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寧深深地看着李元超道:“那浙江怎麼辦,就讓它這麼亂下去,然後到最後我不僅要被朝廷追究,而且還要被百姓指着脊樑骨罵?”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操心什麼浙江?你自己都已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李元超也有些急了,錢寧以前沒這麼固執啊,怎麼這次就這麼難說服,他真的一點不爲自己考慮嗎,“事情已經很明顯了,浙江這次是必須要死人的,不死人,這事兒就沒法完!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你的浙江別說餓死十個人,就是餓死一千個一萬個,你能擋得住嗎?”
錢寧突地擡起了頭,眼前的李元超已經顯得很有些陌生了,陌生的自己已經不再認識了,他的想法跟以前那個熱血沸騰談天指地的李元超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李元超是因爲把他當成自己同窗好友才如此推心置腹,可是有些話也不是自己該說的,他也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冒失,連忙擺了擺手道:“你要實在是聽不進去,就當我今天什麼也沒說,你什麼也沒聽見罷!我可什麼都沒說!”
“我錢寧是什麼人你清楚,”錢寧緩緩地開了口,“雖然不再是浙江巡撫,但我還是浙江布政使,那我就以布政使的身份跟你借,有借就有還。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說着就站了起來,凝視着李元超。
“錢大人,”李元超的聲音也有些生硬起來,“你雖然管着浙江,但沒有內閣的公文批示廷寄,江蘇沒有給浙江調糧借糧的義務!”
“可如果我是調軍糧呢?”錢寧眼睛中突然閃出了精光。
李元超不禁一愣,調軍糧,什麼意思,莫不成要打仗?浙江已經安定了多少年了,倭寇雖然依然有些不時騷擾,但早就成不了什麼氣候了,別說邊軍,就連集落成村的老百姓他們都不敢襲擾。
“過來之前,浙江出了大事,”錢寧靜靜地道,“下面有人來報,說是淳安的災民跟倭寇串通了,已經派人帶兵下去了。不管這件事兒是個什麼結果,都證明了一點:災民若是真餓的受不住,他們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你也知道,老百姓從來都不會在乎誰當這個天下的家,他們只會在乎自己明年的收成有多少,稅賦有多少……浙江的民心已經沒有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給那些人留把柄,不能給他們留攻擊改稻爲桑的藉口!什麼普天之下皆對皇上的國策表示擁護……”說到這,他冷笑了一聲,“他們不過是想從其中分杯羹罷了,一旦執行過程中出了問題,那就肯定會落井下石!穩定住浙江的民心就是穩定大後方,萬一真要是出了倭寇,江蘇跟浙江脣亡齒寒,你也跑不了!況且以軍糧的名義調,沒你的責任,你怕什麼?”
李元超臉色突變,立刻走出門去招來一個下人,低聲交代了幾句什麼,回身走了回來,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看着錢寧斬釘截鐵地道:“如果是軍糧,我可以調!但是軍糧就不能調那麼多了,最多八十船!”
“啪!”錢寧猛地拍了桌子一掌,憤而站起身道:“當年那個跟我談陽明心學的李元超哪裡去了!以調軍糧的名義給我糧食,賑濟浙江,你李元超必將名留青史!可若是你束手旁觀浙江無數的百姓餓死,千秋萬代後的史書上,你也逃不掉一世的罵名!你也知道我在躲,可就算我躲得掉改稻爲桑,我躲得掉抗倭的軍國大事嗎?”
李元超靜靜地看着他,久久未曾言語。
“我盡力去辦吧!但我還是要說,改稻爲桑的事,你能不管,就不要再去管了……無論怎麼樣,你都要給自己留條退路!”李元超艱難地張嘴道,他的眼角有一絲溼潤。
“只要我還在浙江當這個布政使,我就沒有退路。”錢寧黯然地坐了下來,從與陳於壁決裂的那天起,他就已經沒有了退路。
傍晚的杭州漕運碼頭上,隨着太陽的漸漸落下,一張張的白帆升了起來,桅杆上還掛起了白色的燈籠,上面映照出大大的“織造局”三個大字,在有些昏暗的光線裡顯得無比地耀眼。
無數的船舶都在裝着糧食,運工們不停地往船上卸着糧食,一麻袋一麻袋地摞起了老高。碼頭前端站滿了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的兵士,何進賢在那急躁地來來回回走着。
“總是這個樣子,船都要開了,你們老闆還不見人!”他憤憤地罵着,這些都是運往災縣的買田糧,一粒也不能少,好不容易從這些人的手裡把糧價從三十石一畝,壓到了八石一畝,若是再不快點起運,到時候再出什麼變故該如何是好?
管事在一旁諂媚地陪着笑:“已經派了好幾批人去找了,大人稍安勿躁,老爺馬上就到了。”
“真是的,快點快點!”何進賢的急躁沒地方發泄,只能衝着那些正在搬運的運工大聲吼着。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畢竟人多力量大,幾十萬石的糧食就裝載完畢了,可到了這個時候,還是不見孫晉的人影。碼頭上只剩下了軍兵跟火燒了屁股一樣的何進賢,他一直在琢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織造局這邊竟然也出了岔子,作坊老闆在這個當口找不到人了!這算什麼事?
“不能在這裡等了,我得立刻去知府衙門!”何進賢沒了辦法,對身邊一個官員說道,“你在這裡看着攤子,人一到立刻起運。”
“大人這會兒去知府衙門是爲何?”那官員有些不解。
“於新武畢竟是陳大人派來的人!把他弄成這個樣子,咱們該安撫的還是要安撫!我還得去給陳大人寫信,告訴他浙江出了倭情,不得已才必須立刻得買田!”雖然不耐煩,何進賢還是對那官員解釋道,他現在心裡是一團亂麻一般,事情怎麼都趕到了一塊!
夜色如水,靜靜地灑在別院裡,孫晉躺在冰涼的地上,兩眼無神地看着天,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那幽怨淒涼的《長門怨》,他忽然煩躁起來,把自己的外套給狠狠地扯下,連發髻也給扯散了,遠遠的看去,披頭散髮地就如同鬼一般!
“啊——”
別院裡突然響起了孫晉那淒厲的吼叫聲,聲音是那樣的不甘,那樣的痛苦,那樣的彷徨,那樣的心碎!
寧娘靜靜地坐在屋子裡,同樣兩眼無神地看着面前的七絃琴,動也不動。
喊累了的孫晉突然衝進屋子,一把從她面前把七絃琴給抓了起來,用力地扔向了院子裡,然後追出去,就好像是在面對殺父仇人一般,把那價值連城古香古色的七絃琴給踩踏了個粉碎!
寧娘還是面帶微笑目光凝滯地看着面前,還是沒有任何的動作。
“老……老爺……”管事被嚇壞了,可還是大起膽子輕聲地喊道。
“說!!!”
“回老爺的話,王管事來了,說是糧船都裝好了,巡撫衙門的何大人正在到處找老爺,等着老爺押糧去淳安建德……”管家的上下牙齒直打架,他從來沒見過一向不動如山的孫晉如此失態,如此憤怒。
“去吧!”孫晉彷彿沒看見他一般。
“可是……可是……那何大人若是再問起老爺,小人該怎麼回話……”儘管萬分不情願,但管家知道,這句話必須得問。
“就說我死了。”孫晉再度仰頭向天,似乎要看清月亮上有什麼東西。
管事怔了一下,趕緊跪下道:“小人……小人不敢……”
“滾——!”
孫晉的眼珠子一點點地從月亮上挪到了粉碎的七絃琴上,慢慢地蹲下身子去,摸起了一根弦,輕輕地彈奏着。誰也聽不懂他到底彈的是什麼,只是很簡單的音節,他卻彈奏的異常用力,一直到手指都被琴絃給勒的出了血,也渾然不覺,直到把那根弦都染成了紅色。
他又把頭慢慢地轉向寧娘,終於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一般,再度重重地仰面躺倒在鵝卵石的地面上,兩眼無神地看着漫天的星空:“你……走吧……”
寧孃的眼珠子動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一般,繼而緩緩地站起身子,輕輕地移到了他的身邊站住了,然後蹲下來想拂去他頭上的汗水。
孫晉猛地把頭避到了一邊:“你不再欠我什麼了。都還清了……走吧!”
寧娘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但還是替他輕輕地拂去了頭上的汗水,這才直起身子,慢慢地跪了下去,拜了一拜,然後站起來,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長門怨》,她彈奏的不是陳皇后,而是她自己。
看着那漸漸消逝的背影,回想着往日她那曼妙的舞姿,悽美的琴曲,幽怨的眼神,孫晉的淚珠也隨着眼角滑落下來。他沒有用手去擦掉,而是任由淚水順着臉頰滑過耳根,再落到地上。
自己怎麼會哭的?自己這輩子什麼時候哭過?居然是爲了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