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兒來到櫃檯時, 店堂內的八仙桌旁的楠木椅上一位客官正低頭抿茶。
雪狐毛茸茸的立領斗篷裹在身上,媚兒只覺眼前一陣白茫茫的目眩。襯了那人如雪般細膩的肌膚,眼前的少年冰雕玉琢一般的玲瓏。
頭上白絨絨的堆球鑲絨抹額擋了眉峰, 只露一雙寒潭幽水般明澈的眸子。高鼻薄脣, 脣精緻得有些小巧, 反欠了些陽剛之氣。他只清吹着飄在蓋碗上的茶葉, 氣定神閒絲毫沒留意媚兒的到來。身邊立着一個貼身伺候的小廝, 竟然也是標緻的美少年。
若非在店裡相遇,媚兒定然會覺得自己一睹仙人。
眼前的少年竟然容貌精美得同小狐狸殷蛟不分伯仲,那麼令人一見傾心般的難忘。那不是男女之情的相悅, 而是人人對美好的事物從心裡都有一絲暗潮萌動。
“就是這位客官?”媚兒低聲問身邊的段掌櫃,生怕聲音略大驚擾到安然品茶的少年客官。
段掌櫃左右望望, 一把拉了媚兒退回後堂, 低聲囑咐:“奶奶, 適才倉促忘記提示奶奶。這位小官人身穿名貴的裘服,內穿錦繡, 腰束白玉帶,足踏珍寶履。那舉止做派必然出自名門。”
媚兒笑了寬慰道:“來到店裡都是客,無論貴賤都一視同仁。就是王孫公子,又能如何。他還能強買強賣不成?我看他面似文靜,定然也是個知書達理之人。”
段掌櫃搖頭說:“若是王孫貴胄倒也罷了, 就怕是這個……”
段掌櫃勾了食指做出一個“九”字, 低聲道:“陰氣過重, 莫不是宮裡的公公?這趾高氣揚的樣子, 該不是九千歲魏公公身邊的乾兒義子?若是我們不賣, 可就是大禍臨頭。”
媚兒聽得一驚,心裡反生出些遺憾。如此鍾靈毓秀的少年, 竟然是個小太監?這可真是可惜得很。
心裡慨嘆,嘴裡敷衍段掌櫃幾句再次來到前堂,繞過櫃檯直走向白衣少年。
素雅的衣着,單調的顏色,卻令人目眩。媚兒對白色素有好感偏愛,而這偏愛似源自幼時。
鄰家的姑娘喜愛紅妝,單是她與衆不同喜歡潔白如雪的羅裙,素雅的茉莉花,一切清淡的顏色都令她心儀。這個偏好也不知不覺中影響了青梅竹馬的師兄元朗,元朗的衫子也多是白色。每見元朗白衣勝雪立在自己面前,媚兒的目光就充滿欣賞的笑。直到嫁入元家,婆婆卻厭惡白色,責備媚兒的素衣晦氣,似爲她戴孝一般。媚兒不得不勤儉持家,穿了自家單調的土布衣衫。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元朗一年四季都是白衫飄飄,清俊瀟灑的樣子。
如今,那如雪白冰潔的丈夫已經不在,再看人如元朗一般白衣飄飄的裝束,反令她心中勾出一絲好感。
“敢問客官,是爲那襲雪貂袍而來?”媚兒上前施禮。
屋外冰天雪地,少年手中卻一把泥金摺扇一抖,上書四字“寧靜致遠”。
媚兒又是一驚,難道如此天緣巧合?元朗也曾有把王星記的扇面,上書這四字。
白衫少年拱拱手道:“敢問,這位是……”
“我們老闆娘,那袍子就是老闆娘之物。”段掌櫃解釋。
媚兒的目光直視那少年,少年幽然的目光淡淡的帶了絲靦腆。
“那是我孃家陪嫁之物。”媚兒並不想將袍子賣給他,畢竟是她身上的衣物,哪裡有女人的物件轉贈其他男人的道理?所以一句謊言想封住他的口。
白衫少年摺扇一合,敲打虎口側頭感嘆:“啊?這倒是奇了!如何夫人的袍子卻是男兒之物?”
媚兒一驚,心想這少年好是心思細膩,那斗篷的樣式卻是她女半男妝掩人耳目外出行走方便所用。
白衣少年起身,顯得猶豫又不甘心,拱拱手彬彬有禮地解釋:“是在下的一位恩人兼知音好友,他有恩於在下,卻不肯收受錢財回報。在下實在無以相報。他初從江南來北方應考,竟然未備冬衣。北地嚴寒,他只喜歡白色的衫子,偏是我也極爲喜愛白色。白狐皮、白貂皮都是上品。爲了給這位恩人覓一件冬衣過年,在下已經遍尋京城的皮貨店。非是上等的皮貨,毛色純白似雪不配我這恩人。”
一番話媚兒犯了尋思,心想也是個怪人。不過文人多有偏執的怪癖,元朗也曾有。心裡雖然接受白衫少年的解釋,可卻不認同他奪人所好。
“在下慚愧!奪人所好非君子所爲,只是在想報恩心切,望夫人體諒。”躬身賠禮時,媚兒不經意間發現眼前的白衫少年護頸的白色裘毛飛動,露出耳廓,那耳垂上竟然有幾個明顯的耳洞。媚兒一驚,再仔細打量眼前少年的眉眼,果然有女子的嫵媚。圍了頎長脖頸的裘毛領正是爲了遮擋沒有喉結的私密。原來眼前是位女子!
媚兒仔細打量她的面容眉眼,心想這若扮回女裝,再略施脂粉,定然是美若天外仙子。
可嘆她一個女子,遍尋京城皮貨店,只爲給一“知己”買純白無雜毛的裘皮披風。竟然也是個癡情的女子。
只爲了感動她這一份癡情,媚兒的心頓時軟化。點頭應允說:“只是我那披風七成新,你可是看到?”
“那披風嶄新如初,真是上乘之品。在下願意一擲千金來購買。”少年拱手出手闊綽。
段掌櫃看得奇怪,想阻攔卻無奈媚兒應諾。
只收了市面的價格,媚兒吩咐小如兒用漂亮的彩紙包裹了那件白貂皮披風,就見那跟班的小廝打開一個綢帕,裡面包了幾張銀票。那紫羅蘭色的綢帕繡了幾枝丁香花,繡工極好。媚兒再去看那少年時,少年似乎察覺媚兒眼光的一樣,面頰微紅,付錢離去。
媚兒送到門口,見那車馬都是與衆不同。油壁車,青驄馬,車棚四角綴着香囊絲絡。
店門外討飯的乞丐本是曬太陽摳腳丫,忽然停住目送了油壁車驚歎道:“快看,那不是影梅閣的秦小小姑娘嗎?就是正陽門外衚衕裡那個影梅閣,仲夏時我在那邊乞討,客官多,多少人爲了秦小小姑娘一擲千金就只能見上一面。”
“啐!你一個叫花子,還見過京城花魁秦小小,夢裡見的吧?”周圍乞丐嘲弄的笑聲暴起。
“誰個騙你們?真是不開眼。那晚影梅閣二十兩銀子見秦姑娘一面,還要抓鬮。一個人一個鬮。一位胖公子的下人就給了我們這些花子一人三枚大子的好處去拿二十兩銀子去抓鬮。果然我手氣好,抓到了一個,還另得了一枚大子,買了一屜包子請大家吃得口水流油。”
乞丐們打趣着,都襯托出這花魁秦小小身份的尊貴。
影梅閣,難道這女扮男裝的俏麗女子是個青樓女子?媚兒的心裡又多了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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