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雷家的馬車駛進細柳衚衕時,雷寅雙忽然就發現,巷子裡的地面,竟鋪着厚厚一層鞭炮紙屑。
“誰家結親嗎?”
她好奇地湊到車窗邊往外看去,就只見那些街坊鄰居們正紛紛向着她爹在行禮問安着,顯然是大家都已經知道她爹被封爵的事了。
不過,叫雷寅雙覺得奇怪的是,她在鄰居們的道賀聲裡還聽到了姚爺和王爹爹的名字,似乎是他倆也被晉封了個什麼爵位。
雷寅雙不禁一陣詫異,扭頭問着花姐。
花姐看着她更是一陣詫異,道:“你不是也聽到那道聖旨了嗎?!”
雷寅雙不由就是一陣眨眼。
說實話,她原就好武不好文,那詞藻華麗卻詰屈聱牙的聖旨叫她聽得一陣瞌睡,哪裡還會仔細去聽。且在聽到雷越的名字後,她的思想就開了小差,只顧猜着天啓帝此舉的用意了,直到猛然聽到她爹的名字,她纔回過神來——而姚爺和王爹爹的封賞,恰就在她走神的當兒,叫她給漏了過去。
那姚爺得了個一等平安侯的爵位,王朗則得了個二等忠勇伯的爵位。
細柳衚衕裡同時三家人得了爵位,鄰居們不禁深感與有榮焉,因此,那裡長一番走動,竟是聯合了整條衚衕的住戶們給買了鞭炮過來,直放了一盞茶的時間才放完。而除了雷家人進宮參加宮宴不在家外,姚家和王家都是有人在家的。這會兒,那兩家的大門八字對開,來道賀的鄰居同僚等竟是絡繹不絕。
雷爹和雷寅雙見了,乾脆連家也不回了,直接就在姚爺的家門口下了車。花姐原也想跟着的,可想着已經把小石頭一個人扔在家裡這半晌了,她便不得不先回了家。
雷寅雙一進姚家,便跑去找三姐了。
三姐這會兒正在二門的花廳上招待着來道賀的女眷們。她原就不是個願意跟人交際的,這會兒心裡早不耐煩了,偏臉上還不能表現出來,見雷寅雙進來,她簡直如見到救星一般,趕緊問着雷寅雙道:“花姨呢?”——顯然是想推花姐出來替她擋災。
雷寅雙道:“就小石頭一個人在家,花姨不放心,先回去了。”
那些鄰居們一聽,立時相互對了個眼兒,紛紛站起身來和三姐招呼一聲,便呼啦一下全都告辭了。
直到看到人都走光了,三姐才冷笑道:“看着吧,肯定是到你家纏花姨去了。”
“這有什麼好纏的,”雷寅雙聳着肩道,“難道還能跟我家借錢不成?”
三姐忍不住彎起脣角,還沒笑出聲來,就已經聽到小靜的笑聲從門外傳了進來。
小靜一邊進門一邊對花姐道:“我猜着你就快要頂不住了,正要來救你呢,偏雙雙回來了,倒也省得我被那些人圍住了。”又問着雷寅雙宮裡的情況。
雷寅雙立時便是一陣比手劃腳,把她在宮裡的遭遇事無鉅細全都給說了一遍。因爲知道小靜喜歡研究衣裳首飾,她還特意把衆人的穿着打扮也着重描述了一番,又遺憾道:“可惜這道聖旨來晚了些,不然你倆也能一同進宮去開開眼了。”
三姐聽了,不由噗嗤一笑,指着雷寅雙對小靜道:“聽聽,這哪裡像是進了一回宮,明明是去看了一回猴戲的模樣!”
小靜皺眉在三姐的手上拍了一記,道:“這樣的話以後再別說了。”
三姐揉着手背不滿道:“這不是揹着人嘛。”
“揹着人也別說!”小靜道,“以前我們不顯眼也就罷了,如今我們三家似鮮花着錦一般,還不知道礙了多少人的眼呢。這京裡,多的是那笑人無嫉人有的人,誰又知道什麼時候我們無心的一句話,就落進那些有心人的耳朵裡去了呢?一個個都小心着些吧!”又一指雷寅雙,“特別是你!等過了千秋節,女學裡開了學,你也該跟我們一起去學裡了。我原就擔心那些人會欺生,如今我們三家這般人前一顯眼,只怕就更要刺了一些人的眼了。到時候你可老實些,再不能動不動就抽人鞭子了!”
小靜沒說之前,雷寅雙還真沒想到要帶着鞭子去女學裡,她這麼一說,倒提醒了她。雷寅雙笑道:“我原來還沒這打算的,你這麼一說,倒提醒我了,我還非帶着不可了,我倒要看看誰敢惹我,大不了先把她的臉抽花了再說!”
難得的,小靜竟很不淑女地“嘖”了一聲,皺眉道:“我就怕你這脾氣!”又道,“你和三姐兩個,明明都是聰明人,偏遇到一點不公平的事就那麼暴躁起來了,也不知道找個合適的法子去應對,就只知道一味蠻幹。三姐兒也就不說她了,反正她原就只是個窩裡橫,我就擔心……”
“哎!”三姐抗議的喊了一嗓子。
小靜沒理她,看着雷寅雙繼續又道:“我只擔心你!這京城可不比江河鎮,便是你沒個道理,只要拳頭夠硬就是道理。這京城是個講道理的地方,可也是個不講道理的地方。說它講道理,是你萬事得先拿住一個‘理’字,別人纔不會那麼無所顧忌。可與此同時,便是你佔着一個‘理’字,也不代表你最後就真能贏了別人。只要別人家裡夠有權有勢,事後總有法子叫你吃幾個悶虧的。你可別以爲如今雷爹爹得了個一等公,就算是真有權勢了,那朝中真正有權勢的人家眼裡,我們這些人最多不過是新貴,如果兩邊真衝突起來,吃虧的肯定不會是他們。所以,你們都給我記住了,能不跟人起衝突就儘量不要跟人起衝突。可知道了?”
三姐皺了皺眉,看着小靜問道:“可是你聽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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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靜默了默,承認道:“只聽到姚爺爺跟雷爹爹還有我爹說的幾句話而已。”又道,“朝上議着給那位‘義王’建陵寢的事,據說皇上獨排衆議,準了。”
三姐聽了,不禁低頭一陣沉默。
雷寅雙看看三姐,再看看小靜,道:“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三姐翻眼看看她,道:“你可真是心大。你就沒想過,皇上他爲什麼突然擡起當年的那些義軍?”
“想過啊,”雷寅雙道,“搏個帝王心胸嘛!”
“哼,”三姐冷笑一聲,道:“若只因爲這個緣故,有的是其他法子。”
“收買人心?”雷寅雙又道。
小靜道:“其一而已。”
雷寅雙不由垂眼認真想了想,道:“可是跟萬壽節那會兒,那四公八侯聯手上奏章,請封太子一事有關?”
三姐和小靜對了個眼,纔剛要說話,就見李健和板牙進來了。
李健對衆人道:“家裡來了許多女眷,我只好躲出來了。”
板牙乾脆直接癱在椅子裡,皺眉道:“煩死了,家裡每來一個客人,奶奶和娘就把我叫進去給人看一回。瞧瞧我這臉,都叫人給揉腫了!好歹小爺也十二了,偏一個個把我當兩歲一樣!”
要說這王家姐弟兩個都是真是會長的,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包括板牙爹,都是那種扔進人堆裡就再找不着的模樣,偏這姐弟二人挑着家裡人生得最好的那一部分長着,竟是打小就一個漂亮一個帥氣。
雷寅雙嘲笑着板牙道:“你這是抱怨呢,還是賣弄?”
“當然是抱怨!”板牙不滿道。
李健攔下二人的鬥嘴,問着雷寅雙道:“纔剛我們進來時,你們在說什麼?”
“哦,”雷寅雙道:“我們在說今天的聖旨呢。”說着,卻是一正神色,看着小靜和三姐道:“我覺得吧,今兒這聖旨,其實不是衝着那些死人去的,最終的目的,應該是今兒這一批受封的活人們。”
小靜一怔,顯然是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說,便極認真看她一眼,笑道:“你能想到這一點,也算是有長進了。”
三姐冷笑道:“要說起來,她從來都不笨,就是總不愛動腦子而已。”
李健仍是沒能明白幾個女孩子在議論什麼,便又問着她們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雷寅雙衝他擺擺手,接着又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說了你們聽聽。皇上南巡那年我就聽皇上抱怨過,說是朝中那些功勳重臣們如今都放縱了自己,再沒個上進心了。偏今年又出了這請立太子一事,大概叫皇上覺得,這些人不僅越來越無能,還越來越不服管了。而與其像如今這樣,朝堂上面一家獨大,倒不如培植起另一股勢力來,讓兩股勢力相爭。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落敗的那一方想要不吃虧,就必定需得爭取到皇上的支持。這樣一來,就等於說,皇上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喉舌。與此同時,他還能叫自己跳出是非圈,單純只做個從中調停仲裁之人。而做那調停仲裁之人,自然要比親自參與到角逐裡要輕鬆上許多。嘖,”她一咂舌,“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帝王心術了吧。”
她說完這一番話,就只見李健和三姐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倒看得她一陣茫然,道:“怎麼?我哪裡說錯了嗎?”
小靜搖搖頭,回頭看着三姐道:“還是別讓她帶着腦子出門吧,會嚇死人的。”
*·*·*
不管雷寅雙的話怎麼嚇人,她的猜測倒是和姚爺的推測大差不差的。
說起姚爺,雖然他被天啓帝招徠回京都已經有一年多了,可其實他對天啓帝始終都沒有真正放下心來過,便是被問起策論,他大多數時候也都只是打着哈哈渾水摸魚的。而自從聖旨下來,得知天啓帝封前應天皇帝雷越爲“義王”,且還要爲他修建陵寢,永享香火祭祀後,姚爺一下子就呆住了,以至於他都沒能聽清自己得了個什麼爵位。
晚間,姚爺拉着雷爹和板牙爹在他的書房裡一陣痛飲,又藉着酒意,連哭帶嚎地給那地下之人燒了一篇祭文,然後一摔酒杯,長嘆一聲,道:“原不想說那故去之人的是非的,可終究他還是不如啊。”
雷爹拿起酒壺,默默將酒水全都灑在地上。其實,心裡矛盾的人又豈只姚爺一個,他更是從小就被雷越撫養長大的。但,便是對雷越有再深的感情,當年不僅是姚爺,連他也看出來了,雷越那樣的性情是不可能成爲天下共主的。在他不聽他們的勸告,堅決要稱帝,堅決要赴龍川之約時,他的失敗就已經是註定的了……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姚爺看着那在銅盆裡閃着最後一點紅光的祭文道,“未來的路怎麼走,我們再謀劃謀劃。”
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雖然他們都知道天啓帝在打什麼主意,但爲了那些故去的人,爲了未來,爲了天啓帝給他們的這個可以重新站起來的機會,他們也不得不打疊起精神,站到皇帝需要他們站的那個位置上。
接下來的幾天,三家府裡都彷彿擺起了流水席一般,天天都是人來人往。來拜訪的,有應天軍的舊部,有原本就和那四公八侯不對路的,也有一些摸到皇帝心思主動投靠上門的。
而,雖然朝中的元勳們也都看出了皇帝此舉背後的深意,可鑑於皇帝並沒有削減他們手中的權柄,他們和這些新貴們之間一時還不存在什麼利益衝突,因此,一時間,衆人倒也能夠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