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個子一愕,遵命走了過去,將大殿的窗戶推開。
窗一開,霧立即涌了進來,一股溼潤卻清新的空氣將殿內的煙氣和頹廢衝散,沉鬱的人們不覺精神微振。
那人走到窗邊,透過重重的霧,可以看到,東邊的天際,已隱隱出現一線淺白。
黑夜已經過去,天馬上就要亮了。
微白的曦光灑落下來,晨色下的容顏顯得無比蒼老。
他不爲人覺察地輕輕嘆息,聲音裡帶着說不出的傷感:
“這次,夜是真的死了……”
哪怕心裡再疼,下錯了棋,便只有棄子,總不能砍手吧!
楓林染色,蘆花勝雪,丹桂飄香。
已是秋天,然而江南的天氣,卻仍然溫婉。小橋流水的姑蘇城,一如既往的寧靜雅緻,如從宋詞中走出來的嫵媚女子。
此處離姑蘇城北門不足三裡,官道之上,南北行人熙來攘往,忙碌中透着繁華之氣。
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女似乎走了很遠的路,兩隻鞋子已然露出了腳趾。
她滿面的灰塵,看不出本來面目是什麼樣,一頭長髮梳了個亂糟糟的鬏鬏,上面還粘着幾根雞毛草屑,衣服油漬麻花,要多落魄有多落魄。全身上下,唯一可看之處,便是那一雙圓溜溜的點漆黑眸。
她的身邊,安安靜靜地站着一名面如冠玉的公子。他身形修長,淡黃的衫子,寶帶束腰,衣飾精緻,生得俊美如畫,一雙幽深的眸子裡盪漾着桃花春水。
天仍有些炎熱,少女的額頭上已見汗珠,她看着前方的城門,伸手抹了抹額上的汗,喜悅地道:“流月兄、花花,前面大概就是那個姑蘇城了!”
那個公子面上笑容溫柔依舊,連朱脣彎起的角度都沒有改變一下。回答少女問話的,是一口肥碩的大豬,油光水滑的皮毛,帶着數朵黑花,圓滾滾的身軀在少女的腿上蹭了蹭,尾巴左右甩了甩,然後捲成一個圈,哼哼了兩聲,似乎在回答:是啊是啊!
少女摸了摸肚子:“那我們就進城去吧!”擡腳向城門走去。
黃衫公子如影子一樣,緊緊跟在她的身後,那口大豬則排在第三。
姑蘇城今天不知遇到了什麼喜慶之事,不論是青石窄巷,還是通街大路,到處人頭攢動。到了城中正街,更是摩肩接踵,人們扶老攜幼站在街道兩側,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看到這個情景,少女雖然摸不着頭腦,卻也興奮起來--有熱鬧看了!在她的印象裡,只有去年遊蕩到安寧府的時候,正好碰上七月十五的盂蘭盆會,纔有這樣的排場。
記得那天,白天是滿城的道士吹吹打打、唸經跪拜,晚上還有放焰火、燒法船、燒靈房、放河燈,還有好多富人施粥施饅頭,她還趕去搶了兩碗粥好幾個大饅頭呢!
搶饅頭的時候,是不能排隊等的,而是要加塞的,不然很有可能會搶不到。
少女在人羣中擠來擠去,到處尋找粥棚子。
她動作粗魯,身上骯髒,被她碰到的人不樂意了,有人便罵道:“擠什麼擠,趕着投胎啊!”
少女張嘴就要罵回去,可是眼睛剛瞪起來,發現對方是個彪形大漢,膀大腰圓,胯懸鋼刀,身高几乎趕上自己一個半,心知惹不起,立刻矮了三分,點頭哈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見您老人家!”討好地伸手去拍人家的衣襟。
那大漢看到那一雙黑爪子,心生厭惡,一把推開她:“你幹什麼!”
少女猝不及防,被他推得退後數步,險些跌倒。
身邊的黃衫公子手臂一伸,已經挽住少女的腰,扶着她站好。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便已穿過密集的人羣如無物一般,晃眼間便與彪形大漢對面而立,面上笑容不變,一雙眸子卻如幽河漫卷,冰冷徹骨,不知通向黃泉何處。
大漢悚然一驚,在這樣多的人中間,即便是他這樣身高力壯的,想要擠進擠出也是不易,而這公子是如何來到眼前的,他竟然一點都沒有看見。
這大漢武功不高,但卻極有眼色,而且爲人頗油滑,乾笑一聲:“誤會,嘿嘿,是誤會!”掉頭向人羣裡鑽去。
少女拉了拉黃衫公子的手臂:“流月兄,我們不理他!”
黃衫公子回過頭來,凝視着那紅豔豔的嘴脣,眼中的銳利漸漸化去,低垂着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還是什麼都沒想。
少女拉着他的手臂,重新向人羣中鑽去。
遠遠地,那大漢回頭望去,只見那公子緊緊地挨着骯髒少女,距離她身邊三尺的路人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推了開去,那少女渾然不覺,嘴巴彎彎笑得極爲開心,她身後跟着的一口大肥豬更是邁着方步,走起路來四平八穩,悠然自得。
大漢額頭冒汗,幸虧自己躲得快,沒有與他們衝突。那個公子絕對是個高手!他伸手想掏汗巾來抹汗,手一入懷--靠,錢包沒了!
那少女鑽到一個打橫的巷子裡,見左右無人,在衣兜裡一摸,掏出一個繡花布袋,打開抽口向裡一望,看到幾塊散碎的銀子,還有兩張銀票,合計下來竟有近百兩之多。
少女還是第一次偷到這麼多錢呢,頓時高興得手舞足蹈:“發財了!發財了!流月兄、花花,咱們不去蹭饅頭了,一會兒咱們下館子去!”奶奶的!老子現在是有錢人,看店小二還趕不趕人!
那口大豬歡快地撲扇着大耳朵,大力地甩尾巴,黃衫公子照例安安靜靜地站着。
就在這時,街上有人大叫:“來了來了!他們進城了!”街上衆人齊齊發出歡呼。
什麼來了?少女最愛湊熱鬧,立刻一頭向外衝去。
但見大街盡頭,旌旗招展,一行精幹軍馬正穿街而來。
士兵個個年輕強悍,盔甲整齊,刀槍雪亮,雖在百姓圍觀之中,仍然目不斜視,軍容端肅,看上去鎮定自若,卻又殺氣騰騰。雖數萬人過境,但除了腳步和馬蹄之音,竟鴉雀無聲。
那少女便是什麼都不懂,也看得出來,這是一支紀律森嚴的精銳部隊。
人羣之中,忽然又爆發出歡呼之聲:“大將軍!大將軍!大將軍!大將軍!”
少女翹首觀看,但見軍隊之中,出現一紅一白兩杆大旗,旗上雲紋錦燦之中,各繡着一個斗大的字--這兩個字,少女卻是認得的,左邊的一個念“戚”,右邊的一個念“俞”。
帥旗之下,有兩位大將並轡而行。
左首之人,**白馬,得勝鉤鳥翅環上掛着一杆銀槍,槍身上鐫着花紋,一尺多長的三棱槍頭,紅纓飄飄。馬上之人銀盔銀甲,看上去五十來歲,生得長眉鳳目,形貌威嚴。
右首之人,騎一匹赤紅馬,馬鞍之下,掛着一口大刀,馬上之人卻連鬍子都白了,赤色盔甲之下,一張紅紅的臉膛,雙目如炬,精光四射。
這兩人威風凜凜,明朗的秋日長街在其映襯之下,竟然有一股肅殺之氣,衆人甚至能夠聽到戰鼓隱隱、殺聲震天。
少女忽然激動起來!
是了!這正是那支在前線殺得倭賊聞風喪膽的軍隊!帥旗之下的兩位,正是俞、戚兩位大將軍!
兩位將軍經過姑蘇,是得勝回朝麼?這就是說,號稱十萬大軍的倭寇再一次被徹底殺敗,滾出了中華國土!
那麼,他們怎麼樣了?娘、先生和夫人,還有那個人他們可還無恙?是否也已經回來了?
她淹沒在人羣之中,目送着兩位將軍率兵過城,心潮起伏。
兩位凱旋歸來的大將軍也許永遠都不知道,他們率領將士在戰場上流血、捐軀報國的時候,江湖上也曾經有一批人,爲了保護他們的親人、爲了護衛國土,和他們一樣捨生忘死,奮不顧身。
這些人也許性格各異、好壞難分,卻都有着無比高貴的靈魂,爲了心中的一個信念,擔着兩肩的義氣,慨然赴死,毫不退縮。
軍隊紀律嚴明,行進也迅速,很快便穿城而出,街上歡迎大軍過境的百姓也已散去,只餘少女兀自站在街頭髮呆。
那黃衫公子安靜地陪在她的身邊,面上仍然是那溫柔如水、似乎永遠都不會變的笑容。
那口大豬等得不耐煩起來,用長嘴去拱那少女的腿,她才驚醒過來:“幹嗎?咦--這麼快就沒有人了?”
東張西望之中,她順風聞到一股飯菜的香味,胃裡頓時“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
她按着肚子,用力去嗅那股香氣:“我好餓!流月兄,我們去吃東西,怎麼樣?”
黃衫公子只是站在她的身邊,沒有回答。
少女邊嗅邊向前找去,拐了個彎,確定那味道是從街對面的酒樓裡傳出來的。
那間酒樓樓高三層,青欄素閣,看上去很是雅緻--如果忽略門前那一口大竈和竈上的幾層籠屜的話。
竈裡火燒得正旺,籠屜之上熱氣騰騰,木頭燃燒的焦香和麥面的清香混在一起,對飢腸轆轆的人,有着致命的誘惑。
少女的胃頓時響得更加厲害了。她歪着頭,打量着酒樓門前掛的牌匾,結結巴巴地念道:“不、不、不、不……不什麼樓?”
她“不”了半天,還是有一個字沒念出來。
那黃衫公子朱脣微微一彎,似是忍不住要開口,然而終於還是沒有聲音發出,他黑眸中幽光閃動,然後低下頭去。
少女卻沒有留意這些,嘀咕道:“這個不什麼樓,是那個不眠樓嗎?”
那個人曾經說過,姑蘇城有一家不眠樓,廚師會做很多好吃的菜,其中小籠包尤其好吃,他說過好幾次要請自己來吃的……
切!還說請她吃包子,都是騙人的!指望着他,只怕自己死之前,連那小籠包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不可否認,自己四處流浪,特意逛到姑蘇,便是想萬一吃不到“解藥”,也得在死之前去嘗一嘗那仰慕已久的不眠樓小籠包的!
原來,這個不眠樓這樣大啊!若是平時,自己窮得叮噹響,這樣高級的酒樓是說什麼也不能進的!即便是溜進去,也會被店小二扔出來的!
可是現在--她伸手入懷,摸摸那個從大漢身上“順”來的布袋,頓時膽氣一壯。老子現在是有錢人了,看誰還敢狗眼看人低!
唉!本來答應那個人,以後不再“順”人家的東西了,可是那個人對她又不好,她幹嗎要聽他的話?而且,這些錢是那大漢付她的罵人賠償金嘛!也不能算“順”的!
她一拉那黃衫公子:“流月兄,我們進去吃飯!”
大步踏進那個“不什麼樓”,見店小二迎上前來,立刻伸手將布袋掏了出來,大力搖晃,令裡面碎銀撞得叮噹響:“看到沒?老子有錢,給老子準備個好座!”
那小二看看她,又瞥瞥在她腳下轉來轉去的大肥豬,笑容可掬:“請!您裡面請!”
看看!銀子的力量就是大!
兩人一豬跟着小二一直上了三樓,居然還被讓進了雅座,奉上了香茶!
茶香撲鼻,不涼不燙,少女一連灌了兩杯茶,心裡大大地得意,當有錢人感覺就是不一樣啊!
她怕被店小二當土包子,不敢太喜形於色,往軟椅上一坐,裝模作樣地道:“小二,把你們這裡的好菜端上來!什麼碧螺蝦仁、響油鱔糊、酥桔元、白汁圓菜的,一樣來一盤!還有小籠包,先來個十籠八籠的!”她也沒什麼出息,天下好吃的那麼多,她就認準包子了!
說完將裝錢的布袋重重地放在桌上,意思是:“看見沒?老子不差錢!”
小二滿面堆笑:“好的!您老人家稍等,馬上就來!”
嘿嘿,咱也混上“您老人家了”!少女心中大樂,卻又偏偏抿着嘴假裝深沉,將手背在後面,去看壁上掛的字畫。
其實那些字她也不認識幾個,因此便只看畫了。
“嗯,這幅畫上的雞,羽毛垂着,眼神喪氣,看來是待宰之雞,形態倒畫得很像;這一幅便差了一些,這麼大一副畫,花只有這麼一小枝,上面的紙張都浪費了;這幅明明是畫山的,那棵樹卻比山還要高,神樹啊這是;還有這幅,流月兄你看,好端端的女人,偏偏不畫臉,拿背對着客人。靠!這是哪家堂子裡的妞,還想賺錢麼……”
那店小二聽得臉上肌肉亂跳。這雅室裡的字畫,皆出自姑蘇才子之手,那畫鷹、桃花和山林之人已是江南大家,畫那幅背影仕女圖的唐先生更是絕世奇才,其人性情狷狂不羈,便是王孫公候,也是萬金難求一畫。
那頭大肥豬聽了少女的話,似乎都覺得羞愧難當,一顆大腦袋鑽到桌子的圍布之下,再也不敢見人。
唯那位黃衫公子笑容如玉般溫柔,安靜地聽着,並不接話。
突然,他的眉梢輕輕地挑了一下,但隨即恢復常態。
雅間的門忽地被推開了,一個人大步走了進來,緋衣如火,美如靜女的臉上,一副忍受不了的痛苦表情:“朱灰灰,我求你了,求求你閉上嘴,行麼?”
那少女的嘴巴非但沒有閉上,反而張得更大:“禿……呃,大師,你怎麼在這裡?”
“這段時間,你滾到哪兒去了?”紅衣公子摸着半長不長的一頭秀髮,悻悻地罵回去,“還不是有人說,你一定會來這個不眠樓,讓我陪他在這裡等麼?我們在這裡等了快二十天了,你居然到現在纔來!”
“誰……誰說的?”少女的心怦怦直跳,目光落在雅室的門外。
青欄邊,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白色的長衫,腰懸長劍,望之便如高山之巔的一抹輕雪,遠天之外的一縷疏雲,高潔而飄逸。
他氣定神閒地站在欄邊,雙眸明亮若寒夜之月,眼神深如秋水,脣邊,帶着淺淺的笑。
那溫暖的眼眸、淺淺的笑容,什麼話都沒有說,卻似乎已經說過一千句、一萬句了。
少女在片刻失神之後,忽然覺得鬱積滿腔的鬱愁全飛走了,心裡剎時如有百花齊放。
“噢!”她抿了抿小嘴,本來想板起臉蛋的,誰知現出來的表情卻是笑靨如花,輕輕地道:“大、大俠,你、你也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