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整個樂城已經被“吵”醒了。
繞着蓮花臺的八條路中的七條都已經滿是車馬,人們或自願或不自願的不得不起來,乘車騎馬來到蓮花臺將臺前。
如果不是姜武早就帶兵圍了蓮花臺,這些涌入的車馬早就把蓮花臺附近堵得水泄不通了。
現在,通通只能棄車步行,馬也只能留在外面。
但現在其實正處在中場休息中。
將臺上的姜旦在打瞌睡,還想讓人送豆漿和煮雞蛋上來,再來兩個黃金餅。
姜揚小聲勸阻:“大王,吃喝不雅,此處不是……地方。”
將臺,顧名思義,是大王用來點將、閱兵的地方。
朝午王時曾作宴戲之所,相當沒規矩了。
姜旦現在在外面的名聲好得很,姜揚覺得更該謹慎言行。不說平時,就是現在這個場面,也不能下面的人在爭是非曲直,上面的大王吃吃喝喝。
姜旦挺聽勸的,反正也不是真餓,就是閒坐無趣,找點事幹。
不吃東西了,他就往下看,下面烏泱泱全是人,一圈人,一圈槍尖林立,再外還是一圈人,正慢慢往裡擠,再往外就看不清了,天還是黑的,只能依稀看到車馬來來去去。
將臺上風大,姜智命人送上皮裘,給大王和太子都裹上,再命幾個侍童坐在腳邊,抱住大王和太子的腳,以免腳冷體寒。
下方,成蠶正在裝昏,一邊思考一下接下來要怎麼辦。
首先,還是不能認的。
但現在不認已經不是他一家的事了。他看了眼成和,沉默了一會兒,嘆道:“你去找你叔父,道,我成家願以千金之禮,求他高擡貴手,放我成家一條生路。”
成和一時沒明白過來,成蠶往另一邊一使眼色,成和就懂了,這是讓他去找他前岳父。
成和猶豫了一下,從後面繞了過去,潛到前岳父身邊,小聲說話。
前岳父看了這傻孩子一眼,嘆道:“既然到我這裡來了,就別回去了。”
成和不解:“您若是答應了,我也好回去稟明父親。”
前岳父笑了,難得溫柔的說:“當時我給姮兒擇婿,頭一條就是人要簡單點,你七歲到我家,我就認識你,我看了你十年,覺得你是個簡單孩子,這才把姮兒嫁給你。如果沒有這件事,你和姮兒一輩子連吵架估計都吵不起來。”
成和想起過往,也很懷念,低頭喊道:“岳父……”
“但我忘了,人越簡單,就越蠢。因爲他不用心,什麼事都是別人怎麼說,他都信,連想都不想。”
成和被“罵”,感覺雖然複雜,但也乖乖聽訓。
“姮兒如果不是機智,當時就要被你殺了。你只想到要維護成家,卻忘了姮兒是你親手從我這裡娶走的妻室,你殺了她,醜事不外泄不假,你成家預備要怎麼賠我一個女兒?說她是病死的?劍傷怎麼解釋?遇上匪徒?在家中怎會遇匪?在外,護衛是如何保護的?如果連護衛都犧牲了,這等惡匪,是怎麼出現在樂城的?”
成和被問得啞口無言,只能說:“是我對不起姮兒……”
前岳父嘆氣:“你現在跟當時比也沒有半分長進。”
成和茫然擡頭。
前岳父笑着問他:“你父親說,他的兒子在家裡,你是我找來的小人,現在你來找我說話,人人都看得清楚,一會兒你再回去,你覺得你父親是咬定你是小人更簡單,還是帶着成家向我認錯更簡單?”
成和聽懂了,目眥欲裂。
前岳父:“所以,你就別回去了。你回去要是死了,我就更說不清了。你在這裡,好歹還能替自己正一正名,至於你是想當成和,還是想當無名小人,都看接下來的吧。”
成和恍惚起來,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格外的不真實,像做夢一樣。
“……我還是要去見父親。”成和說。
“想去就去吧。”前岳父說,“現在已經不是你一家的事了。”
這個成和也明白,但他……總不能在家族存亡的時候站在外面。哪怕回去是死。
成和回去後對成蠶說:“岳父說……只要你下跪認錯就行。”
成蠶點點頭,溫柔的對成和說:“好孩子,去後面你兄弟那裡歇一歇吧,一會兒再隨爲父上去。”
“是。”成和低聲應着,回到堂兄弟中間去。
堂兄弟們三三兩兩的依偎在一起,看到他來,紛紛避開。
成和也不在意,經此一事,他們這一房想必就要交出手中權柄了。只要是爲成家好,他也不在意。
以前,他覺得父親也是這麼想的。
但今天……
不遠處,祖父停靈的臥榻上的白麻布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四面還用石塊壓住角。
何等淒涼?何等可笑?何等可悲?
祖父生前只怕想不到他死後會是這麼個下場。
他曾經覺得祖父人老糊塗,在祖父相信姮兒會改嫁給他時最糊塗最可笑,他順着祖父,當着祖父的面寫下和離書後,姮兒連行李都不收拾,出門坐上車就回去了,祖父竟然還覺得姮兒說的是真的,她真的會嫁他,還對他很抱歉,留他說話,請他吃飯,送他禮物和許諾給他貌美侍女,還告誡他日後姮兒再回來就是他的長輩了,他要敬重禮貌云云。
成和陪了祖父兩天才離開,十幾天後,不見音訊,祖父還寫情詩送給姮兒,問其歸期,被辱罵後仍不相信,情詩都寫了好幾封了,才被家中其他人發現,才……
他當時覺得羞恥,又覺得祖父的醜態十分痛快,像報仇了一般。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會被人告到大王面前。
帶給成家滅頂之災。
朱家是和八姓一起到樂城的世家之一,傳承七百年,仍屹立不倒。
樹大根深,支系上千。
現在朱家大門緊閉,甚至不得不命家人持棍在外巡查,把所有想翻牆進來的人都給趕走。
“這些人真跟螞蟻似的,一羣一羣來!”一個護衛說。
“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另一個也抱怨。
他們五人一隊,執長棍繞着家中巡視,途經一個小院時,裡面黑漆漆的,突然傳出哭聲。
五人一驚,不敢進去查看,轉頭就跑了。
朱庇坐在屋裡,面前是他的叔叔們。他父親早喪,他是叔叔們撫養長大的。
但今天他們不是來看望他的,是來逼他的。
“朱庇,這是你自己犯下的錯,你自己去收場。休想讓朱家替你受罪!”嚴厲的七叔說。
朱庇低頭:“都是小侄的錯,小侄知道,哪怕要了小侄的一條性命,小侄也在所不惜。”
說歸說,但朱庇並不想死,不然他早死了。
朱庇的父親雖然早早的死了,但給他留下了許多財產,有地有房子有奴僕。他的母親在父親去世後就回家去了,逢年過節都會見他,母子情份還在。
他有十幾個叔叔,最親近的只有兩個,分別是三叔和五叔。他小時候就是跟着三叔和五叔開蒙識字,長大後,也是三叔和五叔替他求親娶妻,助他安家立業。
朱庇自認不是個壞人,只是一時行爲失當而已。
他娶得一妻,妻帶有數個陪媵。其中一媵容貌出衆,替他養下一女,母女極爲相似。
那一日,他飲了酒,與陪媵戲樂,女兒突然闖了進來,他酒興上頭,二人面目相似,他想起此女長大後也會陪媵別家,到時這等絕色就便宜了別人了,便將此女扯到懷裡。陪媵見勢不妙,上前阻止,推搡間,陪媵用酒壺砸破了他的頭,而他一時怒極,掐死了陪媵,侮-辱了女兒。
之後,他離開了。
這固然是一件醜事,但一個陪媵有什麼要緊?女兒還小,許她金銀,好好哄她也就罷了。
不料女兒醒來見母親慘死,自己身受侮-辱,懸樑自盡,死前以金刀刺透小腹,可見取死之念堅決。
此事便事發了。
但……一個陪媵,一個幼女,難道還能砍了他的頭來償命嗎?
只能不了了之。
他事後許下重禮,重重賠償了妻家,妻家見此就原諒了他。他又對着妻子百般賠罪,提及二人子女,妻子也只能忍痛接受。
之後妻子帶着陪媵與子女與他別院分居,兩人雖然在一個家裡住着,卻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除了過年祭祖,不然一年都見不到一回。
兒子們只在院門前對他磕頭問安,女孩子根本不叫他見。
妻子道女大避父,女孩子長大了,當然不能再見父親了,連兄弟都不該見,於是除了同母所出的兄妹,異母兄妹也被隔開了。
朱庇自己的錯,他哪有臉去找妻子理論?只能在外說妻子家規森嚴,他萬分敬佩!
這件事已經過去快十年了,居然被人揭發出來,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人,跑到大王面前告了朱家一狀。
朱庇恨極了此人,卻半點辦法都沒有。
朱七叔說:“現在外面都是人,要拉我們家的人去殿上親自辯一辯此事。阿庇,你去吧。”
朱庇不想去,但朱家顯然沒人願意出頭替他去。
朱庇甚至還想過要逃走,可朱家的人似乎猜到了,早早的就看住了他,只等到時候就把他推出去送死。
本來殿前自辯的日子還沒訂,成家突然來這麼一出,就把事情逼到了如此地步。
朱庇跟叔叔們僵了半夜,天將明時,朱三叔和朱五叔一起嘆了一聲,“阿庇……”
“去吧。”
“叔叔……”朱庇哭道。
“你自己犯的錯,就要自己收場。”朱五叔說,“兩條人命,你已經逃了十年了。”
朱庇啞口無言。
他離開前,想去與妻子告別,還想說服妻子與他一起去。他想,只要妻子肯替他說話……替他做證,就說那對母女是急症而死的不就行了?
可他來到妻子門前,妻子拒不開門,在門後對他說:“奴奴恭送朗君。”
朱庇柔聲道:“你能捨得我嗎?”
妻子的聲音顫抖了起來:“……我沒有一日,不想起阿桃的眼睛,她一直在看着我。”
阿桃?
對了,那個媵的名字叫香桃。
女兒呢?叫什麼名字?
朱庇直到出門坐上車都想不起來,他其實早就忘了這兩人了。
“唉……”爲什麼要有人提起來呢?這是他家的事,他的妻子和岳家都不過問了,這跟別人有什麼關係呢?
“只怕今天要丟臉了。”朱庇以袖遮面,偷偷的溜進了人羣中。
此時,有一義勇之士上前,當面質問成家是不是家有醜事。
成蠶大聲說:“我成家百年聲譽,怎能容你污衊?”
此人就把這十天狀告的人的罪行都給背了出來,背一個,當着圍觀之人的面質問一遍。
朱庇發現了,如果人羣中無人開口應答,這人連說三遍——好像就等於那一家承認了啊!
於是當這人說到朱家之事時,他仰頭走出去,雲淡風輕的說:“我就是朱庇。”
身後一陣譁然。
朱庇:“只是你所述的小女,乃是急症而死。我當日不曾見過小女,事後才得知她與其母食過晚飯後突發惡疾,第二天才知二人過世。”
他目視此人:“所以並非是傳言中的小女受辱慘死,而是惡疾。我聽說有人污衊小女名聲,不能忍受,這才特意前來,告知大家真相!衆所皆知,我父早喪,我母歸家再嫁,我是叔叔教養長大,從小不敢有片刻懈怠!我與妻子成親後,夫妻恩愛,我妻持家嚴格,我極爲敬佩我妻,傳言是子虛烏有,信不得的。”
他看起來鎮定自若,落落大方,實在不像一個窮兇極惡之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