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男孩離開京師

“諸位可曾聽說薛郎中家小娘子的事情?”王三娘子眨着雙大眼睛,在聚會中問道。

衆人面面相覷,似是還未聽說薛娘子的消息。其中的張娘子忽地想到什麼,不禁攥緊羅巾,直直地望向王三娘子,迫不及待想要從她口中得知甘棠的消息。

三娘子扣起指頭遮掩紅脣,低聲道:“那日賞花宴上,薛娘子曾受了太子的考校,還答了幾則《左傳》中的問題——既是女兒家,還是這樣的年紀,她怎能不懂藏鋒?小娘子雖是得了太子讚賞,又是故意壓低了聲音回答,薛郎中卻擔憂其未來行事孟浪……諸位也當猜到了,薛家打算假稱女兒患病,將她送到山觀中避隱。”

張娘子像是得到慰藉般,徐徐地嘆了口無聲的氣——幸好不是直接出了家。她悄悄打量了主座上的昌平公主,公主雖是一副沉着冷靜的神態,目中卻也流出了幾分難以捕捉的憾意。

其他在場的人們,或多或少在心中爲薛家小娘子感嘆、祈禱了起來;若只是避隱,過幾年還是能回到家中的。

三娘子又道:“此事還是家祖告知與我。我本不該將此事的真實緣由告知諸位,只是小娘子太過可憐,而在場諸位又多少和薛家兄妹有些交情,屆時還請諸位以問病的名義,一同爲小娘子送些離別禮物。”

王薛兩家有着投木報瓊的淵源。王家大父曾知遇薛郎中,郎中則救時回報,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難得的忘年好友。故而有些薛家不願透露給普通朋友的事情,王家大父還是能知道的。

其實三娘和甘棠只是一般的交情,大父之所以會主動提醒她這件事情,許是覺得她能慰問薛家女兒幾句的緣故。

獨坐在東面上的黨玥,已在那日後明白了薛家與太子的因緣,也明白了薛家保護這個女兒的艱辛。

薛娘子不過十歲便能解釋《左傳》,更是能得到太子的讚賞,這哪怕在士族男子中也是罕見的。然而,她的才華並不能被所有人欣賞,尤其當她是太子之舅的唯一血脈——當年容不得廢后的人,如今仍是緊盯着太子與薛家。

“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需要拘束才能在京中生存的薛甘棠,即便是面對國之儲君、當今世上血緣最爲親近的表兄,也無法輕易地表現自己的才華。

因此,薛家只能將她送到山觀之中。

黨玥忍不住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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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源收到了兩副茗器,因不懂其中門道,便託父親做了評價——“含光內斂”。他這個兄長這才少了許多憤懣,囑咐僕役將其中一套收入了甘棠的行李中。

送禮人是宋婕妤在京中的族弟,以畫技出名,不曾參與政事,是黨玥委託贈禮的最佳人選。當然此時,黨玥還未明白薛家小娘子離京的真意。

那日從賞花宴回來,甘棠和薛源不約而同來到父親的書房。

父親得知聖人的意願時,尚且還是冷靜自如的;太子的態度倒令他改了臉色。

他沉默了一會兒,把兄妹二人按進懷裡,先問了薛源的意見。薛源緊緊握拳,請求父親以甘棠的意願爲主——即便太子可能也希望甘棠和九皇子婚配。父親像是極欣慰,狠狠在他的後背上拍了幾次,令他出去了。

書房只剩下甘棠和父親,開始父親想要說什麼,卻是欲語還休,最後只問了她的意願如何。甘棠幽幽地看着父親,靜靜站在原地,眼中流動着蠟燭的光火,一語不發。

就這樣,父親明白了她的心意。她會去到山野之中,無須度爲女冠,只需要在山觀裡學習、休養,並以此作爲對於聖人試探的迴應。

或許幾年後她便會回來,在家人的庇護之下成爲在家修道的女冠,甘棠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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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的時候,甘棠捨去裝飾身體的金玉和珠翠,不再對衣物薰以蘭麝。她換上一襲粗澀的便服,與母親和薛源在城郭外離別,橋下的垂柳依舊挺立、掛着綠色。

送別時折柳是京師的雅習,稍微低矮些的柳條已經讓人摘得沒多少了,薛源乾脆爬上樹去,挑了一根又高又綠的柳條,折下了半條,留下一半給柳樹休養生息。

甘棠接到薛源的柳條時,先是放心不下他,想勸誡他以後少調皮,接着又嘆了口氣,托起薛源的一隻手,誓盟般堅定道:“我走後,你可不能再教耶孃擔心了!”

薛源擦去眼淚,憋着哭腔道:“等你到了山上,若是想家了,就把柳條當成家裡人抱一抱。那九郎君好歹不是傻子,昨日才託人送來了上好的茗器……”

甘棠的眉毛不自覺一抽,她攥緊了薛源的手指,道:“你再瞎說,等你娶妻了,我就把你的糗事說給嫂子,讓她從朱雀門笑到明德門(注:從朱雀大街南笑到北)!”

母親連忙將她攬進懷裡,看不得兄妹二人在離別關頭起了矛盾。甘棠抱着母親,偷偷瞥了薛源一眼,雖是氣惱大兄想入非非,卻又感謝他心疼自己的作態。

崔娘子緩緩撫摸着女兒的後腦勺,一字一句悉心地囑咐道:“孩子,我與你生母的老家雖就在山下,你卻是不可主動探視兩家親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議論。日後若有什麼疑問,應當先請教觀裡的人物。”

甘棠一把抱緊母親,許久才紅着眼睛,從母親的懷抱中鑽出頭來,望着母親邊眨眼邊掉下眼淚,迴應道:“離開京師也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怎會不明白父母的苦心,還要做些招致口舌的事情呢?”

即日起,她便要佯稱生病,離開京師,到山觀裡休養和學習。

崔娘子抱着她淚流不止,明明得知丈夫的安排後,幾日幾夜裡都不曾掉下過一滴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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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郎中結束朝參回到家,已經尋覓不到女兒的身影。他親手煨了一壺小酒,在廊上獨自喝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一個少年身影湊了過來。

“大郎,哭什麼?過幾年就回來了不是?”薛郎中一飲而下,正要添酒,那溫酒就讓薛源搶走了。

薛源對着壺嘴喝了幾口,趁着奴婢們都走遠了,又掉下幾滴淚。他道:“我若不帶着甘棠去賞花宴,甘棠也是遲早要離開的麼?父親,爲什麼呢?”

只要漢家有意,這份心思如何傳不到薛家耳中?甘棠不是女兒,又怎能成爲漢家的新婦?

薛郎中輕舉空樽,目光略滯地望向院子裡的棠梨樹,遲遲未能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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