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秋葉白遲疑了起來,到嘴的話卻說不出來。
她雖然討厭秋家,對秋家並無感情,但是如今她朝中根基未穩,即使已經開府了,但且不說那邊府邸還沒有建造好,就算是建造好了,太后老佛爺那頭肯定會讓人在那邊安插人手,母親這裡只怕也不好立刻接出去,否則怕會打草驚蛇,讓永寧宮生出戒心來。
所以,秋家如今自然最好是不動。
但是,她又有什麼立場去要求百里初放過秋家,百里初不是一個顧慮不周全的人,她亦相信她能想到的事情,百里初不會想不到,但是他既然決定要動秋家,那必然是有他要動的理由。
他一定有他的謀劃與佈局,何況秋家參與了對他的行刺,他血洗秋家亦不是不可,自己又憑什麼插手?
“這……殿下既然已經謀定,自然要後動,您自行決議吧。”秋葉白沉默了一會還是道。
百里初看着她,微微一笑:“你不希望本宮現在動秋家是不是?”
秋葉白看着他還想說什麼,但是百里初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她嘴脣上輕輕地點了一下:“小白,不要對本宮撒謊。”
他的聲音幽幽涼涼地,卻莫名地讓秋葉白心中一悸,只覺得脣間他冰涼指尖之上帶着一點奇異的幽幽之香浸人心脾,一如他吻她時候嘴脣上的香氣。
她只覺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怎麼會想到那裡去,便立刻就要別開臉,卻不想百里初的動作比她還要快上一步,他先撤了手
。
“說實話。”
秋葉白楞了楞,隨後鬼使神差地點點頭:“是。”
百里初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閃過幽微之光,隨後亦頷首:“好,本宮明白了,秋家的事,就先放一放。”
秋葉白一驚,忍不住道:“不要因爲我……。”
“不是因爲你。”百里初卻忽然打斷她,精緻的脣角彎起淺淺笑容:“你有什麼能耐讓本宮改變主意,不過都是本宮自己的決定罷了。”
說罷,他轉過身,繼續款步前行。
秋葉白一愣,看着前方那一道修長優雅的身影,不知爲什麼腦海裡卻掠過他方纔說話時候,脣角那點子笑容,那笑容似乎有一點點可以稱之爲溫柔的東西,以至於讓他那一如既往傲慢又冷酷的話語聽起來,都多了三分耐人尋味的柔軟。
她甚至還沒有想明白他到底突然改變主意是個什麼意思,但是腳已經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殿下!”
百里初慢悠悠地走着,聽着她幾步跟上自己,便側臉看着她淡淡地道:“聽說你們家院子的梅花種的不錯,已經有些開了,要同去否,還是現在回房?”
他忽然轉了話題,讓秋葉白沒法子再直接追問,她頓了頓,擡首看百里初也絲毫沒有繼續方纔話題的意思,她心情有點微妙,隨後便道:“花園裡的梅花是不錯,但是我知道有一處的臘梅生得比殿下宮裡的梅更好。”
秋葉白說完,就有點後悔,她也不知道發什麼瘋,竟想起這一出。
但是百里初卻已經頗爲感興趣地挑眉:“哦,何處?”
他素來喜梅,朝中宮中之人都投他所好,送了不少罕見的梅花過來的,什麼翠梅,血梅、五色梅,明光殿都有,但是這倒是第一次聽秋葉白說哪裡有梅花更妙。
秋葉白遲疑了一下,便道:“你跟我來。”
說罷,她一轉身,便向不遠處的一條僻靜的小道而去,百里初沒有遲疑地,舉步就跟着秋葉白一起過去
。
鶴衛們和寧春遲疑了片刻,也還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秋葉白領着的這條路越走,幾乎越不可以稱之爲路,路上都是枝枝蔓蔓的幹藤枯枝,好在已經是冬日,大部分的枝蔓都枯萎了,只稍微一踩踏,便碎落掉,但仍舊有點勾衣衫。
所以當她費勁地扯下勾着自己披風的碎枝葉,一轉頭卻發現百里初一身暗紅的錦袍卻沒有幾乎一點枝葉碎草刺都沒有沾到,從容優雅地從那一地枯草上踏過,她不免挑眉,有點詫異地打量着他一身錦袍:“殿下的這身衣衫,什麼料子做的?”
她目光落在遠處鶴衛們的身上,發現他們的情況比她好不了多少,自然更覺得好奇。
百里初隨手從袖子上摘下一片碎草扔在邊上,隨後淡淡地道:“料子是尋常的蜀錦罷了。”
秋葉白不免更好奇了,一邊走一邊打掉沾染在自己身上的碎草屑,一邊有點不相信地伸手去摸他的衣袖,果然入手光滑細膩,水膩子一般的觸感,是頂尖兒的蜀錦無疑,但是蜀錦這種嬌貴的料子,也是最要小心不過的,怎麼可能不沾染上那些草稞子、碎果刺之類的野草,也不被荊棘勾破?
她眼睛一向尖,刻意放緩了腳步和百里初同行了一會兒,便發現了秘訣,百里初行走之間似流雲拂風,走動之間,極爲優雅,但每每碰上那些碎草果子、荊棘之類的東西的時候,那衣袍擺子卻清風過水不留痕一般掠過去,彷彿他不用低頭都能有所覺一般。
而且他的動作極爲自然,並不似刻意避開,只是彷彿就理所應當不會碰到那些枝枝蔓蔓一般。
秋葉白看得歎爲觀止,她男裝扮相已經自詡風流優雅,但是百里初才真真實實地給她演示了什麼叫真優雅。
許正是這份比大家閨秀還要優美又不做作,從骨子裡頭透露出來悄無聲息的優雅,也減少了不少人對他‘公主’身份的懷疑。
她忍不住有些好奇地問:“殿下,這般姿儀是後來回宮之後專門練習過了麼?”
她不相信在真言宮的時候,他會有心思來練習這些姿容儀態,能做到這種自然的地步,不是下點兒苦工是根本不可能的
。
但問題是,百里初就算要裝女人,也用不着專門下那麼大工夫練習這些行路的姿態和儀容罷?
百里初看着她眼底的驚訝,他神色淡淡地道:“在地宮裡呆久了,久而久之,步伐自然會變成這樣,黑暗中行動的時候就會注意到不要踩踏和觸碰到任何會泄露行蹤的東西,包括隱藏起自己的氣息,學會像影子一樣的行動出沒,否則不管是驚動了獵物,或者讓狩獵者留意到你的存在,都是死路一條。”
“前者餓死自己,後者爲他人裹腹之食。”
秋葉白一愣,瞬間心情複雜,再看他那‘優雅’的行路姿態,方纔明白,那是來自黑暗掠食者的步伐,拂動的精美衣袖與袍裾帶着死亡的氣息。
不知道爲何,方纔那些美好的形容和感覺瞬間都只剩下——戰慄。
一個幼小的少年在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個日子裡要經歷多少次在黑暗地宮瀰漫着腐敗死亡氣息的長巷的逃亡,要經歷多少次死裡逃生的狩獵與被狩獵,要經歷多少次喋血殺戮,日復一日,才能練就這種‘優雅到骨子’的步伐?
永遠悄無聲息地‘優雅’隱藏蹤跡,已經成爲他永遠磨滅不去的行動方式。
而少年的時候的她在做什麼呢?
陪着師傅遊歷人間,踏遍紅塵,雖然行路艱辛,雖然習武很難,但是,她很開心。
同人,不同命。
秋葉白有些複雜地看着他平靜的容顏,暗自輕嘆了一聲。
她並不曾注意到她的神情變得柔和,但是百里初眼角的餘光卻注意到了,他垂下眸子,掩去眼底幽幽難明的複雜光芒。
而此時,秋葉白卻忽然似想起了什麼,頓住了腳步,隨後四處張望,然後伸手一把扯下她右側的一片乾枯的枝蔓。
然後下一刻,百里初隨着她動作望過去幽眸一亮,看着眼前的景緻,不免閃過贊色
。
秋府佔地頗廣,這一處卻明顯是沒有人常來的,所以當那阻礙視線的枯枝蔓藤被扯下之後,呈現在眼前的便是一大片生在水邊的臘梅林。
粉紅、雪白、淺黃、桃紫,交錯而生,恣意地生長,彼此交織在一起,竟讓人分不出那些枝頭上那些花是那棵樹開放的,非但沒有梅花的出塵脫俗之感,竟有一種囂張而靡麗的感覺,更因爲沒有人打掃,在地上落了厚厚一片七彩的花瓣,滿地白雪之上,似一片花毯,而花枝壓了淺淺的白雪,晶瑩剔透,愈發地顯得那些梅花美不勝收,妖嬈恣意。
如此原生態,不經過任何修剪的枝枝蔓蔓的梅林,竟讓人生出一種瞬間入了山中梅谷幽幽,而非在京城之中的錯覺。
“怎麼樣,是不是很美?”秋葉白看着百里初臉上的讚美之色,忍不住有點兒得意地道:“小時候花園不是我們這種人能去的,後來我無意發現了這地兒,所以冬日裡便經常來這裡採集花瓣讓孃親給我做臘梅餅子。”
百里初聞言,看了她一眼,倒是並沒有吝嗇於誇獎,只笑着點點頭:“天然去雕飾,確實,很有些野趣。”
寧春站在不遠處不動了,鶴衛們也乖巧地站着並不動。
“野趣,嗯。”她回到了這個自己幼年最愛的天地,便似覺得心頭放鬆了不少,一邊行,一邊笑吟吟地看着他:“這麼說倒也行,小時候我看着這些梅花長得如此張牙舞爪,囂張都不似尋常梅花了,倒是幻想過這裡會生出什麼迷惑世人的妖精來呢。”
百里初是第一次看見面前的人兒在自己面前笑得如此心無芥蒂,與那枝頭迷離燦爛的梅花相映交錯之下,更顯得清美無雙之間帶着一種惑人迷麗,而她卻一點都沒有意識到。
他眼底的幽幽暗流愈發的洶涌,幾乎想要吞噬眼前的人兒。
小白,笑起來,真是很好吃的樣子。
“怎麼了?”秋葉白伸手去攀折了一支淺玫紫的花,轉過臉就看見百里初的神情有點古怪。
“沒什麼,只是有點腹中飢餓。”百里初垂下眸子,不動聲色地掩蓋去眼底暗流,只是伸手似替她摘掉垂落耳邊的花瓣,輕輕地撫過她溫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