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京城時,雷寅雙對江葦青是各種不放心,總覺得沒她在一旁看着,以他那柔弱小白兔的模樣,肯定是要受人欺負的。而偏偏江葦青因着跟皇家的關係,又總身處於各種流言之中。雖然那些流言也並不都是說着他的壞話的,可雷寅雙已經先入爲主了,聽到這些傳言時,往往對那些好話一帶而過,而把那些壞話全都聽進了耳朵裡,加上她又擅長“腦補”,因此,她總覺得,江葦青的處境肯定不好,不過是他總對她報喜不報憂罷了。
直到昨天的“蒲園一遊”,以及和春老茶樓上的這一頓“加餐”,雷寅雙才於忽然間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江葦青早已經長大了,再不是當年那個需要她保護的瘦弱小兔了。如今的江葦青,便是沒把姚爺的心眼兒學了個十成十,至少也學了個八-九成的,何況他還有個願意教導他的皇帝舅舅。
雷寅雙覺得,這孩子終於可以叫她放一放手了。這般想着時,她不禁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悵然。
而這悵然,卻是並沒有叫她維持多久,很快她就發現,她放心得太早了。
*·*·*
且說雷寅雙覺得,江葦青終於可以不用她再去操心後,便又開始操心起小靜的婚事來。
小靜雖然看着性情溫柔,其實骨子裡和三姐一樣地有主見。雷寅雙很想勸她別什麼都聽她爹她孃的,可她也知道,只要她敢說一個字,小靜立時就能給她重上一堂《女四書》。於是她只得抱怨到三姐那裡。
“總要像你跟宋大哥那樣,彼此有個感情基礎,成了親以後兩人才能過到一處去。可你看看他倆,也就只見過一面而已,這盲婚啞嫁純粹就是瞎貓捉老鼠,全憑運氣的事兒,萬一將來他倆性情不合,或者那人有什麼毛病,對小靜姐姐不好了,我們誰又能幫得上忙?”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就氣起板牙爹來了:“王爹爹也真是,便是他們家重男輕女,也沒個這麼不拿小靜姐姐當回事的……”
她話還沒說完,就叫三姐不客氣地拍了她一巴掌,喝道:“胡說什麼呢!如今這形勢又豈是由得我們的?!便是爲了叫朝中那些總盯着我們的人放心,我們三家裡面也必須要有一個人跟皇家結親的。你我兩家都不適合,如今也唯有他們家最合適了。王爹爹這個決定,可以說是爲我們大家做的犧牲,偏你還這樣說他,忒沒良心了。”
又道:“王爹爹也不是不疼小靜,這十皇子可是兩個爹爹和我爺爺考量半晌才定下的人選。不說別的,如今這幾位皇子中,也唯有他性情最是沉穩,且後面沒什麼根基,將來便是小靜嫁了他,也再不可能被欺負的。說起來,我倒不擔心小靜,我擔心的倒是你。”
“我?”雷寅雙一陣眨眼。
“你也十四了。”三姐道。
“啊?怎麼了?”雷寅雙不解地一歪頭。
三姐皺眉道:“小靜自小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偏你跟個‘怪胎’似的,打小就滿腦袋瓜子的古怪念頭,偏雷爹爹還寵着你,都不許別人管嚴了你,倒縱得你那性子愈發的散漫了。如今你在家裡還好,等將來出嫁了,你可怎麼辦?你的那些古怪念頭,只怕當今世上再沒幾個人能受得住的。如今你愁着小靜,我倒是反而愁着你呢,你說你將來可怎麼辦?”
這一點雷寅雙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也知道自己的很多想法和大家都不太一樣,所以一般情況下,在外人面前她都是藏着掖着的。只是,平常交往也就罷了,若是居家過日子,又哪能藏得住,總有露餡的那一天的……
三姐的憂慮,不由叫雷寅雙自己也皺起了眉頭。她想了想,覺得自己的那些古怪念頭,只怕還真沒什麼人能夠接受,便撇着嘴道:“若是那樣,大不了我就不嫁人唄。”
三姐橫她一眼,“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如今之計,也唯有給你找個知根知底、從小一起長大的了。唯有這樣你纔不會被人嫌棄。”
三姐那裡想着的是李健,雷寅雙的腦海裡卻是立時就閃過江葦青的影子。
——唔,這主意好像不錯哎!
她突然覺得,嫁給小兔也不錯,他倆彼此知根知底不說,他還喜歡着她,她對他……
雷寅雙胸口“突”地一跳。驀然間,她覺得,她對江葦青,其實,也……挺喜歡的。
忽然,三姐用力推了她一下。
“啊?”走神中的雷寅雙這才發現,她漏聽了三姐的話。
“我問你健哥下場都準備得怎麼樣了。”三姐問,又看着她忽然飛起兩片紅雲的臉頰道:“你又想到什麼古怪念頭了?!”
“沒、沒什麼。”
雷寅雙拍拍發燙的臉頰,答着她道:“健哥看着還好,倒是花姨,緊張得什麼似的,只差要天天盯在健哥的身後了。我跟她說,她那樣會叫健哥緊張的,她這纔沒總給健哥送吃的。”又道,“今兒小兔那裡送了只考籃過來,我看到裡面居然還放了只小炭爐,說是他們考試的那三天裡,還得自己給自己做吃的,真辛苦。”
今年的會試定在三月二十五日。到了二十五這一天,雷爹和花姐都說要去送考,卻叫李健給拒了。至於雷寅雙,她想做什麼事的時候向來是不容人拒絕的,因此,最後只有她給李健去送考了。
在貢院外,雷寅雙遇到了宋家人。那宋大雖然文科不行,武科倒是可以試試的,所以他報了武科,恰也是於今天下場。那宋家可不像雷家,只雷寅雙一個來送考,他們竟是全家都來了,包括那以詭異眼神看着雷寅雙的宋二。
宋二的眼神,不用人解釋,雷寅雙也能明白,只怕是她也聽說了最近的謠言,以爲她終將要嫁給哪個皇子的。雷寅雙可沒那個興趣去給她作解釋,所以也沒搭理她。
這邊把兩個考生送進各自的考場後,送考的諸人就該打道回府了。那雷寅雙見這會兒天色還早,便約着宋三去逛街。宋三看着她道:“你竟還能有心思去逛街?你就不替健哥緊張?”
雷寅雙笑道:“我們緊張有什麼用?在裡面考試的人是他們。再說了,那是健哥啊,他若考不好,我看就沒人能考得好了。”
要說起來,除了對那江葦青,雷寅雙對自家人一向有着一種盲目的自信。比如她就總認爲,三姐是全天下最聰明的女孩子;小靜是最漂亮的;李健則是狀元之才。如今只是考進士而已,她相信,健哥穩中的。
二人說着話時,那宋二湊了上來,對宋三笑道:“難得雙雙約我們逛街,我們就陪她一回唄。”
雷寅雙不由就看着她眨巴了一下眼——她記得她就只約了宋三的……
那不明真相的宋老太爺聽到宋二的話,只當真是雷寅雙約了她倆去逛街,便也跟着勸着宋三,又對宋二道:“你們三個裡面你最大,你可要照顧好你兩個妹妹。”
宋二脆生生地應着,卻是叫雷寅雙想拒絕也說不出個“不”字來了,只好不情不願地帶上了宋二。
往常時,那宋二總嫌雷寅雙的性情太過粗獷,不像個女孩兒家,因此對她多少總有些愛搭不理的,今兒卻是一反常態,很是殷勤地跟雷寅雙搭着話,倒把宋三兒給擠到一邊去了。
雷寅雙和宋三沒滋沒味地逛了兩家店鋪後,就都偷了懶,找了間茶館坐了下來。
今兒是會試的日子,所以茶館裡諸人的話題,也多是圍繞着會試的,更有人猜測着下個月的殿試上,誰會拔得頭籌。
剛來京城時,雷寅雙就發現了,京城百姓都很有賭性,什麼事情都能叫他們往那地下賭莊裡送錢,這會試和殿試,自然也是賭局的大戶。
雷寅雙和宋家姐妹坐在桌邊旁聽了一會兒,卻是都驚訝地發現,這一屆的文科也罷了,和往年一樣競爭激烈;而武科,居然很多人都看好宋大的!
卻原來,大興的武科不僅僅只考武,也要考文的。許多考武科的人,都紛紛栽在了四書五經上。而那宋大看着學文不成,其實不過是他很不幸地跟學霸李健和江葦青排在了一處而已,若論起來,雖然他於四書五經上不出色,卻到底每年也都是搖搖晃晃過了歲考的。且他的拳腳功夫在京城也早已經打出了名聲,因此那些賭客們才紛紛看好於他。
閒着無聊,雷寅雙便找茶館的小二買了一份有關會試的小抄。以那小抄上的內容來說,似乎很多人都認爲,雖然李健的才學在京城挺有名,但因爲今年下場的各地名士竟是比往屆都要多,而李健過了年纔不過十七歲年紀,和那些久負盛名的名士們比起來還太過稚嫩了些,所以看好他的人其實並不多。
雷寅雙看了,心裡很是不服氣,於是便叫來小二,把她積攢下來的月例銀子全都壓在了李健的頭上。當然,還有宋大。那宋三兒見了,也禮尚往來地壓了李健一票。倒是宋二,只說她把月錢花光了,沒往這上面下注。
夥計叫來中人,給雷寅雙和宋三兒辦下注手續時,雷寅雙俯在宋三兒的耳旁低聲嘀咕道:“可惜江葦青不下場,不然我也願意賭他一賭的。”
偏那中人耳朵尖,竟給聽到了,便笑道:“跟姑娘一樣想法的人竟有許多呢。以前大夥兒都說那鎮遠侯府的江大公子是個有才學的,世子倒是個頑劣的,如今看來,竟是顛倒了過來。聽說去年的歲考,那位世子爺又得了良山書院的魁首。那可是良山書院呢!倒是那位大公子,卻應了那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話,已經好幾年沒聽說他有什麼過人之處了。”
雷寅雙不知道,小兔也沒跟她說過,其實前世時江承平可是實打實的進士出身。江葦青出事後,江承平襲了那世子之位,他便成了前無古人的頭一個“進士世子”。因此,不僅朝中諸臣,連天啓帝都十分器重於他。而這一世,自江葦青“失蹤”後,雖然太后那裡不肯承認,江承平和江家人卻都已經深信,江葦青肯定是死在外面了。江承平認爲,這世子之位遲早都是他的,於是之前的那些“潛心好學”就再沒必要維持了。甚至到了後來,他更是藉口要幫助侯爺處理侯府事務,連學裡都不去了。而等到江葦青平安歸來後,江承平發現他還得再靠着科舉上位時,卻是才意識到,他的學業早已經荒廢了……江葦青被接回來時才十三歲,他卻已經十八了。便是重新拾起書本,他卻是又發現,原本不愛讀書的江葦青認真讀起書來竟是比他還會讀書,竟不費力就考了個魁首回來……想着等他學業有成,那江葦青只怕早已經扎穩了根基,江承平便歇了這從文的心,聽從鎮遠侯的安排進了軍隊。
此乃別話,且再說回雷寅雙。
其實市井間也並不都在說着小兔的壞話的,像這樣表揚小兔的話,雷寅雙也常常會聽到。不過她認爲,小兔的好處她早就已經知道了,並不需要她過多的去關注,所以她才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些說小兔不好的壞話上。可自打知道小兔挺擅長“扮豬吃老虎”這一套後,她再聽那些讚譽,卻是感覺又不一樣了,竟有種與有榮焉之感。於是一高興之下,她給了那中人一份厚賞。
那中人千恩萬謝地退了下去,雷寅雙回過頭來正要跟宋三兒說話,卻是忽然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巴掌響。一回頭,就只見一個穿着華麗綵衣的小女侍正擡着一隻手掌,她的對面,那個剛纔跟雷寅雙說話的中人,則一臉驚訝地捂着一邊臉頰——顯然剛纔那一聲響,是他捱了那小丫鬟一耳光。
這突兀的一耳光,打得茶館裡的衆人全都是一陣發愣。
就聽那小丫鬟叉着腰橫眉怒目道:“這是教教你規矩!侯府的閒話也是你能說得的?!下次再叫我聽到你這狗嘴裡亂嚼蛆,就不是一耳光了!”
那中人常年在市井間廝混,便不說這丫鬟的喝罵,只這一身富麗的裝束也能叫他猜到,這小丫鬟該是個貴人家的下人。只怕是他剛纔一時嘴快說到貴人是非時,叫那府裡的親友給聽到了,這才指使人來上手教訓他的。那中人倒也光棍,立時狠甩了自己幾耳光,衝着那小丫鬟一陣點頭哈腰,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雷寅雙跟看西洋景似地看着那邊。她正猜着那小丫鬟會不會是鎮遠侯府的人時,就只見那小丫鬟衝着中人的背影冷哼一聲,又扭頭惡狠狠地瞪了雷寅雙一眼,然後掉頭出了茶館。
茶館外的臺階下,一輛馬車旁,一個女孩頭戴着一頂遮至裙襬處的冪籬,正被幾個丫鬟婆子團團圍着。小丫鬟上前向着那女孩行了一禮,低低說了幾句什麼,甚至還又回過頭來狠狠瞪了雷寅雙一眼。那冪籬女孩也扭過頭來,隔着厚厚的面紗把雷寅雙從上到下都打量了一圈,然後冷哼一聲,這才扶着那丫鬟的手上了馬車。
那小丫鬟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架不住雷寅雙的耳力不比旁人,卻是隱約聽到,那小丫鬟似乎是在替江承平打抱不平的意思,其間還說了她一句“暴發戶”什麼什麼的,還說她竟跟販夫走卒似地在茶館裡學着人下賭,一看就是沒教養等等。
雷寅雙忍不住挑起眉梢,看着那漸漸走遠的馬車扭頭問着宋三兒,“那是誰家的馬車?”
宋三兒則扭頭看向宋二。
果然,宋二不負衆望地答道:“那是定武侯家的車。剛纔那個女孩,應該是定武侯的姐姐,何樺。”
雷寅雙不由又看了宋三兒一眼。要說起來,她和宋三兒一樣,在京城人緣都算得是好的,認識的人頭也多,可要論起對各家情況的瞭解,她們兩個竟都抵不上宋二一個。
宋二自來就有這樣的本事,明明是初次見面的人,只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她便能打聽出那人的身家背景,甚至包括對方家裡複雜的姻親關係,她居然都能說得個頭頭是道——就跟她偷看過人家的家系族譜一樣。
至於說定武侯,雷寅雙倒多少還知道一點的。那老定武侯和靖國公是連襟,且於戰時還救過靖國公的性命,自己卻落了個重傷。三年前,老定武侯舊傷復發沒了,爵位便由他如今才八歲的長子給承繼了。這何樺,便是如今的定武侯何壽的長姐。因那府裡一直在守着孝,所以雷寅雙和宋三兒雖然都知道那戶人家,可對她家的情況卻是知之甚少。偏宋二這“萬事通”竟還能知道,便對二人又八卦道:
“那個何樺,原名叫何花來着。因她嫌這名字不好聽,就給改了。她比如今的小侯爺足足大了十歲,今年已經十八了,不過還沒訂親。聽說老定武侯還在世時,她家裡原是和那鎮遠侯府上議着親的……是跟那位大公子。聽說當年定武侯之所以同意這門親事,是因爲他們都以爲江世子已經不在了,以爲那位大公子肯定會成爲世子的。不過因爲到底那封號還沒下來,這親事纔給暫時擱置了下來。偏就在這時候,老侯爺竟沒了。再一年,世子又給找回來了。不過那府裡雖說老侯爺沒了,老侯爺的孃親老老太君卻是還在的。老老太君見了這情形,哪裡還肯再認這門親。倒是這位何大姑娘,心裡似乎認定了大公子呢。”
頓了頓,宋二看着雷寅雙又道:“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如今的那位定武侯,小時候有個‘送子麒麟’的綽號,凡是抱過他的,回去後定能生個兒子的。這綽號,其實就是那靖國公府上傳出來的。那國公府裡多年來就只有許丹陽一個,可自那位‘送子麒麟’出生後,國公夫人抱了他一回,回去後就生了個老來子——就是如今才七歲的那個小世子。因着這些關係,叫那兩個府裡好得跟一個府裡出來的一樣,那何樺也跟她那表妹許丹陽最爲要好。”
她拿眼睃着雷寅雙。兩個國公府之間的矛盾,在京城早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雷寅雙則在想着她剛纔所說的,這何大姑娘跟江大的事。
見她不接話,宋二又道:“我聽人說,這些年那江大一直往何家送着年節禮呢,可見他對這位何大姑娘還是有心的。偏如今她的丫鬟竟爲了他當衆站出來打人,可見這並不是什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事。而且……”
她故作神秘地朝着雷寅雙和宋三兒一探頭,“我聽說,最近這段日子,那位江大公子跟靖國公府上來往密切,你們猜,他是不是想通過靖國公,讓那府裡的老太君點頭啊?”
雷寅雙不由皺起眉頭。自江葦青生辰後,那江大就再沒回中軍營去,而是被程老太太留了下來。
要說起來,那江大怎麼都已經是二十歲了,雖然對外說,他是因爲尋找江葦青才耽誤了婚事的,可明眼人心裡都清楚得很,不過是京城的勳貴人家向來心眼兒多,一個個竟都跟那故去的老定武侯一樣,在江大沒能成爲真正的鎮遠侯世子前,誰都不會輕易往他身上下注罷了。
而……
想着若是江大娶了何樺,背後再牽連上靖國公府的勢力,便是知道江葦青再不是那“柔弱小兔”,雷寅雙那纔剛放下沒幾天的心,卻是再一次又爲他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