章交給一個魯人點評?或是去拜見一個女人才能做官?”這人搖搖頭。
他們想去外面看看風景,說不定就能找到屬於他們的機會。
齊藉默默無語。
這就是王姻所說的彎路嗎?
還是他現在走的這條路纔是彎路呢?
到底哪一邊纔是正確的呢?
他嘆了口氣。
現在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