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走了,他摻着那個威滿骨灰的匣子向呼蘭海畔走去,那裡有無數忠誠於他的強大部屬在迎接他的歸來,然而他的身影卻是那般的落寞,甚至有些佝僂,再不復那位霸道舉世無雙大將軍的風采。
葉蘇沉默看着漸漸消失在湖畔的背影,知道這個人廢了一—這位名將的前半生一直在西陵神殿和大唐帝國之間搖擺,並且毫無保留地對方都獻上自己的忠誠,奉上自己的鐵血功績,然後藉此換來了無上的榮耀與背景,今日他將這些歷經千辛萬苦乃至無數重心劫才換來的事物盡數拋去,想要得到那捲天書卻最終只得到了一捧骨灰,事後必然會遭受神殿以及唐國的強大反噬,所以他必然廢了。
捨棄在大唐帝國位高權重的重要人物,想必西陵神殿掌教乃至天諭、裁決兩位大神官都會覺得有些惋惜,不過葉蘇來自知守觀,他並不在乎這些俗世的傾軋爭鬥,只是因爲此事下意識裡看了那名始終沉默的少女一眼。
他看到那少女身上的紅裙凌亂,衣不裹體,沒有因爲她身上的傷勢而露出擔心神情,反而因爲她露出的青春曼妙身軀而蹙起了眉頭。
因爲他蹙起眉頭,葉紅魚的美麗臉頰變得愈發蒼白。葉蘇從雪峰之巔來到場間後,她便一直怔怔地看着他,無論是夏侯的鐵匣,還是書院大師兄都不能讓她的目光離開。然而葉蘇卻一直沒有看她,直到此時此刻,他終於看了她一眼,目光裡卻流露出了厭憎的情緒,這個事實令她感到無比的痛苦。
寧缺注意到她的神情一直有些奇怪,順着她的眼光看過去,看見飄然如鬼似仙的負劍男子,以爲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壓低聲音問道:“老情人?”
葉紅魚緩緩轉頭,毫無情緒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會殺了你。”
寧缺悄無聲息向大師兄身後靠近半步,得意說道:“現在沒人能殺得了我。”
唐小棠在旁邊插了一句:“別瞎說,那是她哥。”
寧缺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什麼,向着葉紅魚抱歉一笑。
魔宗行走唐是唐小棠她哥,那個背木劍的傢伙是葉紅魚她哥,寧缺心想兄妹都是修道天才,昊天老爺果然不怎麼公平,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曾經真誠祝願陳皮皮喜歡上的姑娘都有一個天下最生猛的兄長,此時看來,如果陳皮皮和葉紅魚童年時沒有什麼孽緣,難道說將來要和這個叫唐小棠的魔宗小姑娘發展出一段故事?
他正想着這些有的沒有很無謂的事情,聽着大師兄說道:“小師弟,我們走吧。”
寧缺很喜歡被喊小師弟,當然不是被陳皮皮或者七師姐喊,而是被大師兄或者二師兄喊,因爲這個稱呼裡有他最喜歡的安全感。
自己是書院小師弟,那麼如果一旦出事,比如說快要被夏侯那個大拳頭砸成肉泥的時候,大師兄或者二師兄肯定會幫自己出手,這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情,所以他答應的也很脆生:“知道了,大師兄。”
葉蘇忽然看着他們說道:“大先生似乎不想看見我們這些人?”
大師兄靜靜看着他看了很長時間,很慢很認真地說道:“身爲書院弟子,我當然很討厭你們這些道士,英然我不像君陌那樣崇拜小師叔,可我也很討厭呀。”
葉蘇完全沒有想到這位讓人覺得乾淨溫和到了極點的書生,居然會這樣直接乾脆地說出討厭道門的話語,不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微微鞠躬,說道:“感謝大先生這些年來對小師弟的照顧。”
大師兄搖搖頭,沒有接受他的道謝,指着身旁的寧缺說道:“這纔是我的小師弟,至於皮皮你不用客氣,因爲他是我的師弟,就不是你的師弟。”
唐忽然對他很認真地行了一禮,說道:“今後便拜託大先生了。”
葉蘇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難道調蔽至斯的魔宗餘摹們還沒有死心,居然想與長安書院扯上什麼關係?
唐小棠看着寧缺稚聲說道:“寧缺,以後我去找你玩啊。”
那隻雪聳茸的小白狼從魔宗少女懷中龘拱出腦袋,盯着寧缺發出一陣低沉嗚吼,意思大概是說如果你敢發出邀請,我一定會把你啃成骨棍。
大師兄怔怔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很無辜地攤開雙手,表示自己和那個魔宗小姑娘之間是清白的。
大師兄沒有再多說什麼,把腰間的水瓢繫緊了些,向場外走去。
寧缺把身後的行李繫緊了些,跟着他的身影向場外走去,然而沒走出幾步,他便蹦跳着跑了回來,跑到莫山山身前,笑眯眯說道:“一起走好不好?”
莫山山微圓小臉上微紅,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荒展冬陽下。
呼蘭海畔一片安靜。
唐看着遠處說道:“他在書院排行第一,從不出手,也沒有人敢對他出手,我也一直認爲與他之間有差距,可萬一他並不擅長戰鬥呢?可惜始終無人敢試。”
葉蘇與他看着相同的方向,說道:“我試了。”
唐微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這個答案,望向他說道:“結果?”
葉蘇平靜說道:“我出了手,他沒有出手。”
很簡單的描述,很清晰的結果,手是唐再次沉默。
葉蘇望向葉紅魚,說道:“這兩年你不錯,在雪崖上玻境我看到了,不過有些事情執念太深,對你自己並不是好事。”
說完這句話,他便準備離去。
葉紅魚沒有想到會聽到如此溫暖的評價,雖然葉蘇的語調冷淡平靜至極,但有不錯二字,對於她來說便是最溫暖的事情,看着兄長的背影難過喚道:“哥……”
葉蘇沒有回頭,說道:“什麼時候皮皮回到觀裡,你再喊我哥。”
看着那個孤單的背影逐漸遠離,葉紅魚忽然發現,不是自己追不上兄長的腳步,而是兄長從來沒有想過讓自己站在他的肩旁,難道說那個人真的那麼重要?
唐小棠在一旁看着她,同情說道:“雖然你這個婆娘有時候很討厭,尤其是戰鬥的時候,但被自己親哥哥扔下不管,確實太可憐了。”
葉紅魚臉若寒霜,沒有理她。
唐小棠畢竟年紀小睜着天真的眼睛,好奇地不停追問:“皮皮是你的弟弟?不然你哥怎麼會因爲他生你這麼大的氣?還有啊,你怎麼欺負那個傢伙了?”
葉紅魚疲憊說道:“那個傢伙就是在山谷裡寧缺說的那個死胖子。”
唐小棠吃驚地用小手掩嘴,卻捂到了獸尾上,說道:“一個知天命的修行天才居然被你欺負到逃家,你太厲害了。”
葉紅魚不知該如何迴應這種讚美,如果知道小時候的欺負和隱藏的那些陰鬱念頭,最終會導致兄長對自己的冷漠不相見,她絕對不會這樣做。
唐看着她,忽然開口說道:“不要嘗試去學所的兄長,就算你夠資格站到他的肩夠,也會變成像他一樣沒有氣味的活死人。”
葉紅魚輕蔑嘲諷說道:“過死關悟生殺,你這種魔宗餘孽哪裡能懂這等道法。”
唐面無表情說道:“但我懂他把你留在這裡,我就可以隨時殺死你。”
道魔不兩立,葉紅魚身爲西陵神殿裁決司大司座,唐沒有任何道理不動手,然而不知道爲什麼,或許只是因爲看着葉蘇離去背影的少女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可憐的失去兄長的小妹妹,所以他只是沉默帶着自己的妹妹離開。
葉紅魚孤單地站在原地,想念着兄長孤單的身影,過了片刻也擡步離去,緩慢走向遠處呼蘭海畔的神殿護教騎兵。
先前無比肅殺緊張的山腳下,已然空無一人。世間之人爲那捲天書而來,最終卻是無所得,只看到了一匣子前人的骨灰,黯淡的冬日照耀着寒冷的荒原,被凜冬之湖上的寒風一吹,光線變得愈發悽清,令人睹之心生惘然之情。
離別總是苦澀的,不過寧缺沒有感受到這一點,因爲他這時候正和大師兄坐在一處冬枯楊林旁烤火,火堆下面埋着些從地裡刨出來的幹薯,隱隱已有香氣。
遠處傳來嘶嘶馬鳴,聲音顯得極爲興奮歡樂,寧缺隨着聲音望去,只見那道未曾全凍的半溫溪旁,大黑馬在溪水裡像瘋子一樣甩頭不停。
莫山山正在替大黑馬梳洗,被它這樣一鬧,滿頭滿臉都被弄的溼漉不堪,不過很明顯她當初在王庭帳外說的並不全是假話,她確實挺喜歡寧缺的大黑馬,所以並未生氣,反而格格笑着露出罕見的少女嬌憨神態。
“大師兄,你實在是太令人佩服,這麼大的荒原,你居然能夠找到這頭憨貨,還把它從北邊一直趕到了這裡,它怎麼就能聽你的話?”
寧缺看着火堆畔的書生,眼眸裡難以壓抑地流露出震驚和敬佩的神情。
大師兄拿着一根粗柴,慢條斯理搗騰着火堆,溫和解釋說道:“老師養了一頭老黃牛,我常與它打交道,所以它們大概覺得比較可信?說起來,小師弟你這匹大黑馬不錯,日後若那頭黃牛回後山養老,它或者可以替老師拉車。”
寧缺撓了撓頭,忽然問道:“大師兄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剛纔我們碰見那兩個傢伙雖然不如你了不起,但也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有個問題我一直想不明白。”
大師兄擡頭看着他,好奇問道:“什麼問題?”
“像知守觀傳人葉蘇這樣的人,怎麼會如此死腦筋地相信那個鐵匣子裡就是天書明字卷?唐是魔宗傳人,爲什麼連他也相信?如果說他們這樣的人都肯定天書明字卷一定會在這裡現世,那爲什麼沒有一個人找到?”
寧缺看着大師兄,認真問道:“那捲天書究竟在哪裡?”
(馬上往機場奔,淚目,居然飛機落虹橋,酒店卻在張江,地鐵同志,又要與你相伴很長時間了,晚飯同志,又要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