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爲被山山的小手摸的太過舒服,還是隱隱聽到書院大師兄說將來要讓它接替老黃牛的崗位替某個老頭子拉車,總之溫水溪畔的大黑馬驟然間變得僵硬起來,四肢直楞楞地杵在碎石間,變成木馬一般。
寧缺沒有注意那頭憨貨的動靜,他只是盯着大師兄的眼睛,帶着期盼好奇的神色等待聽到一個答案,哪怕是猜忖的答案,爲了這卷天書,他從燕北邊塞一路行來,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脅,實在是很難接受大家亂打一通便做鳥獸散,再也沒有人提及那捲天書的下落。
大師兄想了想後笑着說道:“天諭大神官既然說天書會在荒原現世,想來葉蘇是會相信的,唐也不會怎麼懷疑,至於爲什麼大家都盯着那個鐵匣子……大概是因爲夏侯感受到鐵匣子裡的氣息,便堅定地認爲天書在裡面,他爲了這卷天書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和決心,想來總不至於在這麼重要的判斷上犯錯,所以葉蘇和唐也相信天書在匣子裡,話說當時有瞬間,我自己也險些信了。”
“夏侯究竟感受到了什麼,會讓他把蓮生大師的骨灰當成天書?”寧缺微微皺眉說道:“我能猜到他和蓮生之間有關係,是什麼關係?”
大師兄說道:“夏侯是蓮生的徒弟,如今看來你在魔宗山門另有奇遇,想來也知曉那位蓮生前輩是何等樣的人物,夏侯叛離魔宗,只怕每個夜裡都畏懼蓮生復生來尋他的麻煩,這便是所謂心魔。”
寧缺沉默片刻,忽然感慨問道:“有沒有什麼事情是師兄你不知道的?”
“當然還有很多,就連夫子都承認自己還有很多事情不曾明悟,更何況我們這些做弟子的?師弟啊,須知世間本沒有生而知之的人。”
說到此節,大師兄忽然怔住,看着他的臉笑了起來。
寧缺沒有注意到大師兄神情裡蘊藏着的信息,苦惱說道:“師兄,我怎麼覺得話題好像被你帶偏到了南海?能不能不要打岔,說說那捲天書究竟可能在何處?”
……
……
苦寒荒原的溫暖火堆邊,書院大師兄和小師弟進行了他們彼此間的第一次長談,在寧缺日後的回憶裡,這番長談很溫暖平靜,沒有任何初見交談的陌生感,非常順利,但事實上又非常不順利。因爲大師兄的節奏實在太慢,每句話出口前似乎都要經過很長時間的思考,確保沒有錯誤或者不會產生什麼誤會纔會說出來,而且這種如同催眠的節奏又很奇妙地容易把話題扯偏到別的地方。
寧缺追問天書明字卷的下落,結果說不到一會兒,便變成他向大師兄稟報自己離開長安來到荒原後的行蹤事蹟。從碧水營裡的書院學生說到溫溪畔的大河國少女,從夏侯控制的馬賊襲擊說到王庭裡的慷慨以勢欺人,又從夜殺東北邊軍大念師林零說到箭狙隆慶皇子再與道癡一番血鬥,直至入了魔宗山門遇着小師叔殘留下來的斑駁劍痕以及骨屍山間那名像鬼一樣的老僧。
前面那些敘述過程中,大師兄始終保持着平靜的神情,即便是聽到小師叔遺留在世間的浩然劍意,也不過是唏噓感慨一嘆,唯獨聽見寧缺在魔宗山門裡遇見活着的蓮生大師,他的臉色纔有了略濃烈一些變化。
大師兄看着寧缺真誠說道:““原來小師叔以劍意擬成的樊籠大陣竟有如斯威力?連老師都不知道蓮生前輩還活着,如果知曉此事,我斷然不敢讓你一個人進山門,本想讓你修行磨厲一番,哪料到竟會遇着這多兇險,小師弟,真是抱歉。”
直到此時此刻,寧缺終於確認此次荒原之行是書院的安排,夫子和大師兄果然一直在暗中關注自己,只是很明顯看似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那位未曾蒙面的老師以及火堆畔強大到無人敢於挑戰的大師兄並不是真的無所不知,至少他們不知道魔宗山門裡還藏着一個化成骨灰都能勾出夏侯心魔來的蓮生大師。
想到在那堆屍骨山旁的兇險遭遇,想着那名低頭啃噬少女血肉的如鬼老僧,寧缺忍不住熱淚盈眶,悲憤交加說道:“大師兄,你也太不負責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當時光顧着在雪峰裡揀那些東西,真沒想到。”
大師兄羞慚低頭,右手不知從何處摸出四根黝黑的鐵箭遞了過去。
寧缺接過四根鐵箭,手指撫摩着上面細密繁複的符文,震驚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大明湖畔悟道破境之後,爲了殺死隆慶皇子、對付道癡葉紅魚,他前後一共射出四枝元十三箭。那四枝符箭或射穿隆慶皇子胸腹後深入雪崖巖體,或擦着葉紅魚的肩頭入雲不見,他本以爲此生再也無法尋回它們,想着書院後山師兄師姐們爲此付出的辛苦,好生遺憾,不料現在居然全部回到了手中!
大師兄……他究竟是怎麼確定這四枝符箭落在何方,又如何揀回來的?
“這箭不錯,後山有多少師弟出了力?”大師兄看着他手中的符箭問道。
“所有師兄師姐都出了力的。”寧缺心想彈琴下棋看花的那幾個傢伙最後也在湖畔來替自己加了加油,這也算是出力吧?
大師兄有些遺憾,說道:“可惜當時我不在,或者這箭能再更好些。”
寧缺生就打蛇隨棍上、竹槓梆梆響的性子,往大師兄身畔挪了挪位置,臉上流露出真摯的神情,認真說道:“那回長安後我們再試試?”
大師兄怔了怔,然後老實說道:“好啊。”
寧缺知道大師兄肯定看出來自己的用意,卻沒有揭穿,甚至連調侃取笑也沒有,便這般應下,面對如此篤誠之風,他竟罕見地覺得有些羞澀起來。
“說起來,那位書癡小姑娘對你真不錯。”
“大師兄,說這個幹嘛?”
“你得謝謝對方。”
“知道了。”
大師兄從火堆下的灰裡用樹枝扒出幾顆地薯,說道:“吃吧,很香的,這兩顆留給書癡小姑娘和你的大黑馬吃,不要動。”
寧缺伸手去摸地薯,險些被燙着,有些生氣,說道:“給山山留顆倒也罷了,就大黑馬那頭憨貨畜生哪裡有資格吃。”
大師兄有些不適應他的說法,心想無論是夫子養的大黃牛還是君陌養的大白鵝,平日裡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吃飯,爲什麼小師弟養的大黑馬卻不行呢?
他搖頭說道:“說起來小時候剛進山的時候我一直不肯吃肉,因爲總覺萬物皆有靈,後來被老師拿棍子打了一頓又見着黃牛吃肉,才被擰了過來……”
寧缺一邊聽着大師兄絮叨的回憶,一邊與滾燙的地薯戰鬥,忽然回過神,擡起頭來惱火嚷嚷道:“師兄,你怎麼又把話題扯偏了?”
大師兄茫然看着他,問道:“什麼偏了?”
“夏侯如果是因爲蓮生,誤以爲鐵匣子裡是天書,那唐和葉蘇呢?”
“唐本來就不是爲天書而來,他是想要殺死夏侯,替魔宗清理門戶。”
“那個叫葉蘇的呢?”寧缺問道。
大師兄撓撓頭,有些不自信試探說道:“他好像是爲了我來的?”
寧缺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天諭大神官說明字卷會出現在魔宗山門處,呼蘭海北畔,這些世外之人既然來了,必然便是相信天諭神座的話,天諭大神官弄出這麼一個不真實的諭示,對他對神殿有什麼好處?”
他擡頭望向大師兄,說道:“那麼那捲天書究竟在哪裡?
大師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寧缺說道:“世上人都想知道。”
大師兄說道:“可是就算知道了,對你又有什麼幫助呢?”
寧缺瞪着眼睛認真說道:“師兄,你知不知道好奇會殺死一隻貓?”
大師兄搖了搖頭,認真說道:“這個,真不知道。”
然後他擡頭望向灰暗的冬日荒原天空,好奇說道:“其實我一直不明白天諭神座爲什麼會發出那道諭示,如今想來,難道說多了位好奇的小師弟也是某種機緣?”
說完這句話,他從腰間取出那捲舊書,遞給了寧缺。
寧缺怔怔接過那捲舊書,隱約間明白了一些什麼,卻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低頭看着手中那捲舊書尋常無奇的封面,沉默了很長時間後,終於鼓足勇氣翻開了第一頁,因爲緊張興奮而顫抖的手指,把書頁翻的嘩嘩的。
像極了雪峰山腰水潭畔曾經響起的水聲。
這個世界對書院大師兄的認識並不多。
他們只知道那個穿着舊襖破鞋的書生,無論身上染着多少塵埃,總讓人覺得無比干淨。他們只知道那名書生平靜喜樂,愛于山溪水池畔流連,腰間永遠繫着只水瓢,渴時便飲一瓢水,手中永遠握着一卷書,時常誦讀。
沒有人知道,書生手中握着的那捲書便是天書。
失落在荒原不知多少年月,始終未曾現世的天書明字卷。
……
……
火堆畔安靜了很長時間。
事實上寧缺根本沒有敢認真翻看那捲舊書,因爲他不知道看後會發生什麼。
過了很久,他艱難地擡起頭來,聲音微顫問道:“這卷天書一直在你手裡?”
大師兄老實承認道:“那年暮時觀雲破境之後,老師便一直交給我代爲保管。”
寧缺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發現今天自己倒吸涼氣的次數,竟似乎要比過去十幾年間加起來還要多些,忍不住感慨說道:“難怪先前師兄要嘆夏侯何苦。”
七卷天書中的明字卷,一直在書院大師兄手中,然而世間卻無人知曉,無數人爲此生出貪嗔之念,爲之搏生鬥死,甚至像夏侯這樣不惜放棄前半生的一切。
這真是何苦來哉?
人生何其苦。
很幸運的是,寧缺現在是書院小師弟。
而對書院來說,人生種種悲苦,通常都是別人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