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閒還是不太喜歡坐船,雖然燕雲鉅艦行船的時候足夠穩定,便是斟滿了的茶也不會搖晃出來一滴,而且這鉅艦船樓中,無論是臥房,客廳還是書房都裝修的極奢華,看起來比起大隋皇帝的行宮也不輸什麼。但李閒就是不適應,或許可以說不喜歡。
大船靠岸之後,李閒吩咐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岸邊搭建一座帳篷。然後這個在謝英登眼裡不如何懂得享受的主公,讓人極艱難費力的將大船書房裡那些書卷甚至桌椅板凳都搬到了帳篷裡。其理由簡單之極,因爲李閒喜歡看書而又不喜歡大船自然更加懶得一次一次登船去取書來看。
帳篷裡被填的極滿,以至於連落腳的地方都很少。堂堂一路反王,身份尊貴的燕王殿下就在這有些『逼』仄的空間內吃飯睡覺讀書,看起來竟是滿臉的舒服愜意。而不得不說的是,李閒到了現在縱然不是富甲天下的那個,其名下財富也早已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但他依然摳門的很,當然這摳門是對自己而不是對手下將領。
說起來誰也不會相信,前一頓吃剩下的飯菜李閒是絕對不會讓人倒掉的。一般他的晚飯都是將中午吃剩下的菜熱一熱便了事,就連青鳶和凰鸞跟了李閒這麼久依然覺得這習慣委實有些丟人。?? 將明601
每次她們用詫異的眼神看着李閒極香甜的吃那些剩菜的時候,李閒都渾然不在意。但是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當她們兩個忍不住勸說李閒不必如此節儉的時候,李閒卻反常的和她們解釋了自己爲什麼有這個習慣。
“你們兩個雖然少時也悽苦,但那是身世而不是生活。你們或許沒有經歷過嚴冬臘月間幾天幾夜都吃不到東西餓得恨不得啃樹皮,然後忽然發現背囊裡竟然有一塊十幾天前剩下的冷硬饅頭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興奮激動。即便那饅頭如石頭,若是力氣大一些丟出去就算砸不死人也能在腦袋上砸出一個包,但毫無疑問那是食物。”
“人要尊重食物,便是尊重自己的生命。”
李閒說這句話之後便沒有再說什麼,青鳶和凰鸞還是不懂,尊重食物和吃剩菜有什麼關係?那個時候主公就算過的再苦,可現在早已經不必再過苦日子了啊。莫說如今貴爲燕王,便是家境富裕些的百姓也會將那些剩菜倒了餵雞鴨豬狗。
李閒一邊吃一邊將手頭的書卷看完,隨即滿足的拍了拍肚子。見青鳶和凰鸞還是一臉的詫異,他笑了笑道:“我之所以這樣做,你們可以理解爲是爲了提醒我自己不要忘本。曾經我只是個爲了活命亡命天涯海角的小馬賊,之所以我沒死不是因爲我骨子裡流着貴或者賤的血脈,而是因爲我足夠小心謹慎足夠狠,還有許多照顧我保護我的兄長叔伯。”
“現在你們看來我身份或許大不相同,但在我自己眼裡我還是個馬賊,充其量……只是個混得比較牛『逼』的馬賊罷了。”
“有人拼爭是爲了甩脫自己的身份,謀求一個更高更好值得吹噓炫耀的身份。但真正成功了之後如果忘了自己曾經是個什麼人,那麼富貴一世而終差不多便是定局。”
李閒站起來,披上黑『色』貂絨大氅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我必須時刻保持清醒,所以必須時刻提醒自己。”
青鳶和凰鸞還是不懂,這又和吃剩菜有什麼關係?
她們不懂,但李閒顯然也不會再說什麼。
出了大帳之後,李閒看着滿天璀璨的星辰長長的舒了口氣,然後很沒有身份的打了個飽嗝,中午時候剩下的半隻醉鴨晚上被他吃了個乾淨。從胃裡反出來的味道有些惱人,但李閒卻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我只是個馬賊……”
他低聲說了一句,然後緩步走向不遠處剛剛搭建起來的帳篷。在那帳篷門口停着一輛馬車,黑『色』,屬於軍稽衛。在馬車旁邊站着一個女子,難得的是今日又穿了一身淡紫『色』的長裙,勾勒出足夠誘人的纖細腰肢和渾圓翹『臀』,在這寒冷的春夜顯得格外楚楚動人。
她看着李閒,嘴角上帶着笑。
在她身邊站着一個已經形如枯木的老頭,溝壑密佈的臉就好像被柳條鞭笞過的泥巴,又黃又蒼涼。這人已經足夠老了,所以在夜『色』中繁星下看起來透着一股妖異。他的身形很瘦小,還佝僂着身子,如果月下獨走的話,說不定真的就被人認爲是一隻成了精出來禍害人的黃皮子。
他不是妖,但做過孽。
……
……
當那個形如枯木的老者看到李閒緩步走過來的時候,他側頭看了葉懷袖一眼。葉懷袖緩緩的點了點頭,那老者隨即變得激動起來。那是一種難以壓制的激動,以至於他的身子都不住的顫抖着。他下意識的迎着李閒走了過去,然後伸出那雙雞爪一般抖着的手。?? 將明601
但接下來他便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深深的失望。
李閒並沒有接住那雙手,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準確的說是一眼都沒有看他,似乎這個身子裡包藏了一個大秘密的老者和他一個銅板的關係都沒有一樣。他擦着老者的身子走過去,走到葉懷袖身邊語氣溫柔的問道:“這一路可還辛苦?”
葉懷袖微笑着搖了搖頭,然後低聲回答道:“我現在能爲你做的事已經不多,所以不辛苦。”
李閒笑了笑道:“我不是讓人告訴你了嗎,如果今天到的太晚就到大船上休息,明日再來見我就是了,偏偏你非要讓人在這搭一座帳篷。”
葉懷袖道:“也不知道怎麼了,我這江南出生的人現在反而坐不慣了船,便是再大再寬闊再平穩的大船坐着也覺着有些惶恐擔心,只有兩隻腳踩在地上才覺着踏實可靠些。既然已經到了,那說什麼也不想再在船上過夜。”
“那也不必再起一座帳篷啊。”
李閒壓低聲音說道。
葉懷袖臉一紅,看了看不遠處那老者一眼用更低的聲音說道:“老甄真的太老了,他更加坐不得船。自涿郡入關之後上了船,他便每日都會吐,真不知道他這樣的年紀是怎麼熬過來的,我本打算再走陸路,但他卻堅持走水路……因爲水路快些。”
“他急?”
李閒問。
葉懷袖點了點頭道:“他很急。”
李閒緩緩搖了搖頭語氣平淡的說道:“我不急……已經等了二十年何必急於一時。而且到了現在我依然有些牴觸,並不想見他。”
“但我必須見。”
說完這句話,李閒舉步走進了那座纔剛剛立起來的帳篷裡,葉懷袖回身看向老甄,後者苦笑着搖了搖頭低聲喃喃道:“他恨我。”
葉懷袖猶豫了一下,隨即輕聲安慰道:“進去吧,主公身上今日沒殺氣。”
沒殺氣?
老甄眼神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了下去道:“但他的眼神依然冷冰冰的如刀子一樣,就算沒殺氣也能割破了人的心。”
葉懷袖緩緩搖頭道:“你難道還想着讓主公痛哭流涕的迎接你?說起來……我已經替你感到知足,若不是主公還念着些當年你那一閃慈念只怕在隴右李家老宅裡,你也就變成了一具燒焦了的屍首。說起來,主公身邊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我和小狄兩個,所以我可以告訴你……你不解主公的苦,所以也就別拿你那不值一提的苦來做博取同情憐憫和原諒的籌碼。”
這話狠毒了些,但老甄顯然是明白了。他鄭重的點了點頭,然後對葉懷袖說了聲謝謝。
……
……
沒有熱茶,也沒有冷酒。?? 將明601
屋子裡的氣氛安靜的有些詭異,所以即便老甄說到動情處忍不住有些唏噓感慨,但給人的感覺大帳中就是很安靜,因爲聽者安靜平靜到了極致。那一段往事在老甄嘴裡道出來,似乎沒有在李閒心裡激『蕩』起一絲波瀾。
他只是靜靜的聽着,就好像老甄講述的是一個和他沒有一點關係的故事。這種故事在這個『亂』世悲離動『蕩』的時代比比皆是,只要遇到一羣難民這樣的故事如果你想聽可以聽到無數種,每一種都讓人心酸苦痛。但別人的苦痛終究是別人的,一時心酸也只是一時。當故事涉及到了自己的時候,只怕沒幾個人能如李閒這般淡然如水。
葉懷袖本來是要出去的,但李閒搖了搖頭示意他留下。
“這件事,總得有個人在我身邊見證。”
自進了大帳之後李閒只說了這一句話,然後便再也沒有開口。葉懷袖安靜的站在李閒身邊,當聽到那撞牆而死的女子,那丟棄在無顏庵門前的孩子,那掩埋進凍土中的孩子,她內心中早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她下意識的去看李閒,而他卻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那表情的含義似乎是對這故事也沒什麼興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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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她將視線離開的時候,還是發現李閒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
“當日唐公讓我那麼做,我心裡便覺着有些不服……雪琪雖然只是個沒名分的丫鬟,可難道她生下的孩子便不是唐公的骨肉?雪琪是夫人帶進李府的,本來夫人是憐她賣身葬父所以買了進府做丫鬟,誰想到救了她的是夫人,『逼』死她的卻還是夫人?”
他或許還活在追憶中,所以對李淵的稱呼一直是唐公而不是陛下。似乎是有些口渴,老甄抿了抿嘴脣繼續說道:“當日郕國公,右驍衛大將軍李渾家裡的事犯了,報事者說郕國公府裡的血順着門縫往外淌……唐公聽了臉上變『色』,當晚將自己關在書房中整整一夜沒有出來。”
“第二日一早,唐公便將我找了去。讓我將兩位小公子一個送到府門外埋了,一個丟到那小尼姑庵的門口去。那日一早天就飄了大雪,我記得那天夫人伏倒在門邊痛哭哀嚎,偏是雪琪卻只是傻了一般站在那裡不哭不鬧,沒了魂兒一樣。”
“事是我做的。”
老甄擡起頭看着李閒說道:“我只是沒想到,還有能將事說出來的一天。說實話到現在我也沒想明白,唐公爲什麼沒有殺了我?”
“說完了?”
李閒站起來看着他問了三個字。
“說完了。”
老甄點了點頭,忍不住仔仔細細的打量着面前這個俊美的青年。
啪!
極突兀的,李閒忽然擡手給了老甄一個極響亮的耳光。這一下打的力度着實不小,立刻將老甄打得跌翻在地上,嘴角破開,血順着破開的口子流了下來。老甄艱難的坐起來,看向李閒的眼神中都是悲苦絕望。
他緩緩的閉上眼,苦笑着搖了搖頭道:“今日能說清了這事,死也無憾了。”
李閒打了他一個耳光,卻轉身走向大帳外。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頓住腳步,沒有回頭聲音平淡的說道:“孤不曾爲你養老,但孤會爲你送終……待你死時,風光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