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往年這個時候,城外應該都是旅人和商人,走親訪友的百姓,來往兩地的歌伎樂伎等。
“看看外面,看看城裡。”毛峰指着街上:“現在是夏天,外面卻一個乘涼的人都看不到,連小孩子都不出來了,你見過這樣的華城嗎?”
仇道千沉默着不說話。
毛峰是鳳凰臺毛氏子弟。少年就出門求學,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鳳凰臺。他三十四歲時投到華城仇氏門下,成了仇道千的賓客,兩人之間亦師亦友,後來他娶了仇道千之妻的妹妹,兩人更加親密無間。
仇道千的心事只有他知道,在整個仇家,他也只敢以毛峰面前說說心裡話。
毛峰之前就不太贊成仇家摻和進去,可那個雲賊來索了三次糧後,又打起了華城丁壯的主意,要在華城徵丁,仇道千這才轉而投向了義軍。
可華城並沒有自己的軍隊,族中也沒有擅長領兵的勇士,哪怕投入義軍,對華城而言不過是換了一個找它要糧要錢的而已。
這段時間以來,仇家已經把城中富戶都給要遍了,城中百姓也吃了大苦頭,街上沒有哪家店鋪還敢開門,百姓也只敢把家門緊緊關上,男人和女人都不敢出來。
毛峰建議仇道千從義軍中脫離出來,不要管什麼義軍了。
仇道千發愁他現在離開,反而會被義軍中的其他人記恨,就是雲賊那邊也不會放過他。
毛峰說:“我願意去鳳凰臺,見一見我的族兄,或許……如果鳳凰臺那邊願意站在華城這邊的話……”仇道千不報希望。鳳凰臺外強中乾,皇帝連雲賊都放走了,現在這裡打成這個樣子,各家都在拼命的集結兵力,屯集糧草,打造兵器,皇帝不是一樣管不了嗎?
可現在除了找皇帝求救之外,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仇道千最後只能答應毛峰,讓他去。
他親自替毛峰挑選從人和護衛,準備行裝、馬車,把毛峰送出了城,依依不捨地對他說:“如果不成,就早些回來吧。”
毛峰握着他的手重重的拍了拍,“放心交給我吧。”
仇道千目送馬車遠去,仍舊愁眉難解。
鳳凰臺。
姜姬正在聽風迎燕解說戰報,順便吸引一點地理知識。
雲青蘭和義軍發生大戰的地方,是一片平原,也正是她當年到鳳凰臺時經過的那一大片眼饞的好地,非常適合百姓耕種居住。
但正因爲那裡適合人居,所以那裡的大姓、小城特別多,星羅棋佈。可以說走兩步就能碰到一個村鎮,村裡能隨隨便便找出兩三個有幾百年歷史的大姓。
人多、地多、糧多,雲青蘭在挑選搶劫對象時,理所當然選了那裡。
她之前接到的不交稅不交賦的奏表,也在其中——人多膽子大。都覺得自己可以站起來伸伸腰,不聽皇帝的話了。
她把奏表挑挑選選,送給了雲青蘭。
雲青蘭就藉着這把刀,捅上了這些城。
這些城當時肯定沒想到,他們試探皇帝,起反應的卻是雲青蘭。
要說挖皇帝的牆角,雲青蘭纔是第一個揮鋤頭的人啊!明明是一個戰壕裡的兄弟,他怎麼對他們下手了呢?
而且手中竟然有聖旨!起旨的還是徐公!
所以從一開始,義軍的氣勢就有點不太足,還有點摸不着頭腦。
後來還是有人抓住徐公不再是徐公,而是慶國丞相的事說徐公已從賊,這聖旨也有問題,算是多多少少挽回一點顏面。
不過這個仗仍然讓他們打得節節敗退。
雲青蘭那邊氣勢如虹!
雖然在姜姬或徐公看來,雲青蘭從鳳凰臺逃走是一步臭棋。但在雲青蘭自己和他的屬下看,這明明是一步好棋!
當皇帝顯然有點太難了,退而居其次,當個諸侯王不是很好嘛!
他們到了河谷以後,王宮也建起來了,封官授爵人人有份,比以前屈居在皇宮裡當個護軍好多了呢。
而且有徐公和姜姬在背後給雲青蘭鼓勁,雲青蘭打起仗來一點都不怕的。
別人說要去鳳凰臺告狀,要告訴天下人,雲青蘭擅動刀兵,乃大不敬之罪。
雲青蘭哈哈一笑,竟然說“鳳凰臺與家無異”。就差說安樂公主對他真心一片,誰去告狀都沒用了。
他這裡上下一心,都覺得自己走在光明大道上。
義軍那裡,各自爲政,各有心思。
姜姬還發現,她算錯了一件事,就是各城擁有的兵馬,可能根本沒有她想的那麼多。
風迎燕以靈武打比方,他實話告訴他,靈武真正的兵馬數只有兩千餘人,而且非常單一,沒有步兵,全是騎兵和弓兵。
在他後面的固衛,雖然有着看守諸侯王的“職責”,但崔家到固衛後,覺得花錢養兵沒有必要,反正這固衛又不是他家的,真大軍壓城了,出城投降就是,這樣方纔不傷一民一物。所以固衛的兵數可能只有一千左右。
她恍然大悟。
在這樣一個“和平”的世界裡,以打嘴仗爲主要模式的世界,任何一個城池都不可能花大力氣養兵。
只有那麼幾個比較特別的。
剩下大多數都是不想白白花這個錢的。
他們可能會屯集許多兵器,比如箭頭、刀、槍頭等鐵器,因爲打仗時武器的消耗是很快的,打造起來卻沒那麼容易。
但他們不會長年累月的練兵,更不會沒事屯上幾萬兵。
各城屯兵大多以千爲單位,過萬的很少,小城更可能連幾百人都沒有。
平時根本用不到,等到真有需要的時候,纔會把城中的男人都召集起來,發給他們兵器,臨時操練一番就讓他們上戰場了。
等到這一羣烏合之衆聯合到一起時,手裡有兵的,當然不願意白白消耗掉;手裡沒兵的,只能給錢給糧,當然也不會心甘情願的一直給。
這就是義軍最大的矛盾。
所謂的義軍,其實是由某幾個家族倡議的,目的當然是爲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順便擴大地盤。
風迎燕從商人送回來的情報中告訴她,這段時間裡發生的聯姻代表着什麼,又有哪幾家因爲無法支撐而有了退意,更有渾水摸魚的人。
比如安城,他們那裡就不出人也不出糧,只出了一篇慷慨激昂的美文,以振奮軍心!
姜姬聽到這裡就笑了。
笑完就嘆氣了。
她是真沒想到這羣人這麼沒用。一堆人打一個,都能讓雲青蘭佔上風。
已經過去大半年了,這場糊塗仗已經有人想退出了。
雲青蘭估計已經覺得自己戰無不勝了。接下來,他很有可能會跑到鳳凰臺來。
但她現在不需要天下人把目光集中到鳳凰臺。
風迎燕走後,姜姬叫來了王姻,問他能不能找人把皇帝在河谷的消息送出去。
皇帝在哪裡?這個問題到目前根本沒有人深究過。
就算是這座城裡的人還有人相信皇帝仍在宮裡,安樂公主正是爲了照顧皇帝而來。
而外面的人更加不需要確認這個:皇帝當然在鳳凰臺。
就算雲青蘭拿出過聖旨,也只是被人猜測他把帝璽帶走了。沒人想過他把皇帝也一起帶走了。
因爲如果皇帝真的被雲賊帶走,鳳凰臺不該一點反應也沒有啊。怎麼說也要天搖地動一下的。
鳳凰臺的毫無反應“證明”了皇帝還在家裡,沒跑到外頭去。
王姻一聽就想搖頭,“公主,三思啊!如果知道皇帝陛下不在宮裡,那……”天下大亂。
皇帝在宮裡,這皇帝的權威就還在。哪怕雲青蘭把徐公帶走了,把朝陽公主帶走了,可能還帶走了帝璽,但這一切都比不上皇帝的一根手指頭。
如果雲青蘭連皇帝都帶走了,皇帝還一聲不吭的,那這個皇帝就真是弱的不堪一擊了。
“皇帝”這個形象會徹底喪失權威性。
一個傻子能當皇帝還十幾年沒出事,正是因爲“皇帝”的權威性沒有丟失。
一旦皇帝失去權威,那就不會再有人畏懼皇帝了。
王姻:“只怕馬上就會有人到鳳凰臺,求見皇帝。或是求見公主。”話音未落,他就明白過來了!
公主正是希望從鳳凰臺走出去。
現在鳳凰臺上下都已經在公主的掌握之中了,公主開始想要外面的人進來了,她也想走出去了。
他的腦袋轉得很快。
“這樣一來,他們一定會對雲賊羣起攻之。”
義軍爲什麼出現?不是爲了真的扶助正義,而是做第二個雲青蘭。
雲青蘭是一個非常好的靶子。他不但用親自經歷告訴大家現在可以幹什麼了,他還能用自己的死來成全別人。
打敗雲青蘭,砍了他的頭的那個人,不但成了“皇帝”和天下的恩人,還會接收雲青蘭留下的一切——包括河谷,甚至還有王位。
“皇帝”到時一定要以重禮酬謝此人。慶王的王位和慶國的封地就是最合適的禮物。哪怕“皇帝”不想給,這人不讓出來,“皇帝”也沒辦法把人趕走。
如果再加上皇帝就在雲青蘭手中,這個人還救了皇帝呢?
皇帝還非常弱小呢?
共治江山都不是夢了。
雲青蘭那裡的“人質”還很充足。還有徐公呢。到時這人不但救了皇帝,還救了徐公,徐公難道不替他吹捧一番?
在雲青蘭抓走徐公前,沒人覺得徐公會屈從。但那是以前了。
現在徐公除了一個好名聲之外,他還變得非常容易打動了。
至少那個將要打敗雲青蘭的人不會覺得打動徐公是一件難事。徐公都願意替雲青蘭擬旨,願意做慶國丞相,會不願意爲一個忠臣說兩句好話嗎?
王姻答應了。
他回家以後,思考了數天,終於找出了兩個人,可以去做這件事。
這二人都是鳳凰臺底下的世家出身,都是曾經風光過,後來又落魄的家族。
這二人比其他人不一樣的是,他們更有野心。有野心的人,纔會願意去冒險。
這二人一個叫齊藉,一個叫樑藻。
王姻分別請二人過來,分別與這二人密談,然後約定了等二人成功回來之後,必定鼎力助二人列席公主座下。爲了取信二人,他與這二人結爲異姓兄弟。
“等兄歸來,弟爲兄唱歌起舞,祝兄一路平安。”王姻站在官道旁,長揖不起,等他直起身,前方的馬車已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