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多苦笑,在他原本的計劃中一開始並不應當弄出這麼大動靜來的,但沒想到體內的法則之力卻自動爆發了,在戰鬥之中向他開啓了通向法則巔峰的大門。
在他人眼中這是想都想不來的好處,多少人一生都被卡在這道大門之前,在要素之境每進境一次,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珍貴機會。
也只有真正的天才,才能在這條路上走到最後。
縱使是他老師灰劍聖梅菲斯特那樣百年一遇的天縱之才,不一樣徘徊在極之平原的大門前數十年之久?
但此刻布蘭多卻難以領情。
原因就在於前面這五座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大山。
事實上他之前小打小鬧,就是爲了不引起極之力量的注意,卻沒想到功虧一簣,當他失手展示出這個層次的力量之後,白銀女王果然立刻出手了,可眼下比他預計中還早了近一刻鐘時間。
五個極境,兩個對付梅菲斯特,兩個對付西德尼,看起來白銀女王還專門爲他準備了一個。
布蘭多忍不住心想女王陛下還真是看得起自己。
然後他強行壓下體內蠢蠢欲動的法則種子——一旦跨過真理之側,要素領域內就會留下一枚法則的火種,而等到極之境界,這枚孕育的火種就會形成個人的領域——即極之平原。
這枚火種又被稱之爲沃恩德的第一道光,因爲聖賢者要在這光中獲得真正的智慧,這也就是蒼之詩中萬物從水中誕生,從光中獲得靈,從火焰之中獲得智慧的來歷。
不過布蘭多此刻卻不敢接受這枚法則之種,因爲強敵在前。他可不敢冒冒失失突破境界。
但讓他感到萬分苦惱的是,這枚火種卻異常活躍,比他過去在遊戲之中時誕生的法則之種活躍千萬倍。他感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與之形成共鳴,感召它立刻生根發芽。
他不知道這是存在性的力量必然產生的反應。還是自己比較特殊。
但這樣下去,就意味着他很難集中注意力來應付接下來的戰鬥,這無疑是個大麻煩。
好在五位極境強者並未在第一時間直接出手,布蘭多擡起頭看着他們,知道這些人背後代表的是女王的意志,而那位白銀女王很可能正在什麼地方注視着這裡發生的一切。
她沒讓他們出手,也就是還有話要說。
果然,頃刻之後一個聲音降臨到了寒露莊園的上空。
“達魯斯的後人。”
白銀女王的聲音意外的年輕。幾乎像是少女一般,布蘭多愣了片刻,纔想起對方的年齡被永固在了十五歲。
不過這嗓音卻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彷彿隱示着其主人的喜怒無常。
莊園之中,以及周邊的森林之中,所有人都擡起了頭,城衛軍、禁軍以及炎眷騎士紛紛單膝下跪,將左手放在胸口,向這個聲音的主人示以至高無上的敬意。
“當你祖父還在世的時候,埃魯因與帝國曾是最緊密的盟友。那也是埃魯因最光輝的時代,世人將之稱爲安森的復興,可眼下你的所作所爲呢?”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擾帝國。並且還意圖支持帝國的分裂者,你令孤很失望,布蘭多,也令你的祖父爲之蒙羞。”
白銀女王的聲音停了片刻。
“按照帝國的律法,你本應死不足惜,但達魯斯於我有舊,大地劍聖曾是聖殿聯軍的統帥,帝國欠他一個人情,所以我給你一個機會。”
“臣服於孤——”
“或者死亡。”
布蘭多感到施加於自己身上的壓力一鬆。他忍不住磨了磨牙齒,這種命運不屬於自己受制於人的感覺並不好。雖然對方都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被他們壓制也並沒有什麼好丟臉的。
他擡起頭來。聲音響徹整個森林:“陛下,炎之王在建立聖殿的同時,也建立了克魯茲,聖殿下屬的諸國,向來以帝國爲聖殿的代言者。”
“而埃魯因,同樣如此——”
“事實上就在您關閉這扇大門之前,埃魯因的使節團,與在下本人一齊,已經抵達了魯恩,以說您從來不缺乏埃魯因的忠誠,自然也不會缺我區區一個偏僻之地的小小伯爵的忠誠。”
“但現在,”布蘭多高聲問道:“是克魯茲人的白銀女王、聖殿與帝國的皇帝陛下令我效忠,還是瑪爾多斯的黑暗之龍命我效忠呢?”
布蘭多的回答擲地有聲,莊園內外一片寂靜,引得所有人都向天空中看去。
甚至包括炎眷騎士們在內,他們要知道,自己的榮譽與驕傲究竟來源於何?是炎之王血脈與信念的傳承者?還是革新這個世界、糾正過往錯誤的變革者。
但克魯茲人真有資格繼承敏爾人的榮耀麼?
除了白銀女王之外恐怕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女王陛下自己也沉默了片刻。
她站在自己的書桌邊,看着顯示在水晶球上的布蘭多,神色平靜:
真像啊,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龐,同樣的倔強與固執,眉宇之間還能依稀看到那個人往昔的風采。
但她在這張面龐上看到的不僅僅只有屬於達魯斯的印象,還有自己曾失去的一切。
那些只在她記憶最深處徘徊的,屬於往昔的時光。
“你也接受過奧丁的傳承與命運,應當明白孤所看到的一切。”
“既然如此,你就應當明白孰對孰錯,維護賢者們的謊言對我們來說有什麼好處?”
“爲了維持這虛假的和平?”
她搖了搖頭:“這樣的話孤已經聽得太多了,布加人如此,巨龍們如此,銀精靈同樣如此,而在孤所看到的未來之中,我們的世界是如此的脆弱。維持現狀並不能幫助我們戰勝黃昏。”
風從山川的另一面吹來,飽經戰火摧殘的森林發出輕輕的沙沙聲,這片刻的寧靜。好像在衆人心中述說着什麼。
女王陛下在最終之戰的戰場上看到的果然是黃昏的威脅,布蘭多明白過來。那一刻他感到心中有一個聲音低語傾述什麼。但他側耳傾聽,卻又虛無縹緲,讓人無法琢磨。
那好像是風中的絮語。
它低沉地嘆息着,瑪爾多斯已消逝瞭如此之久,在一千年之前,那位帝國的最後統治者作出了這樣一個選擇——
白銀女王等待着他的回答。
布蘭多沉默了片刻,纔再次開口道:“尊敬的女王陛下,您至高無上。”
“在您的王座之上。您的一個決定可以影響無數人的命運,陛下,無數人因您而活,也有無數人可能因您而死,這皆取決於您的一言而決。”
“我也無意於改變您的意志,但只想說這個世界有着許許多多的道路,並不是每一條都指向仇恨。”
風沙沙地摩挲着林梢,布蘭多心中有某種明悟,他好像聽到了那個如同幽靈一般縈繞在森林之中的聲音,它嘆息着:
千年之前。皇帝陛下選擇了終結仇恨。
所以被稱之爲愚者。
趴在地上的安德麗格眼中忽然閃過一絲驚愕之色,她從身下拿出火之權杖,權杖之上一圈圈金色的流火之紋正在變得明亮起來。
空氣中孕育着不安。法則世界的背後某種不知名的因子正在躁動着。
那一剎那之間森林中的風開始變大了。
“所以瑪爾多斯纔會失敗,”女王陛下冷冷地答道:“那些聽起來美好的謊言,就是這個世界上蔓延的毒瘤,在你聆聽它的甜言蜜語時,滴血的匕首已深深插入你的心臟之中。”
布蘭多搖了搖頭:“陛下,瑪爾多斯並非滅亡於奧丁一個人的選擇,而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決定,正是因爲他看不到希望——”
那個過去的帝國並不能拯救這個世界。
但一千年的時光,是否真的抹平了仇恨?
白銀女王冷笑:“奧丁作此選擇。那麼結果如何呢?一千年前,他選擇了終結一切。一千年後呢,文明卻依舊爲仇恨所困。所謂的賢者們爲我們帶來了什麼?四個帝國彼此的征伐?”
莊園附近的森林狂亂地舞動着樹冠,森林中的騎士們皆有些疑惑地看着這陣突兀的狂風,夏日早已隱沒,難道這個時節還會天降暴雨?
五位極境之中,只有逆塔者塞班略微回過頭,像是在虛空之中尋找什麼,然後皺了皺眉頭。
布蘭多也處於這狂風之下,他的長髮飛舞,昂着頭對白銀女王說道:“但至少四位賢者終結了敏爾人對於大地之上嚴苛的統治,陛下。”
白銀女王冷笑一聲,好像在譏諷布蘭多的天真:“嚴苛的統治並不會毀滅這個世界,但黃昏卻會,你還不明白麼?留給這個世界的時間並不多了,而目光短淺的人看不到未來的危險,如果我們放任不管只能靜待毀滅,孤是在拯救他們——”
“但你的所做所爲只讓更多的人陷入了困境之中,陛下。”
白銀女王不以爲然:“自然,爲了重新走回過去的那條道路上,必然會有無數人爲此而流血犧牲,但這都是值得的,因爲我們當年犯下錯誤,所以現在必須付出代價。”
“你感到很難以理解?”她的聲音有些輕蔑:“達魯斯的後人,你應當明白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不是單獨存在的,你說帝國的子民會因爲孤的決定而改變命運,但孤與子民們何嘗不會因爲前人的決定而走到今天這一地步呢?”
“而正是因爲每個人都必須爲他人的決定付出代價,因此我們的文明才能成立。”
布蘭多默然地注視着天空,看着夜幕之下變幻莫測的流雲,這一瞬間,他心中的某根弦隱有觸動。
他眼前出現了重重的人影與事物,好像又看到了奧德菲斯曾經讓他看到的那一切過往的歷史,以及存在於歷史之中的幻境。
他看到了帝國的傲慢,兩個帝國,此刻正彼此重合在一起。
狂風帶着飛散的樹葉,旋轉着飛上了夜空。它們狂亂地匯聚在一起,彷彿行於天上的洪流。
布蘭多忽然明白了什麼。
“領主大人……”這個時候安德麗格忽然喊道。
他回過頭去。
天空中,白銀女王在同一時刻轉換了語氣。她居高臨下地喊道:
“達魯斯的後人。”
“你現在所身處的這座莊園,名爲寒露。它修建於一百五十年前,先後有過幾任主人,但在這裡住得最長的,還是貝里沙夫人。”
“那個女人喜歡這裡,因爲在這座莊園中,她可以俯瞰整個帝國之都。”
“當芸芸衆生皆在她腳底,她看到那些身處於這個帝國最底層的人——你明白麼,那些人生來因爲災難、傷痛、戰爭以及各式各樣的原因而飽受折磨。但他們卻不明白自身的悲哀從何而來,所以他們常常感到痛苦不堪。”
“而我們呢,被稱之爲貴族或者統治者,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身的軟弱之處,看到命運如何在我們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記,但正因如此,我們同樣感到痛苦與悲哀。”
“但無論雙子女神如何操縱命運的線,無論這個世間有多麼壓抑令人窒息,無論痛苦有多麼深重,但我們仍舊會默默前進——因此帝國與文明纔會一步步向前。”
“而這。正是我們的抗爭,是金炎之道的真實含義。”
“你明白麼?如果我們拋棄那些無法跟上我們腳步的人,或者放任他們沉溺於虛幻的自我安慰與逃避之中。甚至我們自身都選擇逃避這無法選擇的一切——”
“那麼,這個世界會如何?”
女王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尖銳:“當你選擇獨善其身,其實你早已背叛了所有人。”
“貴族們所謂的清高與置身事外,其實不過是對於他們本身階級的背叛,孤看到的並無高尚,只有冷漠與自私的表現。”
“而瑪爾多斯的悲劇,源於敏爾人的貴族們在最後關頭選擇了逃避,奧丁放棄了他們的信仰,導致之前幾代人的鮮血白白流淌。”
“所以。他纔是愚者!”
森林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只剩下風掠過山川的聲音。騎士們彷彿陷入了思考,他們放下手中的劍。眼中帶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女王高雍容的聲音對他們說道:
“所以說,孤的騎士們!”
“克魯茲人不會因爲丟失了一個信仰就垮掉,恰恰相反,正因爲孤的子民們足夠驕傲,所以纔可以直面錯誤。”
“而達魯斯的後人,一粒塵埃並不能掩飾歷史的光輝,拭去它,只會讓帝國變得更加璀璨。”
白銀女王聲音響徹整個天空:
“所以孤的帝國,孤的子民,你們明白你們的榮耀了麼?”
“你們,因爲站在真理一側而榮耀——”
人們眼中的光彩亮了起來。
只有片刻,在場的所有帝國軍人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但在天空中,理查德和羅耶爾忽然皺了皺眉頭。
空氣中孕育的不安因子正變得狂躁起來。
但女王陛下沒讓他們出手,他們只能靜靜等待。
布蘭多冷眼旁觀着這一幕。
不知爲何,他忽然感到自己有些走神,在這狂熱的氛圍之中,他卻看到了森林中的風,緩緩靜了下來。
而白銀女王的聲音,也靜了下來。
騎士們的三呼萬歲,也靜了下來。
“布蘭多……”安德麗格再喊了一次,她感到手中的火之權杖正在微微震顫着。
但這一次布蘭多恍若未聞。
他擡起了頭,心中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或許您說得很對,女王陛下,”他開口道:“但有一個問題。”
“您自信滿滿地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但假若你錯了呢?”
白銀女王沉默下來。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靜止了。
“可笑。”她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屑的譏諷:“先賢用一個帝國的滅亡與一千年的時光來證明了這個結果,孤豈會錯?”
……
孤豈會錯?
布蘭多心中一片空明。
傲慢從人心靈中滋生,人們卻往往無從察覺。
他們認爲自己生而高貴,可以超然於衆人,瑪爾多斯的敏爾人滅亡於此,而今天曆史重蹈覆轍,將兩個帝國的命運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
布蘭多感到自己彷彿身處於一個萬籟俱靜的世界中。
但心中卻有一個聲音正在變得無比清晰與確切。
那是來自於命運長河磅礴的脈動,它匯聚着無數的時光,無數的命運,以及無數個聲音。
只匯聚成一個詞:
抗爭。
狂熱的血液在他的身體中流動着,滾滾轟鳴,奔騰尖囂,但他的心卻無比安靜,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怪誕景象,目光似乎有那麼一刻穿越了時光的桎梏。
他看到了瑪爾多斯在火焰之中覆滅。
又看到了克魯茲帝國從火焰之中誕生。
新舊交替,卻並非源於某一個英雄給予了他的人民們勝利;那是無數人命運的交織,所有人皆投身其中,用火焰譜寫史詩。
因此帝國誕生了——
它本身記錄的並非英雄的傳奇,而是屬於每一個人的抗爭。
無數的個體匯聚成了歷史的願景,布蘭多的目光在命運的長河中與他們一一相對,心中竟震撼得不能自己。
這是一首光輝的讚美詩,但它並不屬於某一個人,也不屬於某一位賢者。
縱使是他這樣渺小的個體,也同樣身處其中。
而這一刻。
布蘭多心中終於明白,爲何自己會被炎之刃所抗拒,他輕輕搖頭,苦笑着自嘲:“我曾自以爲自己從不自認英雄,沒想到心中卻潛藏着這樣的嚮往,奧德菲斯,謝謝你讓我認清了自身的自大……”
心中立刻有一個聲音迴應着他。
那聲音充滿了親切。
但忽然之間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它蓋過了前一個聲音:“自大是少年的野心,英雄乃是男人的浪漫,這並不值得羞愧——”
這個聲音由一個富有磁性的男聲說出。
布蘭多回過頭,愕然地看到自己身邊走出一人,那是個高大的男人,赤紅的披風如同烈焰在他身後熊熊燃燒着。
長髮如同純金般閃耀,眼中蔚藍彷彿最純淨的海水。
他拿着一把長劍,劍上鏤刻着似金流火,而其上銘刻着這樣細小的文字:
‘motsvissatarsie——’(火焰錘鍛命運)
那正是聖劍奧德菲斯。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只對他微微一笑。
“放手去幹吧,我與你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