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會宴中-下

帳中,幾張食牀並作一塊兒,男女分坐兩邊有說有笑。今日宴會的風格風雅而輕鬆,幾個奏曲的伎樂在邊上彈着應景的曲子,榻上的貴人用開水澆淋碗中的花苞使之盛開,又有不少客人從園中兜轉回來了。

黨玥被迎到了東側的首座上,正好挨着中間主座上的昌平。公主見了她,先是衝她一笑,接着微微舉起手來,她身後的婢子便取來了一壺飲料。

一碗溫梨漿喝下去,黨玥終於解了冒煙般的渴。午時的小食還要一會兒才能送來(注:午餐問題見作者說),不過她還不是特別餓,所以就先與人們聊了起來。

有些男孩座位偏後,又看他們聊得盡興,竟忍不住下了坐榻,湊到了大夥兒身後,好聽得清楚些。今日宴會輕鬆,陳人又不好譏諷瓜田李下,正因爲此,纔有了此時男女同現賞花宴、還能一同暢聊的場景(注:男女社交問題見作者說)。

正當一人提起南方新流行的文章,一位宦官來到了昌平面前,他神色緊張,似有急事要報。離座的賓客們自覺行禮退下,或回到座上,或站在某處觀望。

聽完宦官的報道,公主神色肅穆,也沒有詰問什麼,只是下了幾道得宜的命令,宦官和宮人們隨即四散。

黨玥在一旁聽着,自然也得知了事況。她望向公主,公主微蹙眉頭,默默解釋道:“大兄近來忙得緊,回覆我時並未完全推辭,我卻以爲他是不來了。事發突然,今日或許要受些束縛。”

黨玥答道:“但聽阿姊的安排。”

不一會兒,太子將至的消息被正式地通報了進來。衆人有的從座而起,有的退至某處,紛紛低頭作禮、迎候儲君。

步入帳中,那位頭戴進德冠、身着紫袍的男子一眼掃向昌平與黨玥的位置,接着環視帳內,像是探究什麼似的,朗聲道:“諸位免禮!還請繼續享宴。”

此時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敢落座,其中一對來不及分開的兄妹中,便有一人暗悔着方纔來尋妹妹、此刻不便回去了。

太子認出從表弟薛源,又見到一旁的女孩兒——此前罕有機會見到的表妹,心中一動,健步向前,幾步便來到了兄妹面前。他像是忘了和薛源打招呼,一心一意地注視着那個女孩,饒有興趣地端詳了她低垂的面容。最後,他欣喜、沉穩而堅定地喊道:“表妹!”

甘棠驀地擡起頭來,心裡一片吃驚。分明是初次見面,太子爲何待她如此親切?卻不奇怪太子特意來找她。

意識到自己冒犯了,甘棠馬上低頭作禮道:“殿下。”

聽見甘棠的聲音,太子像是極高興。他先同薛源、甘棠二人套了會兒近乎,又詢問了甘棠學業上的進度。甘棠初次見到地位如此高的人物,況且又失不得禮,於是強作鎮定,認認真真地作答了。太子不作評價,又考校了甘棠幾個問題,這才欣悅地誇了一句:“表妹聰穎志學!”

甘棠帶着被認可的興奮,沉住氣說了些自謙的話語。一旁的薛源卻是渾身發麻,驚疑着太子的行事。

太子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麼。他背起手,朝着黨玥的方向大步走去,留下身後心思各異的薛氏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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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入帳後,先與薛家兄妹說了些話,又用他清亮的嗓音讚揚了薛家的妹妹。黨玥原先不解張家娘子的提示,如今心裡也有了些頭緒。她注意到太子朝她走來,自知利益相當、難以躲避,深呼吸了一口,便主動走出幾步,向隔了幾步的太子低頭行禮。數秒,她才緩緩站直了身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太子的迴應。

這位儲君的做派倒是不似俗人,他見了黨玥的模樣,先是突然一笑,接着開口吟了一首絕句——“平易近人,對仗工整。”黨玥內心評價道。即便未見到寫下的文字,黨玥已經在太子作詩之計,聽懂了他的心意和態度。

這首詩大抵是太子的即興詩,首聯用比擬的手法讚揚了賞花宴和賓客,尾聯則以待琢的良玉比喻黨玥、感嘆自己得以發現這塊璞玉時的慰藉。九皇子過去受限於失魂症無法學習精深的知識,如今又是剛剛纔清醒,故而太子並未在詩中運用什麼深奧的典故,只用了簡明易懂、恰到好處的比喻。在黨玥看來,這便是太子有意修好的證據了。至於太子在詩中奉承她的話, 她只當做是太子明面上有意結盟的發言。

帳中的人們大抵都聽懂了這首詩歌,卻只有寥寥數人敢在此刻給出評價或建議。太子的心地像是極開闊,他聽完那幾人的評論,一面道好,一面道謝。等幾人樂呵呵地把詩修該好了,太子才靠近了黨玥,笑着道:“九郎病癒是大好事,阿兄何其高興。你如今雖是十二歲,做許多事卻是一點都不晚。少年麼,還是應當有志氣覓封侯的。”

說罷,太子眼中光彩閃閃,倒是和薛家妹妹的眼神有幾分像。

“多謝殿下,九郎定會多加努力!”黨玥垂下眼睛,暗自決定要打聽太子與薛家的關係。

太子笑笑,接着來到了東側的首座,意欲坐下。站在一旁的昌平突然有了動靜,她不緩不慢地走至東首座,作禮道:“還請大兄坐在主位上。”

“我本就是突訪的客人(注:稱謂問題見作者說),怎好意思壞了主賓的禮儀?”太子說道,卻還未坐下。

“兒家是女弟,又是臣子,怎敢與太子抗禮呢?”昌平再度作禮,接着補充道:“還望殿下能入主座。”

太子挑起了眉毛,匪夷所思地笑了一聲,來到了宮人們將將收拾好的主座上。

昌平公主與西側首座的女孩兒打了招呼,又表達了自己的歉意。那女孩點點頭,將自己的茶碗拿到了一旁的空檯面,待公主坐下後,自己纔跟着坐到了一旁。

其他人也跟着回到了座位上,主動說起的話題也從南方的好文章,換成了京師流行的宴樂。衆人不再肆意走動,或中途離座遊園、賞花。

過了一會兒,午餐用的小食也被陸續呈到了檯面上。小食本是規格較爲平常的食物,放在公主的宴會上卻是費了些心思,光是做得精緻小巧的饆饠便有羊肉、松茸、河蝦、漬果四味(注:饆饠引入後指夾心麪點。史料記載有櫻桃、蟹黃、野菜、菌類和羊肝等品種)。肉品只有用小張薄餅半卷的烤羊肉,分別點綴着椒豉、醋蔥絲、細橙皮碎和胡麻鹽,搭配醋漬芹菜和熱拌的菠薐菜,味道甘美而清爽。

從第一道菜剛上桌,黨玥便感受到了昌平所設菜品的魅力。在宮中的這些日子,尚未封王的她只能隨後宮尚食局的菜單吃東西,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直接指示。陳朝飲食的典型菜譜如橙醋魚膾、白滷羊肉、酒蒸驢、羊脾就餅等,並不一定能滿足她的胃口,她更願意吃些雞湯白菜、酸湯魚、菌菇糯米燒麥之類的食物。昌平設下的菜品雖和現代菜品有一段差距,卻在外觀、呈菜方式和口味上給了黨玥極大的心理刺激,令她暗自在心中爲早日封王出閣設下了目標。

諸位賓客見到食牀上的精緻菜品,無不是爲其奪去注意,心中暗歎菜品的精緻和巧思。見到菜品,東宮卻是稍稍皺眉,一語不發,而他的神色變化,在衆多注意着美食的賓客中倒也沒被發現。

酒足飯飽後,竟是上了一道輕高面甜點(注:印度),表面淋了一層玫瑰和婆羅門蔗糖製成的糖漿,內裡又有酥酪的香味,一口咬下去,竟又流出酸甜芳香的奈(注:綿蘋果)果醬來。黨玥吃到這裡,忽地想起現代社會中的果醬蛋糕和印度糖奶球,不自覺猜想宴會背後或許有哪位穿越者在指導。

這頓飯徹底讓衆人從太子的突然到訪中放鬆了下來,除了不再走動,人們之間又各自討論起了或正經、或不正經的話題,宴會又變得輕快了起來。

太子輕呷了一口酒,輕輕說道:“你這次替聖人行事,怎做得如此明顯?”

昌平本在笑着聽稍遠一位少年對他家人所作詩歌的評價,聽見太子的聲音,由不得一愣,微微撇過臉去,似是不以爲意般,微聲道:“大兄說笑了,什麼行事?阿耶有意保護薛家表妹(注:嫡母表親)。她若要婚嫁,我漢家就是最好的人家。兒家不過是遵照阿耶的心願行孝罷了。”

說罷,她轉回頭去,坐在對面的黨玥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話。她心中一酸,很快又被某種使命感蓋過去,鐵了心一般望着遠處的說話人。

太子嗤地一笑,也沒問怎麼就選了九郎,只道:“公主竟比寡人更與三哥親近!”

聖人排行第三,子女們時而以三哥稱之。昌平聽了他的嘲諷,頓時閉上眼睛,幸在養氣功夫穩妥,她纔不抖不顫、四平八穩地回了句:“阿耶同樣愛太子人人皆知,何苦說這些酸話?”

太子似要說什麼,馬上又閉口了。他也閉起眼睛,遮掩起目中流露出的鄙夷,把聲音壓得更低道:“女弟竟會說些君父才能說的話來教育我了。孤真是失敬、失了體統!不如讓賢給哪位兄弟,或者——求聖人改立一位女東宮。”

“如今盛世太平,若求家國安定,阿耶立嫡長是天選之意。何況阿耶甚愛太子。”昌平已然沉住氣,面對太子的酸話,她什麼氣也不發,只論事實。

“哦?妹妹本生母生的幾位兄弟,怎就不如你懂事?”

昌平閉口不答,仍在養氣。太子突然站了起來,睥睨全場,道:“諸位,孤是偷閒而來,不可因宴樂而耽誤了職責。我先行一步!”

於是,主座因此變得空蕩蕩。昌平在食牀下抓緊了拳頭,可分明已放下對太子的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