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廳中惡鬥

秦思瑤羞得暈生雙頰,惱得狠狠白了陳軒宇一眼。她更多是無所適從而非真的氣惱。她也清楚陳軒宇雖說了不少胡話瘋話,但至少從始至終沒有越禮之舉,如果他看自己的眼光不算的話。

何況他說的話很是有趣,又是因傾慕自己而說,令她甚至有點少女心性的小歡喜;再者聽他說得煞有介事的,真說不準是自己不僅同門還是同師的師兄弟,也不好對他動粗;還有他雖未必有多英俊,卻很耐看,尤其是他笑起來的時候,左頰上淺淺的酒窩,隱隱讓她有些心動。

可她也沒打算就這麼聽之任之置之不理,卻也想不出個妥帖的反擊之法,只得向師父求助。劉三忍事不關己,嚼着花生,煽風點火:“賭局就像人生。人,生來必有一死,活得久了也終究會死;賭,則是有賭必輸,久賭必輸。”

“那你還賭?”秦思瑤忿忿道。

“人活着啊,不是爲了長生,也當然不是爲了死。都說人活着,爲了活得有意義。我覺得人活着,要活得有滋味,也許有滋味,就是有意義。賭不是爲了贏錢,也肯定不是爲了輸,若是這般,那賭得無品,賭得無味;像我這等賭客,又何在乎輸贏?享受的是那從色子搖出到色盅揭起前的緊張與期待,那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小賭怡情,賭,與彈琴弈棋吟詩作畫別無二致,不過是種消遣罷了。”劉三忍說教起來毫不含糊,雖未必能使人信服。他慫恿着秦思瑤:“所以說啊,和他賭就是了!”

“前輩高見。”陳軒宇笑道。

還未等秦思瑤拒絕這“狼狽爲奸”的二人,葉斌與程萬鳴的戰局又生變化。

葉斌劍勢逼人,程萬鳴節節退後,敗局已顯。卻見程萬鳴敗中求變,先撥後挑接下兩劍,左手忽地探出,握在葉斌劍鋒之上。葉斌運力回奪,程萬鳴痛哼一聲卻不撒手,順着葉斌收劍的勁力合身撲上,已然近身。葉斌再度運力,長劍一別,心想:“你再不撒手非將你手指斬了下來。”程萬鳴吃痛不過,撤手之際矮身出劍,自下而上撩向葉斌下陰。這一劍陰毒至極。葉斌心中暗罵,怒火中燒,卻也不敢冒然相拼,當此情形,該是所有男人下都不會硬剛。

程萬鳴徒手奪劍可說是極險,若是稍有差池,一隻手會就此殘廢。拋開他近乎於亡命的膽量不談,這一手無論是對葉斌行劍的判斷,腳下的步法,出手的方位時機力道,可稱是他平生所學之薈萃。也正是這一招,令這二人優劣攻守之勢登時反轉。程萬鳴得以近身,兵刃上“寸短寸險”之“險”便從己之險化爲彼之險,兼之他身材本就矮小,在這近身相搏中更是靈便。相較之下,面對程萬鳴既快又詭的劍法,葉斌的一柄長劍卻顯得臃腫累贅。好在他也看出對手此刻已然氣力不濟,難以久戰,於是緊守門戶,且戰且退,欲與對手拉開數尺之距再行反攻。

“那愣小子看着不怎麼聰明,實際上…果然如此。”劉三忍評論着葉斌。

“我看也還好啊,雖忙而不亂,守禦之中又暗藏機鋒。”秦思瑤不解道。她見劉三忍打了個哈欠,衝着他撅了撅嘴。她不願再問,認真地看着,又恍然道:“我明白了。他既想着熬到對手力盡,卻又想着伺機而動反攻取勝。他心思駁雜,瞻前顧後,難了。”

“喲,我這小徒兒也不傻。”劉三忍笑道。

“哼,我聰明着呢。”秦思瑤得意而驕傲地仰起頭,看得陳軒宇忍俊不禁。

“學武學武,什麼是學?”

“是練,也是悟。手腳要勤快,心思要活泛。”秦思瑤答道,“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劉三忍說道:“像那愣小子就是反例,劍法練得還算熟,但他腦子卻不大夠用,既不懂審時度勢,又不能量力而行,不然怎麼連那小矬子也收拾不了。”

陳軒宇聽了點頭附和,暗想此人話雖不好聽,但句句擊中要害。

正如那師徒二人所料,數招過後,程萬鳴目露兇色,劍劍不離葉斌要害;葉斌則是處處受制,只得勉力支撐,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又是後悔不迭。他也看得出程萬鳴已是強弩之末,自己卻偏生無力擋駕,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先前若是凝神守禦,絕不至於落得如此尷尬境地。

程萬鳴破釜沉舟分刺三劍,逼得已至牆根的葉斌再無可退之地。葉斌只得迎上相拼,他無奈,卻也無畏,左手引訣,一招“有欲無求”,長劍迴圈斜劈向下。兩柄劍一短一長、一先一後、一刺一削,皆是有進無退,也註定這二人會傷在對方劍下。程萬鳴兵刃雖短,卻出手在先,又是直刺而出,未必會輸給葉斌。但他怯了,生了退意,短劍剛刺入葉斌右肋便撒手而撤,肩上仍重重捱了一劍,又痛又懼,委頓在地。

終是葉斌勝了。比起武功,更多是勝在他的勇氣與信念,勝得慘烈。他臉色蒼白,捂着傷口的手已是鮮血淋漓,他的腰卻挺得更直。

戚嵩有些心疼,更多是驕傲。他見趙虎撲身上前,迎面一刀斬向葉斌。戚嵩早有防範,怒喝一聲,舉刀劈向趙虎後心,圍魏救趙。趙虎回刀相迎,只聽雙刀相交,“當”地一聲劇響,震屋動瓦。戚嵩心念葉斌安危,不敢撤步卸力,強自站定,直感胸口一陣氣悶。

趙虎左臂揚起,向葉斌劈出一掌。葉斌已無力再戰,在江婉月攙扶之下勉強躲開,肩頭被掌緣掃到,痛得額頭見汗。戚嵩搶上前去相救,故技重施,又是一刀斬向趙虎。趙虎早已料算到,等着戚嵩來襲,猛然反手一刀,撩向戚嵩。無奈先前對拼那一刀震得他手臂發麻,運使不上力,慢了一分。饒是這般,戚嵩避得已是險之又險,驚出一身冷汗,回身還了一刀。

二人互罵一聲,提刀廝殺起來,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厲害啊!”陳軒宇讚道。

“雕蟲小技罷了。”劉三忍仍沒什麼好話。

“你們說什麼呢?”秦思瑤不明就裡地問道。

陳軒宇解釋道:“說得是那劫鏢的大漢趙虎,他第一刀是真想殺人,卻沒有機會。接下來那一掌則是誘敵,出手狠辣,心機深沉,不太好對付。”

“一點也不光明磊落。”秦思卻看不上眼。

劉三忍不以爲然地說道:“兵者,詭道也。再說了,你當這是小孩兒過家家呢?他們要是誰輸了,或許都會把命搭上去。成王敗寇,這話未必全對,但總有些道理。”

這一戰關乎生死存亡,趙虎與戚嵩都不敢有半分輕忽。他二人本都是身強力足之輩,使的又都是分量極重的大刀,此刻卯足了勁,更是悍猛。趙虎雙目通紅,眼中似是要眥出血來,一柄金背大刀揮舞得虎虎生風,黃光燦然;戚嵩手臂上青筋暴起,手中長刀橫掃直砍,也是神足力強。

趙虎所使的是“三才盈損”刀法,所謂三才,乃天、地、人三者。天居於上,地棲於下,人位天地之間,貫通天地之道,法天地而正己身,方有人物相諧,天人合一。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這套刀法特異之處在於“盈損”二字,舍陰而取陽,舍柔而取剛,舍仁而取義,每招每式走的都是剛強威猛的路子,與他手中的金背大刀相輔相成,着實非同小可。戚嵩用的是“五虎斷門刀”。五虎斷門刀本是單刀刀法,源自山西彭家,在江湖之中所傳甚廣,原算不上出類拔萃的武功。但戚嵩這幾年間多受嚴莊提點,在武學一道上實是今非昔比,這套刀法更是去莠存良,亦是不可小覷。

這番交手,與先前葉斌程萬鳴相鬥炯然不同,二人招式上少了許多變換,多是直截了當大開大闔,卻委實更加兇險。二人揮刀所生刀風激得廳中的燭火忽明忽暗,跳躍不止,有幾支蠟燭已被勁風捲得熄滅;中間的火堆已燃燒殆盡,泛着火星的炭灰,也被刀風捲起,揚向四周。二人兵刃相交之聲伴着呼喝怒罵之聲迴盪在廳中,轟鳴震耳。

平順鏢局的鏢師們緊握着兵刃,手心冒着汗,緊盯着激戰正酣的二人。葉斌雖感念戚嵩待自己的好,心中卻有些瞧不太上戚嵩的行事做派。但見戚嵩面對趙虎如狂風暴雨般的一輪攻勢,長刀揮砍掛撩,守得嚴絲合縫水泄不通,又趁趙虎力盡之際回攻一刀,沉穩又不失凌厲。葉斌此刻也不禁佩服,也不禁對自己的輕狂暗自羞慚。

那避雨的挑夫早些時候不敢走,這會兒再不敢留。他乞求地看着鍾無恨,好在鍾無恨沒有爲難他。他瑟瑟發抖着地溜了出去……

陳軒宇問道:“前輩,你可認得那挑夫是何人?”

“哦,當然認得。”劉三忍正嚼着鴨脖,頭也不擡地答道,“幾個月我們一起挑過大糞的。”

秦思瑤本也想嚐嚐鴨脖,聽劉三忍來了這麼一句,沒了食慾,“好好說話!”

劉三忍笑道:“當然不認得了。”

那人作爲一個挑夫,太高太瘦了,而且他的雙肩一般地平。還有他的衣服,袖口已有磨損,但肩上的布料太新了些。陳軒宇也就不再多問,反正那人也已經走了。他與平順鏢局之人雖沒什麼交情,但見葉斌戰勝強敵,傷勢也並無大礙,依舊爲他歡喜,本不沉重的心情更輕鬆了些,向秦思瑤笑道:“喂,我賭輸了。”他說着輕輕伸過臉去。

秦思瑤哼了一聲,不輕不重地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劉三忍笑道:“我不早說了,和這小子賭就是了。他也就敢口頭上討個便宜,真要讓他親你,非把他嚇得得背過氣去。”陳軒宇無言,笑了一笑。

“甭管那些有的沒的了。”劉三忍撇了撇嘴,不屑之色溢於言表,“趙虎,還有兩下子,能算是個人物吧。小子,你覺得這一場誰會贏?”劉三忍又問道。

“看上去不分高下,那趙虎氣力更長,戚大叔刀法似是更高明些。但這麼打下去,趙虎有八成勝算。”陳軒宇答道,“戚大叔的刀法破綻很少,以沉穩見長。但他是護鏢之人,沉穩的性子或會讓他有患得患失之心,手上功夫難免打些折扣。與之相反,那趙虎剛猛狠戾,看他那樣子好像並不把自己性命太當回事。跟這種人交手,我反正是會怕的。”

秦思瑤調侃道:“我怎麼記得某人好像說不怕的啊。”

陳軒宇笑道:“我膽子很小的,連親你下都不敢。”他見秦思瑤面露薄怒,忙岔開話題,向劉三忍問道:“前輩不打算相助麼?”

“幫你麼?我也怕她,再說幫你我有什麼好處?”劉三忍似是誤會了陳軒宇所言。

“我說的是平順鏢局。”陳軒宇無奈道。

“看在李老頭的面上,別鬧出人命就是了。別的就算了。”他掃了眼忿忿不平的秦思瑤和不以爲然的陳軒宇,平淡地說道:“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時候是行俠仗義,更多時候不過是意氣用事的好勇鬥狠。江湖中的路,曲曲折折,坑坑窪窪,哪裡有平路?再說了,鏢局與強盜,本就像光與影。”劉三忍對“光與影”這個比喻大是滿意,卻見二位聽者沒太大反應。他也知道這二人少不經事還不能理解,仍覺得有些失望,只得王婆賣瓜般自誇自贊了幾句。他繼續解釋道:“光與影。鏢局在明,是光;強盜在暗,是影。這樣說得通,但我覺得反過來說更貼切。光與影,先有光,再有影,影由光而生,依光而存。正是因爲有了強盜,纔會有鏢局;若沒有強盜,誰還會花銀子託人護送財物,那些大鏢局也好小鏢局也罷,一股腦地都就狗屁着涼了。所以說強盜是光,而鏢局是影。”

劉三忍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滔滔不絕地說着:“強盜劫鏢,鏢局護鏢,都是他們的本分。你們或許不認同,覺得強盜的‘本分’沒那麼本分。他們爲了什麼?爲了利。小子,這個‘利’字會寫麼?”

“這字雖然難,卻難不倒我。”陳軒宇沒好氣地答道。

劉三忍點點頭,“嗯,你會寫,未必會解。‘利’,左邊是‘禾’,意爲莊稼,右邊是‘刂’,就是刀。所謂‘利’,就是用刀割莊稼,至於割誰的莊稼,怎麼割,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像刀的兩豎一長一短,誰的刀更強,誰就得。”

這就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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