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兒纖纖玉指從那雙溫暖有力的手掌中緩緩抽出, 她茫然的目光痛楚地望着元朗,帶了陌生。
“別來無恙?”許久,媚兒才擠出四個字打破沉寂。
元朗面容抽搐, 現出幾分笑意, 單刀直入地點破:“媚兒, 你沒有嫁人!根本就沒有什麼京城的殷員外, 我從師孃那裡求得了你在京城的地址, 日夜兼程追來尋你。那個莊子是有,莊主姓朱,是皇親國戚, 是個鬚髮皆白的老人,老得能做你的□□爺。”
元朗的目光中滿是期冀, 如幼時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終於擒住了混在“小雞”羣中的媚兒一般:“娘子, 不必再賭氣。你隻身來京城, 師父師孃心裡多麼擔心?如若只爲同元朗賭氣,你大可不必。元朗此次一定金榜題名, 高中狀元給娘子一個名份。若是元朗有功名在身,爹孃一定不會再爲娘子之事追究。爹爹爲人固執,可他已經知道錯怪了娘子。難道還要老人家親自給娘子賠罪不成?”
元朗竭力辯解,媚兒卻只剩慘笑。望着影梅閣樓上的元朗她曾心動得牽腸掛肚,人在眼前如此之近, 卻反沒了溫意。
風捲殘雪, 簌簌灑在媚兒鬢髮面頰上, 月色下清冷慘然。
“你進京來尋我, 如何尋到了影梅閣上?”媚兒奚落道。
元朗寒星般的眸光微漾, 沉吟片刻說:“你可是看到了?秦姑娘同我萍水相逢,元朗不過仰慕她的才華, 出淤泥不染,不蔓不枝。君子之交,並無旁的。”
一番書呆子的話,媚兒側頭,嘴角噙了慘然的笑,勾了食指輕輕地從元朗身上披着的那雪貂裘袍上劃過,嘆息道:“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爲了一襲白裘袍遍訪京城各家皮草店,用情之深,令媚兒感動。”
元朗見媚兒誤會,焦急地指天解釋道:“媚兒,你又無端端生了醋意。秦姑娘去廟裡進香被惡少騷擾,我爲她解圍髒了棉服。她回贈一件裘衣,還是半舊之物,我是盛情難卻,你莫要冤枉我。”
眸光中含了委屈,嘴角一抽,眼眶中竟然充淚,又強嚥下去。
媚兒更是慘然無奈,默然片刻,自嘲的一笑:“我是有些醋意。竟然有癡情女子爲了一件雪貂裘,遍尋京城皮草店,終於在我店面中看到我這女主人身上的裘服,不惜千金購置,只是因爲有人酷愛雪白色衣衫。”
元朗愕然,尋思片刻搖頭自言自語道:“不該,不該如此。小小她說……”
媚兒笑了,嘆息道:“前番有紅杏,此番有秦小小。都是相公流水無意,癡情女子落花有情。真是羨煞人也!也是你我前世無緣,怕你這一生不知還有多少狂蜂浪蝶來戀花?”
“他是誰?”小多爾袞從屋裡跑出來,陌生的目光望着元朗問媚兒。
“咦,這不是影梅閣樓上吹簫的白衫哥哥嗎?你的簫吹得真好。”緊跟其後的小如兒認出了元朗。
殷蛟一身火紅的玄狐皮裘,大步走來。
三人對立,元朗詫異的目光望着殷蛟,沉聲質問:“你到底是何人?我頭一次見你,就覺得怪異。多年來都不曾有過走動,如何忽然出現在我家?”
媚兒驚愕無語,不想元朗目光敏銳,情之所動格外敏感,他似乎看出了殷蛟身份的特殊。
“我是何人不重要!這裡是我的家,你同這裡,同媚兒姐姐毫無關係!”殷蛟擋了媚兒在身後,風捲殘雪的小院格外清涼。
沉重的黑漆大門撞上,咣噹一聲響,元朗被關到門外。
瑞雪兆豐年,過了大年轉瞬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燈節。
大雪紛紛打在家家戶戶門口懸掛的燈籠上發出沙沙的細響,街巷裡不時躥跑出穿着臃腫的新衣笑逐顏開的小孩子,或是挑着燭光跳躍的燈籠,或是手裡拉着栩栩如生的紙糊白兔車燈。
爆竹聲不絕於耳,過了今天年節結束,轉眼就是開春,又是一年了。
媚兒深吸着瀰漫着硫磺氣息乾冷的空氣,從門縫中看到元朗漸漸離去。
風雪中迎來豐年,夥計們盡數被媚兒打發去回家過團圓年,要明天才返回店裡開工,今天本是媚兒和殷蛟享受獨處的日子的最後一天。
“你終是舍不下他!無論我多麼努力,無論我爲你做再多,只要他一出來,你的心就隨了去!”殷蛟終於暴怒,擒了媚兒的肩頭一把將她扭轉面對怒吼道。那犀利的目光透出了小獸的狂野,緊抿的薄脣,目光如炬,充滿憤怒。
媚兒同樣甩開他手,胸中抑鬱的潮水終於破堤而出地狂涌。
“他不是我的丈夫,起碼也還是我的師兄!我不能視他如路人!我是凡人,不是神。元朗同我夫妻多年,青梅竹馬。如今分手,我的心是肉,縱然是恨他怪他,也不會行同路人!我能一生一世躲他嗎?”
媚兒的淚水涌出,奔回房門,反掛了門閂,嚶嚶哭了起來。
如兒和多爾袞紛紛來叩門,媚兒打發他們離去。
而小狐狸一夜未來敲門,似乎毫無退步的歉意。
媚兒一夜未眠,反鎖了門在房裡發呆,心酸小狐狸誤會她的忠貞,她心裡哪裡還有同元朗破鏡重圓的想法?
清晨,媚兒登上屋後白雪覆蓋的小山丘,反是愈發思念起遠在江南的父母。
一襲白錦斗篷披在媚兒肩頭,她回頭,見是殷蛟無聲地立在她身後。
她笑笑,殷蛟還以一笑,搓搓她冰涼的十指關切地問:“可是想家了?”
他總是如此善解人意,細心得令人無以爲報的感動。
媚兒垂眸微微頷首,悵然道:“爹孃也一定記掛我在京城的生活。如今知道沒什麼殷員外在京城,怕是……”
“黃臺吉大哥的手下去秀洲辦貨,我託他捎了些東北的山參何首烏給岳父岳母大人滋補身子。”殷蛟寬慰道:“媚兒,待事情有個眉目,我定然給你個交待。到時候我們堂堂正正地攜手回江南。請娘給我燒白魚吃,還有你喜歡的冬筍湯。”
媚兒欣慰地點頭,心中的愁思舒緩許多,卻看到茫茫的雪地上兩串腳印離得如此之近,雜在一處分不出彼此。雖然昨夜爭吵,如今相對一笑,也淡忘了仇怨。
殷蛟指着雪地說:“上山的一路,我也想到了阿爸阿媽。小時候我最調皮任性,一次也是大雪封山,我卻鬧了要吃河裡的鯉魚。冰封了河道,哪裡還有魚?阿爸阿媽如何哄勸我都不肯聽,我就又哭有鬧,就地打滾!”
媚兒聽到這裡撲哧笑出聲,難以置信地問:“如何也想不到你滾地撒潑是什麼樣子。”
“嗯~~很兇,不達目的絕不示弱!後來阿爸惱了,揪起我就打了兩巴掌。”
“不敢再討魚吃了?”媚兒笑問,忘卻了陰雲和不快。
殷蛟背了手,又是那副調皮的神情,眉心的紅痣都泛了光彩。
“本殿一怒之下就離窩出走,躲去了樹洞裡。雪初停,厚厚的陷腳,我摸索到一個樹洞蓋了些樹枝躲進去,可還是被阿爸尋到了。後來才發現自己很傻,雪地裡留下我的那串腳印,阿爸就是尋了腳印找到我。”
“嗯,定是被阿爸責罰一頓關進柴蓬。”媚兒逗趣道。
殷蛟悵然地搖頭回味:“他抱我回家,皮靴踩得雪地嘎吱作響。房裡暖融融的,他端給我一盤鯉魚,我饞得口水都要下來了,加上飢寒交迫半天,就狼吞虎嚥吃了那條魚。真鮮美的味道呀!我吃過的味道最香美的魚!”
媚兒心想,小狐狸定然也是想念父母了。爲了能同她廝守,狐王定然心裡怨恨她這個奪了他愛子的凡間女子。
“可當我吃得那條魚只剩一根完整乾淨的魚刺,阿媽在一旁抹了淚對我說‘蛟兒呀,你可知道這魚是如何得來的?那可是你父王隻身去大黑河臥冰兩個時辰,才捕來的一條活魚。”
殷蛟哽咽不語,媚兒驚異地見到這平日嬉笑怒罵總是一臉燦爛笑容的少年側頭拭淚。
心頭震動,原來狐界也如人一般有情有意,父母憐子之情同樣感人至深。
“若是……若是同……我在一處……你……你……”媚兒想問:“若是同我一處,是否你就必須要離開狐界?因爲我不能變成狐仙。”但她終於難以繼續這殘忍的話題,爲了能在一起,他們彼此都付出了太多。
如今,她已經難以離開小狐狸殷蛟,他是自己唯一的男人,生命中的全部。但如果小狐狸離開狐界,那臥冰爲他取魚的金毛狐王該是多麼傷心欲碎?
“我們離開京城吧。”媚兒提議,乞求的目光望着殷蛟,似乎希望離開眼前的尷尬境遇。
“要再等等。”小狐狸安撫着她。
“什麼時候?”媚兒焦慮問。
“仲春,杏榜下來,要等……”小狐狸殷蛟遲疑。
“你一定要把元朗拖下榜纔可以嗎?我已經不在乎什麼狀元娘子,但你看得出元朗他志在必得。我不想你們爭鬥中任何人受傷,阻攔一個元朗,就能顛覆大明嗎?更何況,我是大明的人,你引了外族來滅漢人的江山,可曾考慮我的想法?”
小狐狸被媚兒突如其來的話驚住,媚兒一語道破:“爲什麼開皮貨店?那日你同黃大哥的談話,我聽到了。如今覺得自己彷彿一夜間成了秦檜、張邦昌般的人物,引了外族來攻打自己的國家。”
“可你已經是我的妻子,我是狐仙!”殷蛟毅然駁斥。
“可我身上是漢人的血肉!”媚兒哽咽:“殷蛟,我們停手了,離開京城,遠離是非。大明無道,繼任的君主爲什麼不能是朱家的子孫,一定要顛覆大明呢?小木匠皇帝他是一個人,是大明皇室中的一個繼承人。可以有新君即位,都不該是異族入侵。你聽到多爾袞的話了嗎?他的話裡滿是仇恨。顛覆一個民族談何容易,戰爭一起畢竟是兵禍過處血流漂杵。我爹爹教我和元朗等師兄弟自幼背文丞相的《正氣歌》,他就第一個不會低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