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師父就是你。”秦思瑤仍在笑着。
“我?”劉三忍聽了一愣,也沒當真,心想定是那小子認得自己,故意說這話去和她套近乎。縱是如此,他也能厚着臉皮往自己臉上貼金,自吹自擂道:“像爲師這樣德高望重的前輩高人,跺跺腳江湖就得顫三顫,自是少不了這種想要冒充我弟子的人。”
秦思瑤呸了一聲道:“不過他說得挺認真的。再說了,我看你倆這臉皮,太像是師徒了,說不定他還青出於藍呢。”
劉三忍哼了兩句小曲,美滋滋地喝了口酒,又問起廳中正激戰正酣的葉斌與程萬鳴。秦思瑤大致說了,卻見劉三忍大是不忿地嘆道:“這些匪盜也太不像話,十兩銀子都不放在眼裡了。你那簪子我才抵了五兩……”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住了嘴,拿起個雞爪啃了起來。
陳軒宇出了屋,沒走幾步,只覺腹中一陣翻涌,怕是熬不到茅房,快走了兩步,扶着院子東北角的一棵老梅樹,“哇”地大吐起來。常喝酒的,尤其是酒量不佳的人,嘔吐起來很是容易。只消彎下腰去,一隻手在喉嚨裡一摳,另一隻手一按肚子,就能吐出來,百試不爽。或許有些可惜的是,對於這個自詡爲“春天的酒鬼”的酒量不佳的年輕人而言,他嘔吐的,不過是剛喝下肚的烈酒和杞人憂天的無聊透頂的莫須有的青春愁緒,而非像是一朵朵嗆人的花兒的詩句。
陳軒宇吐了個乾淨,深吸了口氣,只覺神清氣爽。他打了水擦了臉漱了口,確保身上沒有嗆人難聞的酒氣後,才走回屋去。
“還喝麼?”劉三忍揚了揚眉毛,笑問道。
“只要前輩盡興,在下捨命相陪。我酒量雖不佳,但酒品酒膽還是有的。”陳軒宇笑道,“不過再那麼喝下去,我怕糟踐了這酒。況且前輩已隨了願,也不必再爲難我了吧。”
劉三忍嘿嘿一笑,爲陳軒宇倒了杯酒,卻不再勸。他邊索然無味地瞧着正鬥得如火如荼的葉斌程萬鳴,邊津津有味地吃着小菜。
此刻葉斌憑着心中一股狠勁已稍占上風,信心大漲,只覺對方劍法平平。他連環三劍刺出,逼得程萬鳴腳步微亂,見機遞出一招“有執無受”,身隨劍走,猛然疾刺向對手左肩“肩貞穴”。程萬鳴向右滑開三步,短劍迴圈,反手擋開,只感對方出劍義無反顧,有進無退,有攻無守,偏偏長劍所攻之處又讓自己招架避讓地極是勉強難受,全無餘暇反攻。
葉斌一劍既出,二劍隨至,劍劍峻急,招招狠險,不給對手絲毫喘息之機。程萬鳴只有避讓招架之功,且佔且退,不由心生懼意。這一進一退之間,此長彼消;兼之葉斌所用長劍比程萬鳴的短劍長上一尺有餘,此刻程萬鳴無法近身,雙方兵刃“寸長寸強,寸短寸險”也顯現出來。
不出十餘招,二人優劣更甚。見此情形,趙虎咒罵不休而戚嵩喜形於色。
與這交戰雙方並無利害的劉三忍則輕鬆得多,吃着美食喝着美酒指點江山道:“這兩邊是晉中五鬼和平順鏢局啊。“
“我不是說過了嘛。”秦思瑤白了他一眼道。
“是麼,我沒注意聽。”劉三忍順手將雞爪一扔,打了個酒嗝道。“他們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任務,但以我的見識閱歷,還是認得出來。”
“是麼?我雖沒什麼見識,但也認得出是平順鏢局。”陳軒宇插口道。他見劉三忍絲毫沒有前輩高人的架子,也沒有前輩高人的樣子,索性就省了“前輩“”晚輩”這般稱呼。
劉三忍說道:“哦?想不到平順鏢局這麼有名呢。”
“那也未必。我曾和他們同行過一程。”陳軒宇笑道,引來秦思瑤一個白眼,“不過就算我先前不識得他們,也能認得出。”他指了指平順鏢局的鏢箱,“你看,那鏢旗上不寫了‘平順鏢局’四個大字麼……”
劉三忍聽了,有點下不來臺,瞪了陳軒宇一眼道:“那晉中五鬼呢?”他見陳軒宇搖頭,心緒稍平。
“可他們明明只有四人,怎麼叫晉中五鬼啊?”秦思瑤問道。
劉三忍答道:“四個人裡還有一個不是,不過是哪個我也認不出來,無所謂了。晉中五鬼原本是有五個的,但幾年前死了倆。他們雖叫鬼,但也是人,也就會死,何況他們品行不端,武功還不高,死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可於伯伯不是早將山西的賊盜清剿乾淨了麼?”秦思瑤問道。
“於伯伯是誰?”陳軒宇插口問了句。
“就是於侍郎於大人。”
“那又是誰?”
“兵部左侍郎于謙於大人,這你都不知道。”秦思瑤答道,“他可是個好官呢。”
陳軒宇訕訕一笑,似是聽說過此人卻也知之不詳。反正是兵部侍郎也好,刑部尚書也罷,和他這嚮往江湖的升斗小民八竿子打不着。
劉三忍笑道:“要說他是好官,可能吧;不過他會做事,也會做官,這倒是真的。之前你說剿賊盜,嘿,這事就說來話長了,回頭再跟你念叨吧。總而言之嘛,朝廷說的話,或是對朝廷說的話,聽過也就過了,別太當真。”
秦思瑤追問不休,而劉三忍偏生不說,又被鴨脖辣到了,大口喘着氣。秦思瑤賭氣,別過頭,看向打鬥的葉斌程萬鳴。
葉斌一招甫畢,又逼上前一步,凝神運氣,一劍陡出勢如破竹,直取中宮。這一番拼鬥下來,程萬鳴由始至此都在疲於守禦,氣力消耗遠比葉斌爲巨;面對葉斌這一劍,他自忖無力招架,深吸一口氣,奮力後躍。饒是程萬鳴應變果斷,避退迅捷,胸前衣衫仍被刺破,若是慢上半步,怕是免不了開膛破肚。
“這就是平順鏢局的功夫。”葉斌傲然道,頗有些睥睨衆生之感。
程萬鳴得了喘息之機,調勻了呼吸,陰笑一聲合身欺上。葉斌對敵人武功已然瞭若指掌,長劍斜引。二人又鬥在一起。
“好劍法!”陳軒宇由衷地讚了一聲。
“就這?你知道什麼是好劍法麼?”劉三忍嗤之以鼻。
“能打贏的劍法,就是好劍法。”陳軒宇模棱兩可地答道。
“那你覺得,他一定能打贏了?”劉三忍長吁一口氣,總算緩過了辣味,舌頭上依舊隱隱發麻,卻鍥而不捨地繼續吃着。
陳軒宇腹中饞蟲也被勾了起來,也不計較用手抓着雞爪吃是否雅觀,邊啃着邊回答道:“方纔他要是乘勝追擊,而不是停下來說那些廢話,這時候已然勝了。”
“你這不也是廢話麼?”劉三忍沒什麼好話,“你倒說說看好在哪裡?”
陳軒宇侃侃而談道:“他得劍法其形而不得其神。他出劍一味求快,快而無序,招式變換顯得生硬滯澀,氣韻不貫通;再者他急於求勝,欲畢其功於一役,劍出狠險有餘而沉穩不足,能進但不能退,能發而不能收。單是我看到的,他就有七次機會可制敵,卻一次也未能把握住。”
“小子不錯啊!我還以爲你一直色眯眯地盯着我小徒兒看呢。”劉三忍壞笑道,舉起了酒杯,卻不敢正視秦思瑤羞惱而凌厲的眼光。
“還請把那‘色眯眯’三個字去了。”陳軒宇無奈地笑道,陪了口酒,又迴歸到劍法上:“他的對手雖算不上多強,但也不弱。可他仍能大佔上風,足可見這劍法本身是好劍法。”他說到這裡,神色也正了些:“但晚輩尚有不明之處,還望前輩賜教。”
“說。”
“他雖出劍狠險,但仍不掩其平和之意,此爲其一;再就是這劍法招數並不繁複,卻彷彿有萬千氣象,恢宏廣博,令晚輩頗有不解。”
“這小子眼光恁得厲害!”劉三忍心中讚歎道,口中卻說的卻是:“這些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還有,說話別假模假式文縐縐的,聽着彆扭。”陳軒宇也見怪不怪了,再怎麼說劉三忍說話也比莫吃吃文雅得多。他偷偷看向秦思瑤,見她面帶笑意,悄悄地俏俏地向自己眨了眨眼,心裡很是受用。劉三忍又說道:“這劍法叫‘五蘊劍法’,你可知道‘五蘊’是何意?”
“似是釋家術語,具體是指什麼就不知道了。”
劉三忍嘿嘿一笑,解釋道:“其實嘛,我知道的也不多。”遂引來二位聽者的白眼。“所謂蘊,指積、增、聚、合。五蘊是色、受、想、行、識這五者。”他掰着手指手數着,確認這五蘊沒多沒少,也稍稍鬆了口氣,多了些底氣。“佛教認爲這大千世界萬事萬物皆有這五蘊聚合而成,劍法以‘五蘊’爲名,蘊涵衆生之相,也就有那‘氣象萬千’之感。雖說是衆生之相,歸根溯源,或者說得淺白點,捯飭來捯飭去,還是那五蘊,所以你說這劍法變化並不繁複,倒也說得通。”
劉三忍指了指面前的空酒杯。陳軒宇自覺地斟滿了酒,深覺此人見識極高,正經起來也有那麼幾分高人風範。劉三忍往嘴裡丟了幾粒花生,咂了口酒,繼續道:“這劍法還有個說法。衆生之中有我,而這個‘我’,指的不是,或者說,不只是你們面前這個英姿颯然、成熟穩重、風趣幽默的得道高人。”
陳軒宇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風趣幽默是真的,其他的,是真的…是真的看不出來。”
劉三忍聽了哈哈一笑,也不以爲忤,指了指陳軒宇,繼續道:“這‘我’也包括你這浮滑無行的臭小子,”又指了指捂嘴偷樂的秦思瑤,“還包括你這刁蠻任性的瘋丫頭。這‘五蘊劍法’,劍中有我,使劍之人的喜怒悲痛或是什麼什麼的,也皆由劍表露出來。至於說什麼從狠險中感受到什麼平和之意,要麼是那小子心緒如此,不過這也忒不着調;也或許這劍法源自佛家之道,也多少有些佛家的慈悲平和之意。當然,最有可能的是,你小子胡謅的。”他見陳軒宇聽得入神,目露敬佩,不禁心中大得,更是滔滔不絕地顯擺起來:“這‘五蘊劍法’可稱之爲‘有我’,而另有一套‘無蘊劍法’,與其劍招略有些相似之處,但劍意則迥然不同,是‘無我’之劍。在佛門來說,自‘有我’而修‘無我’,但從劍道上講,這兩套劍法都是上乘劍法,‘無我’未必就比‘有我’高明,終還是取決於用劍之人的修爲。”
陳軒宇默默點頭,心想:“就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仟去’是‘有我’,而‘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是‘無我’。這兩句詩詞皆是絕佳,分不出也沒必要分個高下。”他不由得看向身邊那首更美的詩,她看着正鬥得激烈的葉斌程萬鳴,臉上卻帶着淺淺的倦意。陳軒宇問道:“你覺得他倆誰會贏?”
秦思瑤不假思索地答道:“那青年鏢師。”
“爲什麼?因爲他長得俊麼?”陳軒宇又問道,帶着若有若無的醋意。
“反正比你俊。”秦思瑤抿嘴笑道。
“你再好好看看我。”陳軒宇微微湊得近了些。
“去你的!”她無奈地笑了笑,“我只是覺得那些劫鏢的討人厭,也就希望鏢師能贏。”
“還是我討喜吧。”陳軒宇嬉皮笑臉地說道。
劉三忍聽到這也樂了,“你小子臉皮許還真比我厚。”
陳軒宇見她忍着笑板起臉,又說道:“那我們打個賭吧。”
“賭什麼?”
“就賭他倆誰會贏,我就押那使短劍的好了。”
劉三忍聽到“賭”字,眼前一亮,插口道:“我也要入局!”
“我不和你賭。”陳軒宇搖頭拒絕道。
“爲什麼?!”劉三忍怒道。
“因爲你好賭而無本,我可不想秦姑娘再少一隻簪子。”
劉三忍見秦思瑤沒有再爲簪子而生氣,暗中舒了口氣,衝着陳軒宇罵了句。
“賭注是什麼?”秦思瑤笑着問道。陳軒宇看她粉嫩的臉上透着幾分刁蠻,笑語盈盈,美得不可方物,不禁脫口而出:“我若贏了,你讓我親一下。”
“你又欠收拾了?!”秦思瑤聽了這輕薄之語,俏臉一沉道。她當然不會答應這賭注,卻問道:“那我要了贏了呢?”
“打賭,當然要公平。你要贏了,”陳軒宇攤攤手道:“我就讓你親一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