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輕輕的把信放在孫茹手上,對林律師和寶叔道:“對不起,失陪。”
說完這幾句話,易素趕快站起來,推門走了出去。
在走出房門的一瞬間,他乾涸的眼眶裡突然涌滿了淚水。
易青走到客廳裡。原來懸掛那幅中堂的地方,現在掛着孫老爺子的遺照;遺照下的神臺上供着小小的靈牌和香爐。
易青轉身在茶几上拿起孫老爺子的煙罐,取出一根老爺子生前常抽的熊貓香菸,點燃吸了一口,然後插在香爐上。
在嫋嫋瀰漫的煙霧中,易青彷彿又看老人家那胖胖的身子,慈祥的笑容,和滿頭矍鑠的白髮……
記得第一次來到孫老爺子家,看見他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樣子。一代大亨,萬人景仰的大藝術家,大學者,竟對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一個毛頭小子如此垂青。
十萬元的論文調查經費,解決了自己和依依的經濟問題,幾次夜宴把自己推向前臺,嶄露頭角;爲了自己,孫老爺子甚至不惜把生活在自己身邊多年,但是卻可能對自己造成威脅的愛徒孔儒趕出家門;三百萬無償投資,讓自己和一羣朋友們名利雙收,獲得了自己在圈內的第一桶金……
往事一幕幕如彌散地煙霧一樣掠過易青的心頭。回想起來。大學四年,從一個莽撞衝動的少年,到一個熱情正直的青年,這一路地成長。點點滴滴,都有老師的關懷和愛。
如果沒有老師,也許現在的自己,正在爲論文選題絞盡腦汁,正在爲去那裡實習而向家裡要錢,到處奔走尋找門路;如果沒有老師,也許他這一生只能在一個專業不對口的公司裡做一個普通白領,或者在劇組裡從位卑權微的小助理做起,辛苦熬到三四十歲才能拍第一部自己的電影——這還得是運氣特別好才行。
這位高高在上的權威,平時嚴肅端方。其實內心卻充滿了柔軟和慈愛,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竟然還沒有忘記自己好酒傷身這點小事……
師恩如山,恩重難負。
此時的易景,想到自己在潛意識裡對恩師的種種猜疑和牴觸,忽然羞愧地無地自容。
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依依之所以忍着錐心之痛試圖離開他,不但是因爲依依和孫茹之間的友情;也不僅僅是爲了讓自己深愛地男人有更輝煌的前途;更是因爲,依依不要自己爲了她。做一個忘恩負義的自私小人,把老師的恩義和期望拋在一邊,去顧全自己心愛的女人——她不要他的易素,是一個人格有虧,終生心懷愧疚的人。
但是,倘若自己捨棄了依依,爲了成全對孫老爺子和孫茹地責任而放棄了對依依的摯愛,那自己何嘗又不會一生自責歉疚呢?
若不是依依和小茹這兩個愛自己極深的好女孩,奇女子。也許自己真的要抱憾終生了。想到這裡,易青真是一頭冷汗。
易青順手又打開了煙罐,拿出一支菸來。他剛把煙放在脣上。一隻纖巧柔美的小手拿着打火機從身後伸過來,啪得一聲,點燃了香菸。
易青沒有回頭,依依的體香,對他來說太熟悉了。
“少抽點菸。”依依兩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擡頭看着孫老爺子的遺照道:“可惜我福緣淺薄,沒有機會聆聽孫老教授這位當世奇人的教誨。”
“依依,老師給我留了一封信,他地心意竟然和你猜測的一模一樣。”易青一邊說,一邊心下苦澀,他拍着她的手,輕聲道:“真沒想到,比起我這個不肖地弟子,你卻是孫老師的知音。你和老爺子只有幾面之緣,卻能猜中他的心思。枉費我的老師對我悉心栽培,百般器重,我現在簡直覺得自己狼心狗肺了。”依依聽他說的這麼嚴重,微微一笑。
其實像依依這樣經歷了無數坎坷的寒家女孩,遠比易青這種小康之家的獨生子女更懂得惜福感恩的道理,更懂得受人點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現在有些不懂事的長不大的孩子,別人對自己的好都覺得是應當的,覺得都是自己應得的;相反別人對自己一點點的要求或者約束,偏偏會牢牢記住。
易素雖然在這代孩子中,算是一個人品很淳厚的人了,但是依然脫不了這種以自我爲中心,記仇多過記恩的習氣。
所以他這次對於孫老爺子對他的恩情這方面考慮的很少,對自己和依依的感情以及對孫茹的憐惜,卻考慮的很多。故而此時一旦悔悟,真覺得自己萬分的對不起恩重如山的老師。
依依恰恰就是比易素更重視更明白這個道理,也更明白孫老爺子作爲一個老人的心意。所以她在極度的痛苦中毅然決定犧牲自己的感情來成全易青和孫茹,也是成全易青的前途和人格。
這樣一想,易青心裡對依依的敬重又深了幾分。集美貌、智慧、賢德、達觀於一身,男兒在世,倘若得妻如此,得一賢內助如此,真是夫復何求。
同樣感慨的不止易青,還有遠遠站在樓梯上的孫茹。
她隱隱約約聽懂了易青和依依的對話,對於依依的敬佩又多了幾分,而且越加的自窺不如。
要說到生活瑣碎,比如易青愛吃什麼,穿什麼牌子的衣服褲子,抽什麼煙喝什麼酒……這些生活上的細節,孫茹相信依依在這方面對易青的瞭解一定遠不如自己;但是說到靈魂相通,兩心相知,站在易青的角度上爲他思考一切,孫茹自知和依依相差的太遠。
這樣一想,孫茹對於易青更愛依依這個事實也就坦然。
孫茹從樓梯上走下來,對易青道:“易青,爺爺的信你收好吧。”說着,把信遞了過來。
易青心裡又是一陣悽然,他接過信來,鄭而重之的摺好,仔仔細細的放進口袋裡,用手按了按。
依依一手拉着易青,一手拉着孫茹,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們一定要節哀啊。我們還有很多現實問題要面對,我想孫老師在天有靈,恐怕現在也在替你們着急呢!你們可要早點從悲苦消沉的情緒裡解脫出來。”
孫茹被依依一說,哀嘆了一聲,道:“誰說不是呢!我現在還在琢磨,到底要怎麼跟我爸我媽解釋呢!那天有那麼多美國公司,還有爺爺的晚輩、老下級在現場……唉,裝了三分鐘英雄,原來扮瀟灑的代價這麼大。天哪,以後我再也不敢裝酷了。”
易青和依依被她逗得一起笑了起來。易青思索了一下道:“說實話,我現在也夠亂的。你讓我想一想,回頭我告訴你怎麼辦,咱們得統一口供才行。唉,別說,我爸我媽現在也在我住的地方等我給他們一個交代呢!”
易青一想起易媽媽的嘮叨就頭大,她老人家可是把孫茹看到眼睛裡都拔不出來了。也是,才貌雙全,身家顯赫,品行端方,這樣的兒媳婦哪裡找去。
孫茹瞠目道:“你要想多久啊?大哥,我爸媽今天去跟昨天來的賓客談事情兼道歉,下午就回來了!他們正在氣頭上我怎麼回答他們啊?”
易青幫她出主意,道:“別怕。你就故作深沉狀,跟他們說結婚是人生大事什麼的,就說你自己年紀還小,還不想這麼早嫁人,或者乾脆說還信不過我,感情沒到這份上,總之怎麼都行。其他的我們再商量。”
孫茹想了一想,道:“也只好這樣了。反正只要我們不說,寶叔不說,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依依道:“既然這樣,易青你還是趕緊走了吧。免得跟孫伯父他們照面,更加一層麻煩,到時候說不清楚了。”
易素點頭道:“對啊。依依你也要趕快回去見寧姐,好好跟她商量一下,怎樣編個說法,對付那些記者。昨天機場那一幕,我們孫大小姐穿着婚紗的玉照估計也被很多媒體拍出來了,這個故事怎麼編才圓的過來,真是件傷腦筋的大事啊!”
孫茹一聽,小嘴噘的老高,嗔道:“你還說我,那天你不也是死皮賴臉的抱着依依不放,你不也穿着新郎禮服?”
易青笑着從茶几底下拿出一大疊帳目表來,往孫茹手上一放,道:“喏,現在老師的遺產全是你的了。這是上次會計們結算出來的,你趕緊收好,這兩天叫你爸爸帶你去過戶公證吧,小富婆!”
孫茹接過那一大疊東西,噘着嘴道:“真是麻煩,都不知道我拿這些東西有什麼用。”
依依在旁邊聽了微微一笑。這可是十億美金啊,就算用來資助那些當初和她自己一樣的窮苦考生考電影學院,已經不知道能幫助多少人了。
人和人真是太不同了。正是因爲這點不同,依依才希望她的易青能成爲一個有能力去創造一片天地的人,希望他會有能力去幫助許多需要幫助的人,而不是做一個整天跟自己粘在一起的小男人。
依依若有所思的側頭看了看易青,心裡默默的想到——易素,恐怕你的理想,不僅僅是做一個拍幾部電影的富家翁吧?北京。八寶山革命烈士陵圓。
易青和孫茹、寶叔,迎着清晨徐徐的風,長身佇立在孫老爺子的靈前。
易青從隨身的小包裡拿出十幾頁稿紙來,肅然上前一步,望着孫老爺子的骨灰盒,輕聲道:“老師,我來了。這,是我的《中國電影改良策論,是四年前您讓我做的論文選題。我們師生,因這個選題而結緣,而您,卻直至逝世都沒能親自批閱這篇論文。今天,我把它帶來了,謹以一名學生稚嫩的文字,權爲祭祀恩師先賢的祭品,願您在天之靈能夠聽見,伏惟,尚饗!”
說着,易青展開卷成一團的稿紙,昨天整整譽寫了一天的論文稿映入眼簾。
易青沒有用電腦打,更沒有用複印機把自己交給系裡的原稿複印一份;而是閉門謝客,關掉手機,連父母也不許打擾,一個人關在小房間裡,用恩師生前送給他的簽字金筆,一筆一劃的,把長達五萬多字的論文仔仔細細,工工整整的抄好。
抄得一字不差,一字不錯,偶爾錯了一字一筆,易青就整頁撕毀重抄。
“中國電影改良策論,選論一,論中國電影觀衆及院線的全國分佈情況……”
易青站在靈前,迎風展讀。沉鬱嚴肅地男音,說不盡對恩師的感念與敬愛。
也不知唸了多久,整篇論文唸完了。
孫茹站在易景身後,默默點頭。她自己也剛剛完成畢業論文。但是比起易青這篇大氣精湛的宏論,她覺得自己拿出來討論的勇氣都沒有了。
爺爺沒有看錯,易青果然是個不世出地奇才,就憑這篇策論,就足以使他載入中國電影學術史冊。
易青唸完自己的論文,再把稿子卷好放回包裡。八寶山這裡是不許焚燒類似紙錢之類的物品的,所以易青會在將來某次家祭的時候,再將這份稿子在老師的靈前焚燒以奠。
易素最後凝望了老師的骨灰一眼,轉身離開了靈堂。站在外面點起一支菸,等待孫茹和寶叔。
過了一會兒。孫茹和寶叔出來了,孫茹的臉上。又添了淚痕。
“走吧,”孫茹拉着易青的手,輕聲道:“這裡太壓抑了,我們出去吧。”
易素點了點頭,三人離開了烈士陵圓,回到停車的地方。
易青對寶叔道:“寶叔,你今天是不是要陪孫伯父和伯母去辦事?一會兒到了大路上您就把我和小茹放下就行了。車子您開走。我們中午自己回去。”
寶叔看了看兩人,點頭應了,三人坐進車子,向大路上開去。
寶叔把車開到行人路邊,把孫茹和易青放下車來,交代了兩句早點回家,就開車走了。
易青和孫茹並肩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走着,時而對望一眼,會心的一笑。
從孫老爺子逝世以後到今天。事趕事,事連着事,他們兩人很長時間沒有這麼悠閒地逛街了。
孫茹漸漸恢復了心情。時不時指着街邊的商店,唧唧喳喳,笑笑鬧鬧,拉着易青看着看那;易青見孫茹不再情緒低落,也十分欣慰。
將次逛到中午十一點多的時候,兩人都有些累了。易青找了一家中西合璧的中檔餐廳,兩人進店點了兩杯咖啡,坐下歇息。
易青攪動着杯子裡的黑咖啡,順手加了兩塊糖。過了一會兒,他想加點奶,可是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心不在焉的又加了兩塊糖。
孫茹看着他,噘起嘴道:“喂喂,你要喝多甜啊!給你叫個冰糖燕窩好了,別糟蹋那杯咖啡了。”
易青霍然從自己的冥思中驚醒,擡起頭來看着一臉不情願地孫茹,心裡好笑,嘴上卻不肯認輸,道:“我喜歡這麼甜啊,怎麼,犯法啊!”說着,伸手拿了塊方糖,扔進嘴裡,故意咬得嘎巴嘎巴響。
孫茹看着他笑了,這纔是易青呢,這兩天他深沉的都不象他自己了。以前他們兩個在一起,就是這樣整天象冤家一樣互相擡槓,沒正經的鬧着玩的。
孫茹白了他一眼道:“哼,知道你不喜歡陪我出來,才一個上午呢,就想念依依了吧?得了得了,現在去找她吃飯,成全你們,滿意了吧?”說着,拿起盛牛奶的小罐,賭氣的把易青的咖啡杯整個加滿,滿得快溢出來了。
易青苦笑着看着自己面前的咖啡,四塊糖半杯奶,都快看不到咖啡的顏色了,這還怎麼喝呀?
易青把咖啡杯往前輕輕一推,在椅背上,想了想,忽然坐直了很認真地對孫茹道:“小茹,我有事跟你商量。”
孫茹見他一本正經,也坐正了一點,道:“說吧。”
易青想了想道:“老師的遺囑,有一點,當時我雖然有點疑惑,但是沒想清楚,那兩天太亂了,最近,我卻想明白了。”
“什麼?”孫茹好奇的問道。
易青道:“其實你也該想到地。你是天生的製片人,對經濟運作方面應該比我這個數學文盲強的多吧?”
易青頓了頓,道:“我當時就在想,既然老師希望我繼承遺產,去把我的中國電影改良計劃付諸實施,那麼他爲什麼還讓我去成立什麼基金呢?”
這麼一說,孫茹擡頭想了一想,訝然道:“是有點奇怪的。爺爺不可能不知道。基金這種運作模式,一般只是做慈善公益事業地人會考慮用它;用來進行某項事業的話,是很不方便的。它的優點是監督機制相對比較完備,運作比較透明;但是最大地缺點是。一次性可動用的資金太少。十億美圓的一個基金,一年可動用的資金不過是一千萬美金左右,這已經是最多的了。”
易素點頭道:“也就是說,按照老師的方案,我們一年從這個基金拿出來的錢,還不夠拍一部象《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這樣高成本的商業電影的!這樣還想改良中國電影,不是癡人說夢嗎?而且,老師決不可能不信任我們兩個吧?何必弄個基金委員會,弈上韓山平和一大堆監督掣肘的人呢?”
孫茹想了一想,忽然點了點頭道:“所以你看了爺爺留給你地信後。已經想通了這個道理了。”
易素點頭道:“是!當我知道,老師在最後關頭。放棄了讓我承擔重任的打算後,才真正明白了他地苦心。”
說着,易青嘆道:“一代影壇大亨,一生精明善算,身處紛繁複雜的利益核心,面對任何人都不曾落於下風。可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卻也只是一個疼愛後輩的老人。世上的老人,誰會希望子孫們去搏殺拼鬥,去犧牲自己的幸福成就什麼大業呢?他所希望的,只是自己地孩子能平安富足的度過安穩的人生罷了。”
孫茹點頭道:“所以爺爺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們去辛苦打拼。他只是希望我們能幫他管理他的遺產,用基金的形式確保這筆錢能用到對中國電影發展有益的方面去……比如扶助一下邊遠地區看不到電影的地方建個電影院啊,或者建個電影學校,幫助一些電影學院的貧困大學生之類的。有韓山平叔叔他們能幫我們監督基金地運作,我們就可以自由自在的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
易青凝視着孫茹道:“一點不錯。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小茹,老師爲我們想地這麼周到。爲了讓我們過的輕鬆自在,甚至放棄了自己一生的夢想和志願。但是,我無論如何也覺得。他越是體惜我們,我越是無法去過自己舒心的小日子。老師這樣待我,我若不能繼承老師的遺願,有以回報老師,我良心何安?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甘心做一個庸碌的富家翁,我跟孔儒那種自私成狂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孫茹聽了易青這略帶激動的話,聳然動容,她把小勺往咖啡杯裡一放,道:“我聽懂了。你是不想讓我搞這個基金,因爲你另有打算,對不對?你說吧!你想怎麼幹,我的東西就是你的,你有需要的話,我一定支持你的!”
易青微微一笑,道:“具體的計劃,我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們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拿到老師的這筆遺產,然後,不做基金,而是拿出一筆註冊資金來,先成立我們自己的電影公司!有了公司以後,一切就是公司行爲了;這樣,就能把這筆絕大部分和你爸爸的宇通財團有瓜葛的財產轉換成我們自己的錢!”
孫茹眼睛一亮,道:“對啊!雖然你失去了遺產繼承權,但是可以用我的名字開公司啊!將來公司是我們自己的,就算我要把所有的股份轉給你或者分給其他人,也不影響爺爺的遺囑啊!”
易素忽然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多日來煩擾自己的事,終於有了決定,眼前也有了目標。他立刻感到自己餓了,一看時間,也確實到飯口兒了。他笑着對孫茹道:“具體咱們以後再商量吧!孫董事長,咱們叫東西吃吧!”
孫茹興高采烈的揮手叫來服務生,要了菜牌,然後對易青道:“今天這麼高興,叫瓶酒慶祝一下吧,大酒鬼!”
易青擡了擡下巴,正色的,一字一頓的認真道:“不,我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