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認爲把鳳凰臺的政治生態評價爲“眼高手低”很合適。你不能說他們不敏感,他們對於觸碰到階級利益和意識形態的問題總是非常敏感的。比如魯字和龔香講解魯律,這就讓他們感到受到了冒犯。
雖然反抗的動作……
跳過他們的慣例反抗模式,這說明他們很清楚他們的立足點是什麼,那就是將他們與普通百姓、普通平民、普通有錢人區分開的東西:文字與階級。
文字是工具,當它變成只有一部分人能使用的工具時,它就成了武器。紀字就是他們的武器,如果魯字取代了紀字,那目前使用魯字的商人和普通平民就擁有了與他們對抗的資格。
階級是姓氏與血脈。在鳳凰臺上,你姓什麼決定着你會當什麼官,你有着什麼人的血脈意味着你有什麼樣的才能。根本不需要再經過確認,你是誰的子孫後代,你就有着和你的祖先一樣的才華。
就像花萬里,他姓花,他就一定會打仗,能當將軍。如果換成毛昭或白哥,皇帝當時就算下了旨,點了將,底下的人也不會同意。
但如果動的不是他們看在眼裡的東西,他們就像看不見一樣。
姜姬希望能慢慢把鳳凰臺的原班人馬架空,就是各。哪怕他們現在乖乖聽話做事,好像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但如果徐公回來,他們肯定會立刻轉向徐公。
他們現在的聽話只是習慣順從,不是真心效忠於她了。徐公不在,她可以隨意擺弄他們;徐公回來,他們就會調頭向着徐公了。
而鳳凰臺這個大機器的正常運轉,依靠更多的還是相、公、卿之下的諸多雜官。
又因爲徐公把朝上官都給變成了虛職,就是隻擔名不擔事,所以鳳凰臺上的官吏是非常“簡略”的:大官都是虛職,小官都是實職。
姜姬需要架空的,就是這羣“小官”。
王姻已經把這部分人的名單給交上來了,各級值日、文書、經事、給事、傳書等,約兩千多人。
姜姬自己手中目前是沒有兩千多個熟知鳳凰臺下事,能爲她所用的人的。所以她也只能逐級替換,酌情將某些部門合併,或直接開設新部。
王姻原任大夫,雖然是朝陽公主爲了讓他留在宮中隨便給出去的一個官,不過位置是夠高了,剛好方便姜姬借他的名義行事。
畢竟,她一個“安樂公主”如果插手小吏的事,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借王姻之口能省不少口舌。
王姻“下令”,阿陀這個小傳旨負責把這話傳遞到各級去,白哥負責過來“勸導”這些人乖乖聽話。
確實有人發覺了,但他們又覺得沒必要爲這種事再惹起什麼風波——鳳凰臺裡還關着一堆人呢。
安樂公主玩笑般的索糧讓他們疲於應付,哪裡管得了什麼文書被人頂了職,又是哪個給事叫人給撤了等等。
姜姬快馬斬亂麻,從四月到七月間,把鳳凰臺下的各級官吏給替換了一半左右,剩下的她覺得也不必換了,因爲現在更嚴重的事已經冒頭了。
鳳凰臺外出現了疫情。
城裡的死屍全都被送到城外焚燒掩埋,城外的流民村只要是在姜姬的控制之下的,也全都照此辦理了。
城中的水井也進行了嚴格的區分,各個街巷很少再見到外來人,也很少收留外來人。
姜姬還大力發展百姓們養貓除鼠,神女廟裡又多了看家護院的狗和殺鼠看糧的貓的石像。
但在遠離鳳凰臺的村鎮中,到底還是出現了疫情。
只是一開始只在小村中流傳。現在交通不好,百姓們終其一生很少離開自己的家鄉,他們多數都在家鄉附近二十里左右的地方活動。這也從一方面限制了疫情的傳播。
但進入夏季之後,野外狼、狐狸等野獸的活動加劇,它們把人們埋在淺表地面的屍掏出裹腹,再加上蚊子、蒼蠅與老鼠,終於令疫情傳播起來了。
治疫就是要快。
姜姬立刻調兵,命人把守要道,進入發生疫情的地區,不許這裡的百姓出逃。
此時沒有足夠的藥,也根本沒有有效的治療方式。爲了安撫百姓,她想來想去,竟然也只剩下祭祀這一條路可走了。
但她明知祭祀治不了病,不管再怎麼祭,疫區裡的百姓最後還是難逃一死,能不能活下來只能看自己的命夠不夠硬。
她只好在神女的權職上又添了一項:引路送葬。拜過神女像的人就算死了,也會無病無痛的走入極樂之境,那裡鮮花處處,樹上結滿果實,已經去世的親人也會在彼岸迎接你,從此不會再有分離、飢餓、病痛、悲傷等等等等。
總之,拜過神女後不管是生是死,都永遠得神女庇佑。
這也是她唯一能給疫區百姓的安慰了。
除了這個,她還讓人做了幾首簡單的小曲、詩歌,進行傳唱。
每一天,又死了多少人都會飛馬報上來。
疫區被圍了起來,還留在那裡的百姓非常忠誠的每天祭祀神女,然後把病死的人的屍首扔到疫區之外來,再由士兵們將屍首拖走,焚燒後深埋。
爲了燒屍,還特意仿磚窯建了窯洞,把屍首燒到化爲白骨才罷休。
從六月到十月,將近一年的時間,她每天睜開眼睛都在想昨天死了多少人,晚上閉上眼睛就在盼明天報上來的人數能少一點。
但諷刺的是,人越死越多之後,無形之中,她的威望增加了,本來快要不夠吃的糧食也不再緊張了。鳳凰臺下的人可能看到她調兵,看到她處理疫區的果斷與冷靜,連專門上奏表教育她的人都變少了,改爲替她唱讚歌。
哪怕她連舉辦祭祀都要逼他們出糧出錢出人,反正就是找到一切藉口榨乾淨他們家中的存糧。
某一日,她突然聽說有兵器被丟在大街上,巡城的小將把兵器全都撿了回去,然後報給她,說有人把家裡屯的箭頭都扔出來了。
她說沒關係,看看能不能用,能用就都留下吧。
鳳凰臺各家屯武器,屯的最多的就是箭頭,現在箭頭的做工按地區分大概有三棱、四棱、五星棱等多種,所以看出是哪一種箭頭後就能找到產地,再從產地大概就能找到是哪幾家買的箭頭了。
因爲這個世界的有錢人太少了,有這份功夫打這麼多箭頭屯在家裡的真是兩隻手就能數過來。所以箭頭到底是誰家的很好找,毛昭和白哥早就把各家大概能屯多少兵器給了她一個預估的數量,連會屯什麼都告訴她了。
她對誰扔的箭頭不感興趣,只需要知道這都是攝於她的“虎威”才自己給自己繳了械就行了。
扔了箭頭的那一家很心機的把箭頭扔在了對頭家的家門口。
不過在看到安樂公主根本沒管之後,街上開始時不時的出現被扔出來的箭頭、槍頭、大刀等武器。
軍營中天天跟過年一樣,上街都盼着能拾點什麼回來。
現在城裡也沒什麼人給他們臉色看了,以前巡到某某家門口時,還會被人當街潑水,或指桑罵槐——雖然他們當時就堵門報了仇。
但現在連這種事都看不見了,就足以讓他們明白,公主已經把他們打服了!
好事也接連出現,十月後,姜武帶着戰利品回來了。她下令讓花萬里去搶糧,姜武得知後,就把剛被他罰過的霍九弈也給帶出去搶糧了。霍九弈剛捱過他的打,又被喂一嘴甜棗,就算心裡還有不服,面上是已經服了。兩人合力搶了六個月後回來,心滿意足。
大軍歸城,鳳凰臺九門齊開,姜姬命人升旗,鳴鐘,給足了姜武、霍九弈和花萬里面子。
三支大軍一回來,姜武和霍九弈這兩個沒名氣的就不說了,花萬里這已經死了兩回的人又冒了出來,把宮門前的人都給嚇了一大跳,好幾個人當即坐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了。
姜姬把相、公、司都給叫來了。
徐公人不在,也有他一個座。餘下的黃鬆年坐在右下,毛昭的上級大司空病倒臥牀也被子孫給擡來了,毛昭就站在他的病榻前頭。
其餘的不記名的官吏也全都有一個算一個的都到了,擠了兩大方陣,估計他們很多人都沒見過大家到的這麼齊。
可沒辦法啊。
三軍進城,誰敢不到?
三個將軍各自身後帶着數百親兵,拉着大旗,赫赫揚揚的來到宮門前,下馬,跪地,對姜姬行三跪九叩大禮。
另一邊,黃鬆年、毛昭、白哥領頭,龔香等雖然居於側席,也跪得利索極了。大家一起跪拜姜姬,也就是居於城樓正席,坐北面南,朝着正南方向的安樂公主。
哪怕她現在坐的不是龍椅,她坐的位置也是龍位了。
鐘鳴過後,樂起,還是皇帝出行時的雅樂,奏起天地一片和樂。
跟上一次她祭神女時用這個樂章相比,今天再用,底下的人感受已經是大不相同了。
上回要嘀咕兩句,今天連嘀咕都不嘀咕了。
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安樂公主確實從來沒想過要當皇后或太后。
她是要稱帝。
底下的人哪怕想站起來說點什麼,可前頭的黃鬆年跪得太紮實了,底下人也都心安理得的想“不是他們不想說話,誰叫前面帶頭的是黃鬆年呢?如果是徐公,必不會容此事發生!”
黃鬆年不是不知道底下人人都在罵他,可他只能裝不知道。他在家裡對兒子孫子們說,“安樂公主挾雄軍在手,爲何不早日進城?爲何要等雲賊走了以後纔來?”
“因爲雲賊還帶走了皇帝和徐公。”
“安樂公主爲何放雲賊在河谷逍遙?因爲她不能自己親手去處理皇帝和徐公。”
“我不如徐公。”黃鬆年道,“可就算是徐公,智計高絕,早就看出安樂公主有不世之才華,願與之爲伍,安樂公主待要除掉他時,也不曾手軟。我如何能例外?黃家如何能例外?”
“現在徐公家人在何處?昔日徐家數千弟子在何處?”黃鬆年往外一指,“流落他鄉,淪爲棄子。爾等父母親人俱在,還有何不滿?”
“誰若是想試一試安樂公主的刀鋒,只管離了黃家!”黃鬆年說完,黃家無一人敢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