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轎子順着漕運碼頭的小路漂了過去,碼頭上的何進賢早就已經是望穿秋水,這會兒看見了孫晉的轎子,卻不迎上前,而是拂袖一甩,揹着手氣哼哼地走到了一邊,兩眼惡狠狠地瞪着天。
“孫老爺到了,準備開船!”隨着管家這一聲大叫,碼頭上所有的人頓時都動了起來,軍士們按照各自的隊形,分別跑向每條糧船。
掀開了簾子,孫晉一臉躊躇滿志地走了下來,今天的他一改往日的低調平常,穿着一身上等蟬翼的絲綢,頭上也繫着一根繡着金花的緞帶,手裡居然還多了一把灑金的扇子,站在那裡,江風一吹,簡直就是數不盡的風流倜儻!
他環視了衆人一眼,昂首挺胸地走向自己的那艘大船,管家在他身後緊緊地跟隨着,心裡卻咯噔了老半天,老爺平時什麼時候這麼張揚過,今天如此富態,這若是讓淳安建德的那些災民看見了……
孫晉卻不管其他,在下階梯的時候,竟出人意料地提起了自己長衫的下襬。管家何等精明,見狀趕緊走上前去,把長衫的下襬不高不低的捧了起來。一行人前呼後擁地把孫晉給送上了大船,他突然停住了,彷彿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扭頭對管家說道:“你,現在立刻去錢塘秋麗院叫幾個賤人來。”
“……現在?”管家有些發懵,這往淳安走的途中,老爺居然還有這等興致?
“立刻。一個時辰後,坐蚱蜢舟趕上船隊。”孫晉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艙室。
“……是。”管家苦着臉應了一聲,然後踉蹌着跑下船,回到碼頭後殺也般地往城內跑去。
天已經全亮了。在琴房逼於新武寫下字據的四個太監,排成一行從院外走了進來,爲首的胖太監手裡端着盛滿熱水的赤金臉盆,第二個太監手裡端着同樣盛滿了熱水的銀色腳盆,後面兩個太監手裡分別託着洗臉毛巾和擦腳毛巾,四個人抖抖索索地走進了院子裡。
赤金臉盆原本就重,裡面又盛滿了熱水,胖太監滿腦門子都是汗水,胳膊不停地抖着,也不知道是因爲沒力氣了,還是因爲心裡害怕,任憑汗水順着鼻尖滑到了下巴,然後滴進了臉盆裡。
第二個太監也好不到哪裡去,他跟胖太監剛好相反,瘦的可怕,細小的胳膊彷彿已經不能再繼續支撐下去,淡藍色的血管看起來格外地暴張,臉色卻愈發地白了,但咬緊了牙關,一聲也不敢吭。
後面兩個太監悄悄地互相對視了一眼,眼神裡都有了一絲幸災樂禍,讓你們兩個慌着拍馬屁,累死也不虧!
“進來吧——”
楊金山坐在屋子正中的躺椅上,閉着眼睛拖長了聲音喊道。
四個人聽見這聲音如蒙大赦,胖太監猛地一個激靈,擡腳就往屋子裡走去,可身後的瘦太監動作比他更快,在跨過門檻的時候胖太監慢了一些,瘦太監端着的洗腳盆裡的水一下子打溼了他後背。那可是剛出鍋的熱水,胖太監卻彷彿沒有感覺一般,繼續往前走着,只是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
進了屋子卻不代表解脫,因爲楊金山彷彿是睡着了一般,絲毫不顧四個太監心驚膽戰地站在那裡,雙腿直打顫。
“好熱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睛還是閉着的楊金山突然出聲說道。四個人一愣,趕緊放下手裡的臉盆腳盆,七手八腳地把洗臉毛巾給沾溼了,輕輕地往楊金山的臉上敷去。
“髒——”沒等熱毛巾敷到臉上,楊金山又悠然地從肺腑裡發出了一聲拖調。
胖太監已經伸出去的手僵在了那裡。
四個人頓時啞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胖太監反應快,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極快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張四千兩的銀票。其他人立刻也意識過來,慌張地跪下掏出自己的銀票。
“好狗不吃外食,孫老闆給的銀子兒子們都給留下當作證據,就等着給乾爹送來了。”胖太監腆着笑,討好地說道,臉因爲背後的疼有些扭曲,可又不得不擠出一張笑臉,因此看起來有些怪異。
“外食是有毒的,不能亂吃——”楊金山慢慢地坐了起來,緩緩地睜開眼睛,從四張銀票上掃了過去,“真有錢,一賞就是四千兩。”
“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嘛,憑這也想收買咱們!”胖太監頓時又變的義憤填膺,說着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也不想想,他的那些銀子是靠誰賺來的!”
“惹惱了乾爹,一腳就踹了他,他什麼都不是!”
其餘三人也跟着慷慨激昂地紛紛表態,彷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一般。
“吃了。”楊金山悠悠地說道。
胖太監的眼睛瞪得溜圓,看看手裡的銀票,又看看他的乾爹楊金山,再看看手裡的銀票,猛地一閉眼,一下子就把銀票給塞到了嘴裡,大口地咀嚼起來。邊嚼邊嗚嗚地說道:“乾爹……乾爹是……是賞咱們銀子吃……吃呢……”
其他三個人也都閉上眼睛,大口嚼了起來。
這大明朝的銀票本就是用參了麻的紙做成的,紙質硬韌,是爲了方便流通的,而不是爲了吃的,口感跟味道可想而知。可四個太監們卻彷彿是在吃什麼山珍海味一般,臉上皆是一副極爲享受的模樣。
只不過當吞下去的時候,一個個的眼珠子都快鼓了出來。
“乾淨了?”楊金山又躺了下去,雙手枕着腦袋,閉着眼睛問道。
“幹……乾淨了……”胖太監努力地把最後一點銀票吞進了肚子,艱難地張嘴說道。
“真乾淨了?”這回楊金山提高了聲調。
“只……只要還在肚子裡,那就還不乾淨!拉出去才幹淨!”這回瘦太監反應比較快,搶着答道。
“總算是明白了!”楊金山的語氣平和了下來,這前半句讓四太監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可後半句讓四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就再幫你們一把,喊幾個人,把屁股給打一打,這樣出來的比較快!”
“乾爹!乾爹饒命啊!乾爹!兒子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啦!”大家於是邊磕頭邊殺豬一般地喊了起來。這一通大杖打下去,至少一個半月起不了牀!
“嚎喪!我死了嗎?!”楊金山突然怒眼圓睜,大聲喝道!
世界再一次清靜了下來。只是四個太監們的眼神裡透出了絕望,這回死定了,真的是死定了,從來沒有見過乾爹這麼怒過!可是……可是乾爹明明已經默認了咱們要幫着那孫老闆辦事,沒說不能收銀子啊!
“那個於新武,到底沾了寧娘沒有?”楊金山的眼神突然變得陰狠無比,可四個人誰又敢擡頭看上一眼?
“回乾爹的話!老天爺在上,他一根頭髮都沒碰!”胖太監立刻指天劃地地朗聲說道。可不能再把乾爹惹生氣了,要不然自己這條小命真就交代在那碗口粗的大杖上了!
“這個主意,是誰出的?”一聽於新武沒碰寧娘,楊金山的心裡平衡了許多,臉色也好了起來。
“回乾爹的話!應該是孫老闆跟那何大人一起想出來的!”眼見胖太監躲過了這一劫,瘦太監搶着答道,可不能把功勞全讓那廝給搶去了!
“打着織造局的招牌,大張旗鼓地開着糧船去賑災買田,又是誰的主意?”楊金山自己拿起了放在一邊的洗臉毛巾,草草地在臉上抹了一把。
這回卻沒人吭聲,四個人極有默契地一言不發。
“說!”楊金山一腳踢翻了放在腳邊的洗腳盆,熱水四濺在幾個人的身上,卻沒人敢喊疼,更沒人敢動一下。
胖太監眼瞅着糊弄不過去了,才低聲說道:“誰出的主意兒子們確實不知道,只是當時糧船上掛着燈籠的時候,何大人以及浙江巡撫衙門的一干官員都在場。而且孫老闆出行時轎子前打着的,也是織造局的燈籠……”
“好,很好。居然學會往宮裡,往皇上的臉上潑髒水了……”楊金山陰森的尖笑聲在不大的大堂裡迴盪着,在四個人極度恐懼的心裡迴盪着。他的眼神從大堂的空中又回到了這幾個人的身上,“來人,把這幾個拉出去,每人賞二十篾片!”
一個年紀稍大的太監立刻就走了進來:“乾爹已經夠開恩得了!還不趕緊謝賞?!”
這下四個太監們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磕頭謝恩。那個太監又輕聲地對楊金山道:“乾爹,這個時候不宜大動干戈,要不……就賞他們鴛鴦板子吧?”
楊金山看向他的目光平和了許多,重新躺回了躺椅上再度閉起了眼睛:“……便宜這幾個奴婢了!”
“謝謝乾爹!謝謝大師兄!”四個人心裡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乾爹,”這個年紀稍長的太監順手拿起了洗臉毛巾,擰乾了水,不輕不重地在楊金山的臉上擦着,“剛剛打聽到的,何進賢已經搞定了於新武,現在又叫張位沈一貫他們舉薦的那個秦密去淳安殺人了。他們一邊殺人,一邊卻打着織造局的招牌買田,您看……”
“不能再拖下去了。”楊金山一把把毛巾從臉上拿下,“你立刻拿着兵部的勘合,用織造局的公函,八百里加急送到宮裡。我直接寫信給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