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江葦青轉過身來就忍不住對着雷寅雙一皺眉,道:“你不用跟來的。”
雷寅雙擡着眼道:“我總要親眼看看才能放心啊。”
一直以來,她總不相信他有自保的能力,這不禁叫江葦青有些無奈。他想了想,嘆着氣道:“好吧。不過你別開口。”又道:“你要相信我。”
雷寅雙也頓了頓,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不情願地點着頭應道:“行,我先看着。”
他倆這般說着話時,孫瑩就站在一旁。可雖然她站在旁邊,卻明顯感覺自己只是個局外人,竟是一點兒也沒能聽明白他倆在說什麼……
不過,江葦青向她掃來的眼尾,又叫她不敢貿然相問,只得悶頭跟在這二人的身後,來到程老夫人的面前。
見他們過來,江氏忍不住譏嘲着江葦青道:“逸哥兒終於肯過來了,我還當今兒再不可能跟你說上話了呢。”
雷寅雙立時看着江氏瞪起眼來,竟險些就忘了她和江葦青的約定。
江葦青趕緊悄悄橫她一眼,像是沒聽到江氏的話一般,只自顧自地向着程老夫人和江氏各施了一禮,規規矩矩請着安道:“給祖母、姑母請安。”
程老夫人冷冷看他一眼,卻是沒爲難江葦青,而是盯着雷寅雙道:“這就是之前照應你的那個丫頭?”
那高高在上的語調,差點就叫雷寅雙誤以爲,當年不是自己把小兔給撿回家的,而是老太太僱傭了她家裡幫着養了江葦青幾年的。至於她,也就是個侍候過世子爺幾天的小丫鬟而已。
便是江葦青依舊低垂着頭,雷寅雙都能清晰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意。
“是。”江葦青低垂着眼,恭敬地應着程老夫人道:“孫兒能夠活着回來,全靠着他們一家人的悉心照料。祖母應該還記得,孫兒以前的身子弱成什麼模樣了,連太醫都說,孫兒再不可能活到成年的。倒是在雷家那幾年,孫兒竟一次也沒有病倒過。”
其實這並不是實情,江葦青剛到鴨腳巷時,可是三天兩頭生病的。
雷寅雙略帶奇怪地看了江葦青一眼,卻是忽地就感覺到,周圍的氛圍似乎有了點微妙的變化。她往四周看去,就只見周圍那些原本落在她和江葦青身上的眼,這會兒竟全都帶着某種古怪的探究,落到了程老夫人的身上……
瞬間,雷寅雙就發現,原來這京城裡,像她一樣有着“巨大腦洞”的人,竟是不在少數!
且不說堂堂一個世子爺是如何被人從那深似海的侯門裡偷走的,只江葦青這麼一句“無心”的話,就叫衆人心裡演繹出無數的默劇來——金尊玉貴的侯府都養不住的孩子,居然在那缺吃少穿的鄉下茁壯成長着……其中的奧妙,想想都叫人忍不住一陣激動……
顯然那程老夫人也是個“腦洞”發達的,不待別人含着深意的眼看過來,老太太自己也想到了這一點。只是,她到底是長輩,且江葦青的話表面聽起來沒一點毛病,只能叫她衝着江葦青一陣乾瞪眼兒。
程老夫人沉住了氣,沒有當場喝問江葦青,那江氏卻是沒能沉得住,猛地喝着江葦青道:“你什麼意思?!”
江葦青還沒接話,孫瑩已經搶過話頭攔着她母親笑道:“都說經一難帶百災,表弟這是因禍得福了呢。”說着,過去扶着她母親的手臂偷偷擰了她母親一下。
見孫瑩向她使着眼色,江氏只得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嚥了回去。
孫瑩回頭看着江葦青柔軟地笑了笑,江葦青則還了她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
這微笑落進雷寅雙的眼裡,忽地就叫她想起他的那個諢名來:“月孤城”。他這微笑,就像那月光一般,看着有點像陽光,到底少了些溫度……
感覺到她的視線,江葦青扭頭看向她。明明還是一樣的微笑,明明連他脣角上翹的弧度都不曾變過分毫,偏那笑容裡忽然就多了些溫暖。
二人這般對視時,雷寅雙忽然感覺到前方有股不善的氣息撲面而來。她驀地一擡頭,便和那沒來得及收回視線的孫瑩撞了個正着。
孫瑩看着她一眨眼,那神色瞬間恢復了之前的友善,衝着雷寅雙露出一個我見猶憐的柔弱笑臉。
雷寅雙也看着她眨了眨眼,然後咧開嘴,迴應給她一個傻白甜的笑容。
要說雷寅雙這孩子,天生一副長不大的幼貓性情,對一切新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在她進京的頭一天,那宋三兒就給她敲過警鐘,說這京裡的女孩子們心思如何活絡,表裡如何不一。宋三兒的話,原不過是想提醒雷寅雙不要上當的,她卻是不知道,她的那番話在雷寅雙那裡幾乎起了反作用。雖然人人都說江河鎮不過是個小地方,雷寅雙卻認爲,人就是人,人的本性到哪裡都一樣,因此她很好奇,京城人算計人的手法,會跟江河鎮上的人有何不同。何況,就像她常跟三姐她們說的那樣,她一向都認爲,在別人證明自己不可靠之前不該隨便懷疑別人的善意,所以她很願意給孫瑩一個機會。
遺憾的是,事實卻證明了,這孫瑩果然如江葦青所說的那般不可靠。
雖然很遺憾沒能交到一個朋友,雷寅雙卻並不覺得可惜,至少她還能把這表裡不一的孫瑩當個有趣的觀察對象,好讓她驗證一番京城人和江河鎮上的人到底有多麼不一樣。
而這孫瑩也果然沒有辜負雷寅雙的期望。既便她努力在雷寅雙的面前裝着個“我倆一定能成爲好朋友”的友善模樣,可在雷寅雙那如獵人般敏銳的洞察力面前,她那自以爲隱藏得很好的“紆尊降貴”,到底還是露出些許痕跡。幾乎都不用開什麼“腦洞”,雷寅雙就能猜到她此刻對她的定義:一個沒見識的鄉下人,偏還要出身高貴的她來彎腰俯就!
雖然不知道她爲什麼要紆尊降貴來俯就自己,但對於這樣一個送到眼前的娛樂,雷寅雙再沒有不樂意配合的道理。於是,她便順着孫瑩心裡對她的定位,乾脆裝着個受寵惹驚的模樣也反黏了過去。
果然,她這裡纔剛表現出一副天真好騙的模樣,那在孫瑩眼底壓着的輕蔑立時就控制不住地浮上了表面。就拿她給雷寅雙說了一個在京城流傳了多年的老笑話一事來說,許她原沒有什麼惡意,不過是下意識裡的不走心,卻已清清楚楚表露出,在她心裡,雷寅雙就只是個沒見識的鄉下人,便是一個已經再不會有人發笑的老笑話,哄她已經足夠……也虧得雷寅雙有一張說書先生的嘴,把個人人皆知的老笑話給重新演繹成了一個新笑話,纔沒叫她在太后面前出了醜。而不管孫瑩此舉是出於有心還是無意,給雷寅雙講了這麼一個已經不好笑的老笑話,卻是沒給雷寅雙帶來什麼影響,倒叫京城裡那些和孫瑩不和的女孩子們,暗地裡把她給嘲笑了一番。
所以說,如果說太后把雷寅雙當作是江葦青的一件小玩具,那麼,其實也可以說,雷寅雙也把孫瑩當作她的一個小玩具了。
*·*·*
顯然自江葦青“走失”後,太后果然是不放心江家人了,遠遠看着江葦青給程老夫人敬過酒後,便立時催着宮中女官過去把江葦青又給領了回來。
這一回,江葦青則是再沒那個機會黏着雷寅雙了。他們纔剛回來,花姐便把雷寅雙叫了過去,將她介紹給了安國公夫人以及原應天軍的那些女眷們。
江葦青不知道花姐知道不知道雷寅雙的真實身世,但他聽天啓帝說過,似乎雷寅雙和她那個親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他不免有點擔心,怕其中會有人識破了她的身份。只是,這會兒那邊女眷們相互敘着舊,他一時也找不到藉口過去……
就在這時,那和天啓帝一同打下江山的天啓軍元老家的姑娘小姐們,都結伴過來給太后敬酒了。而敬完了太后,這些小姑娘在靖國公府大姑娘許丹陽的率領下,竟是不懼他那笑容背後的清冷,硬是把他給圍上了。江葦青不太樂意地看向太后,偏太后沒明白他意思,竟笑道:“難得這一次,又是你姐姐妹妹們敬的酒,今兒就許你多喝幾口。過了今兒,你再想喝也不讓你喝了。”
江葦青無奈,只得舉着酒杯和衆人一陣應酬。
只是,他心裡到底記掛着雷寅雙,於是,於應酬間,便抽空往雷寅雙那裡看去,卻是這才發現,雷寅雙已經回到了她的席位上。而且,此刻她那席位周圍也圍滿了人。
原來應天軍女眷中的小一輩也和天啓軍女眷中的小一輩一樣,給太后賀完壽後,便圍在了雷寅雙的身邊。
而,江葦青卻是又於這羣人中間,意外地看到一些天啓軍出身的女孩子們——比如,那佔着八侯之首的、安遠侯府上的大姑娘石慧,和長寧長公主的小女兒蘇瑞。
之前雷寅雙就告訴過他,她和石慧認識的經過。江葦青從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別人,看到石慧居然也夾雜其間,不由就看着石慧微眯起了眼。
他的眼神,如有實質一般,忽地就叫石慧後背一陣生寒。石慧扭過頭來,恰正好和他的眼撞在一處。於是二人一陣默默對峙,直到又有人來給江葦青敬酒,他纔不得不收回目光。
石慧則微微一笑,扭頭對雷寅雙說了一句什麼。
雷寅雙哈哈一笑,答了她一句什麼。然後,圍在雷寅雙週圍的人,全都和雷寅雙一樣,扭頭笑眯眯地看着江葦青,雷寅雙還衝着他咬着舌尖做了個鬼臉——顯然,她是在衆人面前打趣着他。
看着雷寅雙扭過頭去,又繼續和她的那些新朋友們說着話,江葦青驀地一陣失落——原來,果然便是沒有他,她也能活得很自在。
*·*·*
宮裡自有宮裡的規矩,時辰一到,便是平民出身的太后再怎麼愛個熱鬧,這場賜宴都不得不按時結束了。
等雷寅雙和花姐出得宮門時,就只見她爹雷鐵山早已經在她家的馬車旁候着她們了。雖然雷爹纔剛一入朝,便已經隱隱被那些原應天軍舊屬們奉爲首領了,可女眷們卻是今兒頭一次見到當年的“雷將軍”,免不了一個個又紅了一回眼圈,彼此約定了來往拜訪的日期後,衆人這才漸漸散了。
花姐和雷爹跟人寒暄道別時,雷寅雙則扭着脖子一陣東張西望——從宮門外的熱鬧,不由就叫她想起那宮門小抄來。她很想知道,那些靠寫宮門小抄發財的人,是藏在哪裡偷偷做着記錄的……
她正張望着,忽然有人用力拽了一下她的手。要不是她武功紮實,不定就得被那股怪力給拉得一個趔趄了。而只單憑着這股怪力,都不用低頭,雷寅雙就已經認出,這拉她的孩子,是長寧長公主家的小女兒,蘇瑞小朋友。
話說那長寧長公主育有一兒一女,大兒子像爹,走的是文人路線,這小女兒卻是像娘,天生傳了長寧長公主的一把子怪力氣,常常是一個不小心就弄哭別的小姑娘。當蘇瑞小朋友被她母親帶過來結識雷寅雙時,小姑娘原還有些害羞,也怕自己的力氣會嚇到雷寅雙。不過當她發現,雷寅雙的力氣似乎比她還大時,小姑娘的眼立時就變成了星星眼。
這會兒,蘇瑞就正以這樣一雙星星眼在看着雷寅雙,“姐姐姐姐,我能去找你玩嗎?”她一邊說,一邊扯着雷寅雙的手搖着。
若換個別人,不定就得被小姑娘的怪力給搖倒了,雷寅雙卻依舊穩穩地站着,對蘇瑞笑道:“可以啊,”又道,“你不是還答應要教我騎馬的嗎?”
她話還沒說完,蘇瑞小朋友就一陣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跟逸表哥已經先說好了。逸表哥說,你是不想我難過才答應我的,既這樣,還是叫逸表哥教你吧,事情總要有個先來後到的。”
雷寅雙:“……”
自打拜會過江家老太太后,她就只顧着跟那些新朋友們聊天了,都沒注意到,江葦青什麼時候跟蘇瑞說過話的……
話說因爲今兒是太后的生辰,國宴後面自然還有家宴,所以江葦青和臨安長公主一家都被太后留在了宮裡。
雷寅雙正和小蘇瑞說着話時,忽然就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叫着:“瑞兒。”
那聲音很是悅耳,低沉的聲線就像那掠過樹梢的風一般,令人有種想打個寒戰的衝動。
雷寅雙猛一回頭,卻是就這麼驀地撞進一雙頗有些熟悉的眼裡。
那眼,眼角微垂,眼睫濃密。那深褐色的眼眸看着有些嚴肅,偏若再仔細去看,又似乎能從那眼底看到一絲暗藏着的溫柔一般……
若不是這雙眼生得黑白分明,眼白缺少了那抹嬰兒般的微藍,雷寅雙差點就要以爲,這是江葦青的眼了。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重新看向來人時,才發現,其實眼前之人跟江葦青長得一點都不像。二人唯一的相似之處,也只有那一雙眼的輪廓罷了……
“哥哥!”忽然,蘇瑞衝着來人叫了聲。
頓時,雷寅雙釋然了——怪道眼睛長得像呢,原來是親戚。
眼前這少年,正是長寧長公主的長子,蘇琰。
這蘇琰看年紀應該跟宋大宋欣誠差不多,個頭卻似乎還沒小兔高,且生得頗有些文弱。
就在雷寅雙審視着蘇琰時,就聽蘇瑞又衝着那少年的身後叫了一聲“爹”。
雷寅雙順聲看去,這才注意到,那蘇琰的身後還站着一箇中年男子。一看到這男子,雷寅雙立時便知道這蘇琰長得像誰了。
她看看這對文質彬彬的父子,再扭頭看看那滿嘴不離“老孃”二字的長寧長公主,忽然就很想知道,女土匪似的長公主,怎麼就找了這麼個文弱夫婿的……
就在她暗自在腦海裡開着“腦洞”時,蘇琰則帶着幾分驚奇也在暗暗打量着她。
也難怪這蘇琰會感覺驚奇,他之所以跑過來貿然叫了那一嗓子,就是因爲他看到他那天生怪力的妹妹扯着這女孩的手搖着,偏這女孩居然還能穩穩地站着。要知道,許多大人都經不起他妹妹那不經意的一拉一扯的……
他暗暗打量着雷寅雙時,那邊長公主也看到了他們,便招手叫過那父子三人,對花姐笑道:“姐姐可還認得當年的小和尚……”
她話還沒說完,便叫定文侯蘇文山假借着輕咳給打斷了。他向着花姐和雷爹各行了一禮,歉意笑道:“前些日子我們一家回鄉祭祖了,倒錯過了你們一家子進京……”
要說那雷寅雙平生最大的愛好,便是聽人講古。如今一聽“小和尚”三個字,她那“腦洞”一開,忍不住就想着這對夫婦間能有什麼故事。於是,回家的馬車上,她便抱着花姐一陣軟磨硬泡。只是,最後的結果卻是頗有些叫她掃興。那兩口子,是從小就訂下的親事,之所以定文侯蘇文山有個“小和尚”的外號,卻不是因爲他做過和尚,而是因爲他小時候家裡人給他剃了個光頭,才叫長寧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外號……
“沒勁……”
原以爲會聽到一個什麼有趣故事的雷寅雙不由一陣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