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事件的後續簡直是一場災難,攪得朝野後宮暗流涌動。
然而從事發當時來看,一切都是那麼的平靜。咸宜郡主在衆人目光看過來的時候當機立斷地昏倒了,鄭琰的腦袋裡居然跑出“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這句毫不相當的話來。
咸宜郡主倒了,圍在她身邊的東宮系小娘子們七手八腳扶起她。涼秋、清夏這兩個昭仁殿的心腹宮婢的手腳更快,游魚一般滑到了咸宜郡主身邊,傅宗彥一隻手正觸到咸宜郡主的頭上,想隱匿證據。
苗妃已經一本正經地對陳氏道:“此事我須做不得主,留待聖裁爲宜。”當作沒有看到陳氏那一臉爲難的表情,令涼秋、清夏把咸宜郡主頭上的首飾給除下,又令展示給在場的人看了一回:“昭仁殿裡出了這樣的事情,我也不能裁判,你們作個見證。”
陳氏的臉色比昏倒的咸宜郡主更爲蒼白,臉上也不自覺地滲出了汗粒。
太子妃本是世家女,禮法規矩上很懂,剛嫁給太子那會兒,裡裡外外也是管理嚴實,當然,那時候太子也很不錯。架不住一、二十年的順當日子過下來,不知不覺就放鬆了對自身的許多要求。
大家對逾制這種事情,完全已經無感了好不好?只要不是穿龍袍造玉璽,小有越界,誰還沒做過一二呢?君不見國家規定商人不許穿絲綢、乘馬車,他們還不是照樣不鳥規定?頂多是……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皇家比這還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有,長期處在這樣一個環境下,開始還說一說,也是說一陣兒好一陣兒,不久又故態復萌。太子妃最後都不得不放棄了:過於與衆不同,絕不是一個好現象。
在這裡還要隆重介紹一位重量級的配角,朝廷的核心,偉大的皇帝陛下——這是一個坑兒子的爹。他最坑兒子的地方在於,爲了支持在兒子堆裡掙出頭來的太子,爲了完全確立太子僅次於他的地位,讓其他兒子背後的勢力都老實一點,免得兒子們骨肉相殘,他親自把衣服解下來披在了兒子身上!
“解衣覆之”。
坑死人了!
有這麼強硬的後臺,太子在被冊立之前認真學習堅守自律了,被冊立之後也要被寵壞。很多人本身並不傻,是環境把他們弄傻了的。太子如是,太子妃亦如是。
東宮的大小老婆構成也比較坑爹,皇帝自己對世家印象不好,但是跟世家聯姻的時候是一點也不忌諱,不但自己後宮一堆世家女,對哪個兒女好,也要給人說一門世家親戚。太子妃是名門陳氏,太子良娣也是名門傅氏,傅氏現在論起實權來比陳氏也不多讓,幾個媵除了育子有功的,也是有名有號的人家出來的。大家還又是情敵關係,陳氏只能管得到面子上的事情,再管得多了,尤其是傅良娣的子女,傅良娣該吹枕頭風了。
這種現象在郡主們都長大了之後就愈演愈烈,郡主們的爹與他的弟弟爭,郡主們之間也互彆着苗頭。她們一長大,可以命令的人就多,可以辦的出格的事情也多,終於坑了自己的爹。
苗妃看着陳氏的臉色,心中只覺快意,你不是守規矩禮法麼?當初苗妃入宮,未及封妃,陳氏可是因着禮法,讓苗妃吃了不少鱉。什麼見面不大搭理啦(確實不夠讓太子妃搭理的資格),什麼不坐在一處說話啦(苗妃那會兒的文化修養也確實差了一點兒),什麼跟苗妃的情敵們走得近啦(人家是老相識了)……等等等等,苗妃可是憋着一肚子的氣。
今日終於得了機會,苗妃也不讓陳氏有機會說話趁勢開脫:“郡主昏過去了,去宣御醫吧,太子妃多照看着點兒,小孩子雖犯了錯,終是天家骨肉,也不能怠慢了。”擠兌得太子妃不去照看庶女就是虐待天家骨肉,陳氏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起來,不少人已經不忍去看她的慘狀了。
鄭琰把手放到背後一擺,李小娘子等人一看,齊刷刷踮着小碎步挪到邊上。她自己卻“好奇”地看向東宮衆人,嗨,早就把人得罪死了,這會兒裝乖,難道別人就不會把賬算到你頭上了?她是目送着東宮退場的。
目光再掃下來,年齡是她N倍的人都不自覺地避了開來。太兇殘了有木有?各人都在小心地盤算着自家有沒有什麼逾制的地方,生怕被人抓着了把柄,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苗妃強笑道:“本想大家一道熱鬧熱鬧的,沒想到郡主身子弱。天也冷了,都是嬌貴人,不要再因爲我這多事兒把你們累壞了。”找好了藉口送客,她自己也要準備好了向皇帝告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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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琰這貨做事,從來都是秉承乃父風範的,必然還有後招。
出了昭仁殿,衆多命婦的車馬聚在一處,依次離開。鄭黨自然是緊密團結在杜氏母女婆媳周圍,慶林長公主與宜和長公主與鄭家關係親密,臨行前過來互相道個別。非鄭黨的女眷們不免用一種敬畏又忌憚的目光打量着鄭黨女眷,大家平常都好小小逾制一把,今日被翻騰出來,好像你平日吃飯喝水,忽然有人說你吃了轉基因大米一樣,太恐怖了。
鄭琰只當沒看見,兀自與鄭黨小娘子們道別:“過兩天咱們再一塊兒玩啊,都是自家認識的人,方便的。我還有好吃的糕點要請你們嚐嚐呢。”
於家小娘子們與她最熟,於家小大娘非常不客氣地道:“姑姑說了,可不能忘了。忘了也不打緊,別人不管,我是會登門討要的。”兩家關係密切,於家小大娘矮了鄭琰一輩兒,自然稱其爲姑。
鄭琰道:“那行,你幫我記着了。”
“嗯。”
李家小娘子名莞,今天算是闖了個禍,她的母親正在向杜氏道歉,她也尷尬地對鄭琰道:“今天是我魯莽了。”
鄭琰跟小娘子們拉拉雜雜地閒話,等的就是這個,當下不客氣地道:“莞娘就是太小心了。這事本就不怨你,穿着郡主的衣服、戴着公主的花鈿,我也認不出這是哪裡的人來呢。好好說出來,你不道歉,你阿孃也要代爲賠罪的。她們必要置人於刑,存的什麼心吶。老鼠急了還咬人呢,非得逼得人說難聽的。公主待人尚不至此,今天反要被治罪,這日子沒法過了!”明裡暗裡說東宮驕橫又小心眼兒,一不留神就要被抽。
東宮系的怎麼想不好說,諸王系的,哼哼,不八卦就對不起他們的立場。
苗妃也一定會把今天的事情傳到皇帝耳朵裡去的。這可不是她在皇帝面前告刁狀啊,那是明擺的事實。
慶林長公主與杜氏簡單話別,宮前不好久站,兩人已經說完了話,鄭琰那邊正說到正題。慶林長公主對杜氏使了個眼色,杜氏無奈地道:“這副脾氣可使不得,竟是半點氣也不肯受的。”
宜和長公主道:“誰生下來是爲了受氣的?”
這兩個人的話真是絕佳的註腳,容不得不思量。今日之事,不論真相如何,大家已經腦補出很多未來場景了。
鄭琰抿嘴一笑:“不說這些了,總站這裡不像話兒,都回吧。”
人羣漸漸散去,鄭琰也登車回家。
到了家裡,鄭靖業還沒回來,今天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完全流傳開來。杜氏看着鄭琰,搖頭嘆氣了一回:“這事不小。”心裡愁道,做下今天這樣的事情,以後可怎麼嫁得出去喲。
等鄭靖業回來,鄭琰先彙報昭仁殿諸事。鄭靖業讚許地捋須:“知道了,”笑眯眯地道,“傳話出去,你今天行事魯莽,對東宮不恭敬,被我罰啦,除了去你老師那裡讀書,就不許再去旁的地方了,我讓你閉門思過來着。”摸摸閨女的小腦袋。
鄭琰假哭了兩聲,又扮了個鬼臉,回房溫習功課去了。
杜氏埋怨鄭靖業:“你慣的她!我生的嬌滴滴一個女兒,你慣成這個樣子!今日之事必會傳得滿城皆知,到時候哪個性情溫和的好兒郎敢娶她?鄭靖業,我女兒要是嫁不出去,我與你對命!”
鄭靖業驚愕:“夫人這是說的哪裡話?阿琰性情模樣像極夫人,必有像我一樣慧眼識英的人求娶的。”
“呸,你休要自誇,分明是像你!”
唉,父母吵架總是這樣,孩子優秀的地方都是因爲像自己,缺點都是因爲像了對方。
鄭靖業跟老婆鬥完嘴,慢悠悠踱回書房,然後火速佈置下去。朝廷上的爭端,幾乎都是從彈劾開始的。自從御史這一羣體日趨成熟之後,先鋒多半由他們來打。咸宜郡主逾制,是個整頓逾制風氣的好線索。
鄭靖業給御史佈置的任務是:“你只要說逾制,勿語涉東宮!如今京中的風氣,也是該整頓整頓了。”他還要在皇帝面前當個好人。
吳御史聽話之餘還是試探地說:“父母有教養之責,郡主無禮,不究其父母麼?”
鄭靖業微笑道:“太子怎麼能有過失呢?如果太子有過失,豈不是要深究到聖上了?”
撕開一道口子就好,他不會看錯諸王,怎麼可能沒一個人跟進呢?
吳御史得鄭靖業親自佈置任務,也一力賣弄自己的水平:“一本彈章寫就,除非叩閽,也要到時日早朝方能遞進。東宮不會趁此機會向聖上請罪麼?僅一郡主之事,不足叩閽。”
鄭靖業道:“這個你不必擔心。”神秘神秘再神秘。
吳御史滿腹疑慮領命而去,門口遇到了回家的鄭德興。吳御史恍然大悟:這位是在聖上身邊的啊!告狀很合適麼。
猜錯了,鄭德興到哪裡預先知道昭仁殿的事情呢?
答應是苗妃。
苗妃不負所望,告狀亦是告得極富技巧。
皇帝帶着八卦的心情而來,詢問苗妃有無適合的女子。苗妃一臉的爲難,欲言又止引起了皇帝的注意:“這是怎麼了?”
苗妃一跪,什麼話也不說。
涼秋、清夏跟着跪倒。
皇帝皺眉:“究竟出了什麼事?”
苗妃只是伏地搖頭不語,涼秋與皇帝也夠熟了,代爲發言:“聖上別再逼問貴妃了,今日之事,貴妃不能說的。”
貴妃不能說,那就是有人能說了。涼秋與清夏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轉述了事情經過,在她們的口中,錯自然是在東宮的。捧出證據,又稱在場的命婦都看到了,皇帝就連小姑娘之間的紛爭都拋到了一邊了。
“你們都起身,跪來跪去的,成何體統?”皇帝先把苗妃拉了起來,又細問經過。苗妃道:“是我的疏忽,二孃少在人前出現,沒什麼人認得她。”一力的認錯,反正錯都是她的,東宮一點錯也沒有,求皇帝千萬不要罰她。
“東宮在昭仁殿裡被掃了面子,我、我就沒法做人了。”又爲鄭琰求情,說她一向“憨直”:“是個有口無心的丫頭。”別讓咸宜郡主打擊報復了,請皇帝代爲迴護。
苗妃這梨花帶雨、瑟瑟可憐的樣子,看得皇帝一陣心疼。[怎麼就怕成這樣了呢?]皇帝開始思考,[苗妃不是這麼個怯懦的性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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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吳御史火速上了彈章,聲稱“立國以來奢侈之風漸行,軍民人等逾制愈演愈烈。乃至於咸宜郡主着公主之飾。”爲正風紀,要求皇帝下令嚴打。一句也沒提太子,彷彿咸宜郡主不是東宮生的。也完全沒有上綱上線,還把着重點放到了社會風氣上面,真是對不起御史的傳統技能——誇大。
太子一聽就撲出來請罪,昨天陳氏一回來就火速着人請他回東宮,同時着手清點東宮物品:“不論是誰的東西,都要清點,一查出有逾制的,立即銷燬。”金銀器融了重鑄,服裝燒掉,其他用器也毀壞掩埋。
蕭令行得到消息,顧不得抽女兒,先向李神策問計。
李神策啞然,他現在心中有一計:馬上毒死皇帝,做得像是別人乾的。除此之外,就只有像太子妃這樣的做法,毀滅證據。把這件事情弄得像是小女孩兒愛攀比,不讓整個東宮都陷進去。
MD!這份工作沒法做了!李神策突然覺得,任他有千般計策,遇上個不會執行的,也是沒辦法實現的。
“殿下勿慌,出了這事的事情,明日必有御史彈劾,是誰彈劾都不重要。明日只要有人彈劾,殿下一定不能辯駁,要主動請罪。再有,回來上書請罪,咸宜郡主亦須請罪。”不辯駁,有事認了,當個老實人。
能混過這一關就好,不管皇帝有多討厭太子,只要還沒明令廢掉,太子就佔着優勢。大逆轉就在皇帝昇天的那一刻。
蕭令行猶不甘心,李神策出的主意當然是好的,讓蕭令行當着所有朝臣的面這樣低三下四的表演,皇太子的傲氣是不容易彎腰的。就是李神策自己,說得這樣輕描淡寫,也是因爲不用他去請罪,換了讓他表演你試試。不噴吳御史一頭毒汁他就不是李神策。
皇帝居然也忍了:“太子爲朕分憂,操勞國事。若是女兒都要太子親自管教,豈不要累壞太子?”太子妃與傅良娣中槍,早朝後聽到消息不得不褪去簪環請罪。
咸宜郡主被削了封號,閉門思過。
然而事情還沒完。
諸王不是好相與的,大家對太子的不滿已經到了極限,大家的野心也到了極限。同樣的,他們的盟友們也不是吃素的,本着“鄭靖業已經做了壞人,賬都要算到他頭上,有擋箭牌不用的是傻子”的原則。
葉廣學指使門下御史再上彈章,彈劾太子治家無方。御史上了本章沒兩天,被發現了一系列的問題,貶謫遠方,死於途中。
於元濟咬舌頭:“東宮可真狠!”
鄭靖業笑道:“哪裡是東宮狠?!燕王狠纔是真的!你只管好京城風紀,現在啊,咱們可不能有破綻。”
李幼嘉是京兆尹,於元濟是執金吾,頗抓了幾個犯禁的人。結果不過是交一筆不多的罰款了事。刑罰也分案值大小的,偷個一千塊,可能拘留,偷了一千萬,大牢伺候,如果只是摸了人家一塊錢,罵一句也就算了。這就是區別。
鄭靖業用這樣的行動向大家表明,只跟東宮有仇,你們的那些破事兒,我偷得管!
一來二去大家也都明白了:咱又不是太子,過一點格那是講究,不是想造反。一齊看熱鬧,打太平拳,當然也有趁機投資的、打擊報復的,好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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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靖業說燕王狠,也只說對了一半兒,狠的是燕王他妹榮安公主。榮安公主嫁了範大餘的兒子範長捷,範大餘被個臉盲症給捅死了,皇帝也沒有再添一新宰相。範大餘的政治遺產被瓜分,燕王系搶到了不算小的一塊。
鄭靖業太小心了,這是榮安公主的評價:“居然不會趁勝追擊!器量太小!”
榮安公主與她的前輩公主一樣,對於皇室亂事總是有興趣的。鄭靖業開頭,葉廣學上陣,榮安公主也迫不及待地小試身手,她暗令範大餘系把葉黨御史給坑了一把,激得葉廣學系跟東宮也對立。
葉廣學是魏王岳父,東宮怎麼會不腦補?
榮安公主在承嘉殿裡笑得志得意滿:“阿孃不必擔心,我們如今且安坐。”
沈賢妃對女兒道:“你也不要得意,得意必忘形,忘形必有禍。”
“女兒明白的。”
這一次的禮儀之爭,終於使皇子之間的矛盾完全展露在了世人面前。晉王系還把皇太子之長子給弄出宮外:廣平郡王十六了,再住在宮裡實在不像話。
皇子們爭了起來,鄭琰的禁足令被解除,跑到私宅看看李俊有沒有再次到她家偷酒。鄭、顧兩家裡的某些人,終於能夠揹着她商量一些與她有關的事情了。
一老一小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靜默半晌,老的那一個先開口:“如今你還想娶她嗎?”
小的那一個沒有立刻回答,定定與老的那一個對視,面癱狀開口:“爲什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