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庇一出現,就替自己辯白,此時紅日初升,一些百姓也都聚了過來,他們就算沒有聽到他的話,只看他這個人,再看他敢站出來,心裡就已經信了他八分了。
姜姬也上了將臺,她在宮中又佈置了一番後纔出來,路上綠玉已經繪聲繪色的給她學了一遍。
“倒真是個人才。”她笑道。
姜旦剛纔藉着去更衣吃了點東西,不餓了就有心情逗趣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早起牀,看到將臺東邊慢慢放出光來,天空由黑轉白,也很新奇。
聽到姜姬這麼說,大膽發言:“可他是個壞人吧?”
“是啊。”姜姬說,“他是那種有頭腦,有智慧的壞人。比愚笨的壞人更難抓住。”她指向將臺下,“下面的人羣中已經有人開始相信他了。因爲人們總是覺得壞人會羞愧,會不敢出現,就算出現了,也必會畏縮。所以他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愧疚不心虛,人們就會以爲他說的是真實可信的。”
姜旦不信,但早有侍人往來傳話,把底下百姓間的議論都記住上來學給姜旦聽。
姜旦說:“那再抓住這種人,就不能讓他開口,直接殺掉!”
“對!”姜姬驚喜讚道,“如果你確信此人有害,不管是與國,與家,與民,還是對你自己或你身邊的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殺了他。”
姜揚在旁邊實在忍不住,他擔心大王會被誤導,擔心公主對大王……暗藏機心。他壯着膽子說:“大王,如果當真有冤屈呢?人命寶貴,殺了人就再也活不過來了。”
姜姬聽到也不說話,想聽姜旦怎麼應對。
姜旦對姜揚有種不能明說的愧疚感,當然,他現在也不會傻到說要把大王讓給姜揚做了。
不是說他當這個大王當上癮了——雖然確實過癮!
而是他明白一件事,就是他當大王時,姜揚可以當太子,他反正是不會害姜揚的;但姜揚當了大王后,他當什麼?
他曾經半真半假的問過龔大夫,還要龔大夫事先發誓不能告訴姐姐。
龔大夫聽了以後笑着問他這個問題:“首先,大王如果禪位,在國中是有先例的。”諸侯國中不乏哥哥把王位讓給弟弟,叔叔把王位讓給侄子這種值得傳頌一番的故事,內情如何不提,讓位的那個,通常都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也就是說,姜旦想讓位可以啊,那他日後就不能留在魯國了,必須走,必須走得遠一點,必須讓所有人都找不着他。以前這種讓位的大王據傳還有成仙的了呢,人間再無蹤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姜旦當然不想離開魯國,他連蓮花臺都不想離開。他的意思是,除了大王不當,一切照舊。
龔大夫呵呵道不可能。
姜旦又突發奇想,那姜揚來當大王,他去當太子怎麼樣?
他再傻也知道姜揚的學問比他好得多,字比他認識得多,會寫的也多,長得也比他好看。那大王姜揚來當會更相稱。
龔大夫問:“大王可知什麼是太子?太子,就是明天的大王。大王就算當了太子,以後也是要當大王的。恕我直言,如果大王當真這麼做,只怕太子活不到明天。”
姜旦打了個寒戰,又想起了那天的金潞宮和那天的姐姐。
魯國和蓮花臺的主人是姐姐,姐姐要誰當大王,誰就會是大王。其實是由不得他做主的。
他只是抱着萬一有機會這樣的念頭不死心的想努力一把,見事無可能,也就打消了念頭。
然後,他有了王后,而太子目前仍無妻室。
在他殿上曾有人提議,可以送信回鄭國,爲太子求娶鄭國淑女,這樣他們這對兄弟都娶鄭女爲妻,也稱得上是一樁佳話。
但很快這個提議就被人大罵特罵,那個人也被罵得不敢再上殿來,還是他送去禮物,請他上殿,他纔敢再來。
因爲鄭王現在倒行逆施,已經在民間頗有些惡名了。鄭姬因爲來魯國較早,又是被他親手撫育長大,倒是沒有牽連到她身上,不過就算這樣,也有人提議將鄭姬送回鄭國,因爲不恥與鄭王爲伍。
之前鄭王送信來大罵他,說他是小人,野人之子什麼的,他問過姐姐後把這封信給殿上的人看了,於是現在殿上公卿都對鄭王恨之入骨,罵起來不遺餘力。
唉,春花都被嚇壞了。
想起春花躲在他懷裡發抖的樣子,姜旦就心疼,看到她變瘦的小臉,他還特意多陪她用了幾餐飯,叫她不要放在心上,既然已經到了魯國,就把自己當魯人看,不要再想鄭國了,鄭國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他也已經明白,春花這個王后意味着她會是他的妻子。他雖喜歡春花,卻不是男女之情。但……經歷過小星後,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愛上什麼人了,敢不敢去愛了。
或許,春花和他會是很好的一對。
他有春花,阿揚卻沒有妻子。姐姐到現在都沒有想過要給他找個妻子。
阿揚宮中有寵婢,卻只是宮女,連女官都不是,生下來的孩子,也都一併送到了宮人監則侍人宮女撫養。
姐姐說,這些孩子可以穿黑衣,少時在宮中當職,男爲侍從,女爲宮女。如果成才,可以賜姓爲官,但不得姓姜。至於賜什麼姓,叫他看着辦。
兒子可以當官,女兒就可惜一點,但也有辦法。
因爲現在國中女子也可有私產,姐姐又說,女子雖然不可以當官,但可以封個虛職或虛爵,不領實職,只領官祿。
所以他早早的就想好要給他和姜揚的那幾個女兒封個什麼爵位,再替她們選婿,招贅。
姐姐說都由他。
總之,這些人都是他的責任,他這個大王必須讓他們過得好才行。
但對姜揚,他卻既無法給他妻子,也不敢爲他反對姐姐……
姜旦說:“阿揚說得也有道理。”他想了想,“那就需要好好審查他們是不是真的犯了錯。如果是真的,那不管他們怎麼狡辯都沒有用。”
姜揚只怕姜旦一意孤行,見他這麼說,鬆了口氣,恭敬道:“大王深謀遠慮,是我失言了。”
姜旦溫聲道:“阿揚思慮周詳,孤喜。”
說罷,在姜揚的肩上輕輕拍了拍。
旁觀了這一場,姜姬心滿意足,決定對龔獠好一點。這幾年來,她一直冷着他,由着龔香把龔獠架空了。但龔獠第一沒有向合陵告狀,第二,好好的替她把大王與太子教好了。現在大王知道如何對待太子,太子也知如何侍候大王。
最重要的是兩人的性格已經養成了,思維模式也建立起來了。
姜旦雖然單純,但他直線的思維是很大的優勢。凡事只取對錯,不問因果,正因爲他不懂,所以與其花時間教他,讓他在複雜的關係中浪費時間精力,不如直接灌輸給他對錯,建立對這個世界最本源的認知,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沒有中間的選項。這樣固然會顯得人過於固執,但對大王來說,固執已見並不能算很大的缺點。
而姜揚,他是聰明,但優柔寡斷,越聰明,他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他想做決定就越難。
日後就算他有反心,在他想好要不要反姜旦,要怎麼反姜旦之前,姜旦只要能發覺他的反心,就能一擊必除。他思考的時間越久,對姜旦越有利。
龔香他們一直擔憂她的野心會膨脹到有一天對姜旦和姜揚刀兵相向的地步,但怎麼控制自己的野心,怎麼尋找自己的位置,要雙贏而不是爲了取勝搞得遍地狼藉,這是她最擅長的。
——她怎麼會殺姜旦呢?尤其不會爲野心而殺他。
——她也不需要真的坐上王位,事實上她就是王,一個虛名並不那麼重要。
——她也不必和這個世界的公序良俗做對抗,太花時間也太花精力。
所以姜旦和姜揚就是她放在王位上的招牌,她只要當真正的魯國之主就行了。這兩兄弟哪怕各坐三十年王位,她也能統治魯國六十年。六十年,她能把魯國變成什麼樣呢?
別的不說,鄭國那邊佔着晉江大片良田沃土,在刑家離開之後,她是不是可以……
將臺下突然傳出激昂的打鬥聲,臺上三個姓姜的都回了神,往下看。
“怎麼了?”姜姬問。
綠玉最清楚,連忙說:“有人打了朱庇。”
姜旦也走神很久了,“是看不慣他的人嗎?”
綠玉搖頭,開始學給他們聽。
成蠶都能看懂這是有人故意針對他們這十家,朱庇當然也能看懂。但他跟成蠶不同,成蠶只想把自己家摘出來,朱庇想把被告的所有人家都給摘出來。
於是,有人說兄殺弟,他說冬日天寒,小兒落入水中,當兄長的是跑去叫人救弟弟纔沒來得,不是故意的,怎麼能說人家是故意的呢?同胞兄弟,同母所出,只是因爲書背的沒有弟弟多就殺弟弟,這也太可怕了,肯定不是真的!
父鞭子至死,他說父親是教子心切,他絕不會故意把兒子打死,只是打的時候忘了輕重,何況之後當父親的也痛悔了很久,還寫詩悼念兒子,可見其悔過之心,你們又怎麼忍心這樣污衊一個愛子的父親呢?
前面都還好,當他說到婆婆欺凌兒媳至死是因爲兒媳本來就身有惡疾纔會過世,跟婆婆無關時,就被人打了。
打他的不是旁人,竟然是那個媳婦的丈夫。
這一打可熱鬧了。
段青絲身負“公道”之責,連忙喝止住衆人,於是想趁亂也舉起正義之拳的人被攔住了不假,想幫朱庇的人也被攔下了。
朱庇也曾學過武藝,現在偶爾也舞舞劍,騎騎馬,打打獵,身體並不虛弱。就算這樣,也在那個男子的拳下沒有半分招架之力。
最後段青絲看再不拉開,朱庇就要被打死了,才上前隔開兩人,問這男子姓什麼叫什麼,來幹什麼。
爲什麼打人?當然是義憤。義士打人,雖然有過錯,但出於義憤,只是小暇而已,不必追究。
不料,這男子說他就是夷信,是來認罪的。他的母親,確實趁他不在家中時,百般責打妻子,令妻子行奴僕事,晝夜不歇,最後更是污衊妻子與人有染,妻子無奈自盡,以示清白。
他回家後,自然不信,可他不能狀告其母,不能爲妻子報仇,便替母親去妻家認罪,願以命償命。
岳家卻很看重他,不肯要他的性命,還把妻子的妹妹嫁給他。
他只得帶新妻回家,離家時就帶上妻子一起走,母親說無人侍候,他就多請奴僕;母親說獨自在家寂寞,他就接來姑母姨婆,陪伴母親;母親對他哭訴,舊妻與新妻都暗中欺負她,還與人偷情,他聽而不聞。
本來這十年來,雖然小有矛盾,於孝道有礙,但他隔開母親與妻子,卻保全了兩個人,心滿意足。
但一年前,他帶妻子回家,早晨卻被母親帶着族老堵門,因爲母親到族老那裡告妻子不孝、淫-蕩、與人有染等種種惡行,欲替他休妻。
不管他怎麼解釋,母親信誓旦旦,哭號不休,族老到底還是相信了母親,令他妻子歸家。
妻子也受辱不堪,情願歸家也不願再留下了。
他只得親自送走妻子。
時至今日,他已經把兒女都安頓好了,特意前來認罪。
“婉兒之死全因我之故,如果不是愛我至深,她又怎麼會連跑都不跑?”夷信站在將臺下,大聲對臺上的姜姬三人喊,“吾有罪!”說罷,揮劍就頸。
段青絲喊:“住手!!!”
晚了。
劍鋒劃過,血噴了出來,夷信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抽搐半晌後,氣絕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