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秦小小是在正月十五元宵燈會上。
媚兒隱隱覺得自己同這清雅絕美的女子秦小小或許真是有某種緣分, 在京城邂逅,又再次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京城的燈會真是東風夜放花千樹,萬點焰火如繁星搖落。
媚兒一身男妝同小狐狸殷蛟攜手在人羣燈影間遨遊, 身後跟了同樣攜手煙花中的如兒和多爾袞。
她們一路欣賞着各式各色巧奪天工的花燈, 恰巧就遇到秦小小。
驟然間, 一聲長鳴劃破天宇, 漫天都是耀眼的紅色, 紅色的煙花籠罩一座精緻的繡樓,衆人的目光被吸引過去,那正是影梅閣。
夜忽然沉寂下來, 人羣也屏住呼吸,古琴聲響起。人頭攢動中竟然人人屏息靜聽那飄揚的琴曲, 實屬難得。
媚兒開口對小狐狸嘆息:“是誰在樓上彈琴, 還真是悅耳動聽。”
燈光掩映着如碧玉雕琢的影梅閣, 絲幔漫卷若隱若現氣定神閒撫琴的世外仙姝。無數王孫公子齊聚樓下仰頭觀望垂涎三尺,只是無人能靠近那仙子一般一身白紗衫的秦小小身邊。
媚兒頭次見秦小小的廬山真面目, 見到她紅妝嬌美的樣子。
身邊的如兒驚愕得瞠目結舌,許久才扯扯媚兒的衣袖讚歎:“姐姐,日後如兒一定要當花魁,被這麼多人羨慕的目光仰頭望着,就如天上的輪皎潔的皓月, 升在夜空時, 那麼多人舉頭讚賞。”
多爾袞毫不避諱地說:“看你, 羨慕什麼不好?偏要去當花魁, 花魁也是□□, 是煙花女子,是壞女人。”
“你胡說!秦姐姐多漂亮呀, 你看多少人爲她着迷,她的衣衫真漂亮,披的長長的披風好像是仙鶴羽毛做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國色天香的美人風範。”如兒讚口不絕,沉醉在自己的夢裡。
媚兒的目光不知不覺中被傳說中的京城花魁秦小小吸引。如若一個女子能被另一名才貌相當的女子讚賞,那她當之無愧的是一朵奇葩。望着悠然撫琴的秦小小,鴨蛋臉,柳葉眉,脂粉均勻額上點了鵝黃,真是脫俗的秀美。
小狐狸狠狠咳嗽幾聲,低聲在媚兒耳邊戲弄:“娘子不要忘記自己是雌是雄了!”
媚兒笑啐他一口,心裡卻奇怪如此清麗脫俗的美人,連她都不免多望幾眼,如何殷蛟不爲所動?
“各花入各眼,見山見水。殷蛟心裡唯一的美人就是娘子。其他紅粉皆爲糞土一般。”小狐狸搖頭晃腦地邀功,媚兒正欲啐他,卻被繡樓上出現的一個身影驚得目瞪口呆。
那白衫飄飄如玉樹臨風一般的年少是誰?他緩步走向秦小小身邊,臺下無數舉頭觀望的王孫公子譁然,咒罵聲頓起,如海水涌潮般聲音越聚越高,如怒潮呼嘯一般。
“滾下去!他憑什麼能上樓?”
“滾!讓他滾下去!”
“窮酸!他也配在秦姑娘身邊!”
元朗如何上到影梅閣?他如何出現在京城第一奇葩秦小小身邊?
龜公扯了嗓子拱手大叫,護院們敲響靜音鑼,人聲稍息後,龜公打躬作揖陪了笑臉道:“諸位爺,大家是看好規矩來這裡給小小姑娘捧場的。我們家小小姑娘今天是以文會友,有意者遞上命題的詩文,如若文采賽過潘安子建,就是窮小子我們姑娘今天也當做貴客招待;若是詩文不過關,我們姑娘是千金也不許上樓。”
樓下立刻有人低聲在罵:“又不是金殿大試考科舉,還考什麼文章?”
“就是,一個窯姐兒,還裝得什麼名門閨秀舞文弄墨了。到頭來還不是個粉頭娼婦!”
尖刻的話語此起彼伏,而樓上的秦小小似根本不曾聽見。
只停了琴,側頭緊緊髮髻上的碧玉簪,起身輕服一禮,款款走近元朗,拖着長長的冰綃一般的羅裙,一臉淡笑但那笑意嬌豔令百花失色。
媚兒的目光起先只是爲秦小小驚豔,見到元朗的第一眼都不曾有什麼感覺。
隨着元朗坐定在古琴案旁的繡墩上,持了一根碧竹簫輕按琴孔找了幾個音對秦小小點頭示意時,秦小小輕提紗裙坐回琴旁,似一朵花瓣晶瑩的嬌花飄落,一舉一動都美不勝收。
隨着音律響起,悠揚的曲調環繞繡樓,樓下嘈雜聲漸歇,媚兒這才心頭泛起隱隱的不快。也不知道是因何,只是覺得胸中堵噎。她望着元朗,那曾同她同牀共寢之人,雖然心裡沒有繾綣纏綿,卻還是隱隱的痛。
元朗比起分手時愈發的清癯,冰涼的如一瓣雪花,落在掌中涼潤的緩緩才化爲一滴水,如淚一般。
見了媚兒悽然的樣子,小狐狸殷蛟握緊她的手,逗她問:“殷蛟眼裡的美人只娘子一人,娘子眼中的才子可只是殷蛟一個?”
媚兒這才笑了捶他。
“小番奴!你不長眼睛啦!”一聲大罵。
隨即媚兒就見多爾袞飛起一腳,一個高大肥胖的漢子慘叫飛倒,如方磚倒去,一塊壓一塊,一時倒地許多人,眼見就要人踩人踏鬧出人命。
“不要慌張!”小狐狸大聲喝到,但人羣中有人喊道:“死人啦!踩死人啦!”
驟然間人聲喧譁亂作一團。
殷蛟見狀不妙,緊緊摟了媚兒在身邊,一把抓過如兒同時厲聲呵斥多爾袞:“多爾袞,過來!護住如兒!”只見他手指在媚兒腋下輕彈,一陣陰風吹過,涌過來的人羣被一陣陰風吹得七歪八倒,不能靠近。地上的人才得以慢慢爬起來。
“抓這個胡人小子去見官下大獄打板子!敢在京城撒野,不知道爺爺是誰?爺爺是九千歲魏公公的幹孫子,讓你今天死你就活不過明天!”爬起來的黑胖子揉着鼻子滿臉是血指了多爾袞罵。
“誤會,誤會,小孩子不懂事。”殷蛟忙去解圍,塞給那漢子一錠銀子,想息事寧人。
“殷蛟哥哥,是他無賴,偷偷對如兒動手動腳調戲!”多爾袞毫不示弱。
那黑大漢飛起一腳踢向多爾袞,殷蛟眼明手快就勢一個拌讓多爾袞摔倒在地,忙去扶多爾袞攔阻那黑大漢說:“這位爺,你們扯平了,小孩子不懂事。”
“我看到胡奴就氣不打一處來!豬尾巴也配和爺站在一處搶女人!你這種貨色,我能賣十個八個當馬騎!豬尾巴!”黑大漢罵罵咧咧,樓上的簾幕垂下,一場打鬧驚擾了秦小小的興致,拂袖而去。
媚兒隨在殷蛟身後離開這繁華地,頻頻幾步一回頭去看影梅閣那元朗曾吹簫的地方。
元朗平素潔身自好,秦樓楚館煙花柳巷之地從來不涉足。元家的家規嚴謹,族中子弟都不許沾染“女色”,如何元朗來到京城如此恣意妄爲?
直到那燈火輝煌仙樂飄飄的影梅閣消失在眼中,媚兒才悵然無語緊隨了殷蛟的腳步向知暖軒家中走去。
殷蛟似明白她的心境,並不多問。她一路無言,千頭萬緒都是元朗。
不看到元朗,她還能痛下決心忘掉往日的孽緣,如今見到元朗,又是在如此尷尬的境地,她的心潮難平。
回到店裡時,院內燈火通亮,卻是黃臺吉大哥從塞外返還,帶了許多上好的皮貨,擺滿桌上牀上,興高采烈地一一品評。
殷蛟忙讓媚兒去備酒菜爲黃臺吉大哥接風洗塵。
媚兒心中有心事,但很快告誡自己,過去的事就如一場春夢,去了,就再難找回,不必多想。否則,她要辜負兩個男人。
她在竈間熱酒,從門外的大海缸裡掏出凍在外面的饅頭上了蒸屜,又將幾顆冬季的青口菜摘洗了做下酒菜。
小多爾袞和如兒在一旁幫了張羅,說笑正歡。
她搬了一碟麻油菜心,炸了些油酥花生,親自端了菜去給殷蛟和黃臺吉。
只在門口,就聽黃臺吉爽朗的聲音大笑道:“殷蛟兄弟,我父汗知道京城的幾家皮貨點生意興隆很是高興,還特地將部落裡所有的存貨都傾囊而出。開春再賣些山珍,還有些上好成色的東北海貝產的大東珠,但願能賣出個好價錢。這些籌集軍糧兵器戰馬的錢就不在話下。”
媚兒一驚,黃臺吉的話似乎是這皮貨點籌來的錢是爲了打仗用的。
“這大明的小木匠皇帝我早就看不過眼,殷蛟兄弟你真是漢人中的朋友。日後我愛新覺羅部落若是得了天下,一定封賢弟做護國軍師!”黃臺吉豪言壯語,媚兒卻犯了尋思。
黃臺吉是女真部落的王子,他在將塞北的貨物分批大量販到中原,意圖在籌集軍餉顛覆大明。如今,她卻待他如兄弟一般共處一個屋檐下,把酒言歡,豈不是道義上說不通?
心裡猶豫,不知不覺地向廚房走,才進了院,就聽廚房內小如兒同多爾袞在大聲爭吵,稚嫩的聲音一個高似一個。
“誰稀罕當王妃!若是你們女真人真若敢打進京城,就是和金兀朮一樣的大壞蛋!如兒就要學花木蘭從軍,和岳飛元帥一樣踏破賀蘭山缺,把韃子趕出中原!”如兒很少如此聲嘶力竭的同人叫嚷,更何況談到媚兒正在犯愁的話題。
媚兒停住步子,多爾袞氣勢洶洶的聲音如小老虎一般:“不稀罕就不稀罕,天下是大家的天下,爲什麼一定要姓朱?你們那個昏庸的小木匠皇帝身邊被一羣半男不女的太監包圍,殘害百姓。你看看一路上多少百姓無家可歸賣兒賣女?我們異族人做了皇帝又怎麼樣?唐太宗李世民姓李,可他也是有突厥血統,不是純種的漢人!爲什麼大唐能統治那麼多年?”
“我不要聽,不要聽!多爾袞哥哥要是帶兵打到京城,如兒就再也不理你了,不再是你的好朋友!”
“如兒,不管你是滿人漢人,你都是多爾袞的朋友。爲什麼漢人看不起我們,你也看不起我們嗎?有朝一日我一定帶千軍萬馬殺到京城,讓所有的漢人穿滿人的衣服,留滿人的辮子,給滿人磕頭,若是不從,就殺頭!”
多爾袞憤憤道,小小年紀話音如此的仇恨寒冷。
媚兒呆立寒風中,心中如大海浪潮翻涌,難以平靜。
她隨在小狐狸身邊,以爲找到了寄託和依靠。幸福的歲月纔開始,轉瞬卻發現彼此間隔了一道難以跨越的溝壑。
“夫人,外面有位客官找。他說是……他說是夫人的原配夫君。我說他怕認錯了人,他卻硬說不會認錯。夫人……哎!你怎麼自己進來了?你怎麼……”護院的老更夫不等說完,媚兒卻愕然地見到月色下立着的元朗。
一身白色裘衣,俊朗清癯的面頰,同剛纔在影梅閣上果然一般模樣。
“媚兒,我在樓上一眼就辨出是你。我想我不會認錯,我可是找到你了!你如何在這裡?”元朗欣喜地上前拉住媚兒的手,如捧回失而復得的寶貝一般驚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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