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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寧振臂一呼,胸中的煩悶頓時爲之一空,連視線都清晰了許多,他吐了一口血沫,拔出戰刀,迎風長嘯:“兄弟們,殺!”
刀環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在混亂不堪的戰場上傳出去老遠,就連那些殺紅了眼的錦衣少年都聽到了,他們本能的看了過來,見甘寧一手舉刀,一刀舉戟,發足狂奔,疾若奔馬,頓時一個個舉刀狂呼:“殺!殺!殺!”
吳班被甘寧擲出的鐵戟震得手臂發麻,又聽到甘寧和錦衣少年的吼叫聲,一時有些發懵,心頭掠過一陣寒意。他從盾牌下面探出頭,正看到百十個少年以甘寧爲首,狂奔而至。
大道上已經有幾十具屍體,還有十幾匹無主的戰馬,騎兵的衝鋒雖然依舊犀利,但多少受到了阻礙,這時被少年們的齊吼一嚇,氣勢再次受到打擊,剛剛加起的速度又有些慢了下來。甘寧正好這時殺到,左戟右刀,劈頭蓋臉的一陣砍殺,將衝在最前面的兩個騎士打倒在地。那兩個騎士雖然沒死,可是也沒能活得太久,隨後涌到的少年們亂刀齊下,將他們砍爲肉醬。
雙方再次攪殺在一起。
甘寧狂飈突進,刀戟交加,轉眼間再殺三人,又被一匹戰馬撞飛,但吳班臉上的笑容剛剛綻放,甘寧又爬了起來,再次咆哮着殺了過來。
吳班駭然變色。他看着滿身是血,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甘寧。看着頭上的武弁被打落,頭髮披散卻依然咆哮不止的甘寧,看着當者披靡。被撞了之後依然能爬起來瘋狂殺入的甘寧,心頭升起了恐懼。
這還是人嗎?
在吳班發愣的片刻間,甘寧又一次被戰馬撞倒。但是他又奇蹟般的站了起來,揮舞着右手僅剩的戰刀瘋狂砍殺,清脆的鈴鐺聲就像是招魂之音,每一次響起,都伴隨着一聲慘叫。
騎士們怕了,他們下意識的撥轉馬頭,想讓開甘寧,甘寧這時已經殺得頭暈腦脹。也沒看清眼前的形勢,只知道眼前壓力大減,更加興奮,一口氣殺到了吳班的馬前。
吳班大驚失色,一邊吼叫着親衛救護,一邊舉刀就劈。甘寧擡刀招架,兩人一個馬上。一個馬下,在臥牛之地死鬥起來。甘寧吼叫連連,頭髮上的血珠隨着他的動作四處飛灑,有幾滴滴到了吳班的臉上,戰刀隨着悅耳的鈴鐺聲。舞得越發瘋狂,一刀重似一刀,直砍得吳班手忙腳亂。
吳班被甘寧纏住,身邊的親衛們都撲過來救他,又被更多的少年圍住,騎士們雖然居高臨下,可是戰馬漸漸沒了速度,威力大減,被人數佔優勢的錦衣少年纏住苦鬥,雙方漸成膠着之勢。
吳班在抵擋甘寧的攻勢時,偷眼看了一眼周圍的情況,見騎士們已經失去了速度,限在路面上與錦衣少年們搏殺,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如果這樣打下去,那他們可沒什麼勝算,他大吼一聲,連劈三刀,逼得甘寧退了一步,舉刀猛劈馬臀,同時大叫:“加速!加速!”
緊跟在他身邊的傳令兵立刻敲響了戰鼓,“咚咚咚”的鼓聲響徹戰場。
騎士們聽到鼓聲,也回過神來,紛紛捨棄了眼前的敵人,猛踹馬腹,有的乾脆用戰刀砍劈馬臀,戰馬吃痛,發力前衝,不管前面是同伴還是敵人,一概撞倒。在經過一陣混亂之後,有幾匹戰馬衝出了重圍,開始加速奔跑,緊接着更多的戰馬衝了起來。
甘寧急得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他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好容易才把騎兵困住,這要是再讓他們衝出來,還能有第二次機會攔住他們嗎?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身,不管有幾口刀正向他砍來,咬緊了牙關,突然向正準備撥馬離開的吳班撞了過去,揮刀就劈。
吳班正準備加速脫離混亂的戰場,見甘寧不要命的撞了過來,一時措手不及,被甘寧撞中,緊接着大腿一陣劇痛,不由得慘叫一聲。親衛們聽了,大吃一驚,連忙衝上來,不料甘寧回身一刀,將戰刀捅入傳令兵的小腹,自己張開雙臂,死死的抱住吳班,大吼一聲,竟將他從馬上扯了下來,甘寧自己也因爲用力過猛,站立不穩,摔倒在地,兩人在地上滾作一團,互相撕打。
吳班肝膽俱裂,拼命的想把甘寧甩開,奈何他身穿鐵甲,原本就不夠靈活,甘寧又使出渾身的力氣死死的抱着他,他掙了幾次也沒能撐開,反倒因爲緊張而累得幾乎脫力。
吳班的親衛們圍成一圈,一個個舉刀欲砍,又怕傷了吳班,耳聽得吳班發出越來越淒厲的慘叫,手裡的刀舉得高高的,就是砍不下去,有幾個機靈的扔了刀,撲上來按住甘寧和吳班,想把他們分開。甘寧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了,腦子裡也是一片模糊,只是死死的抱着吳班,也不管面前是什麼,張口就咬了下去,一口正好咬着吳班的耳朵。
吳班痛得狂吼一聲,用力一甩頭,半隻耳朵被甘寧咬了下來,劇痛激起了他的潛能,他揹着甘寧亂蹦亂跳,像一頭瘋牛,這樣一來,那些人想要把他們分開可就更不容易了。
吳班被甘寧抱住,騎士們失去了指揮,錦衣少年們壓力大減,再次殺了過來,幾十個少年揮刀殺入,與吳班的親衛們戰在一起,死死的護住了甘寧。
甘寧玩命的抱着吳班不放手,也沒有別的攻擊手段,只剩下了一張嘴,乾脆張開嘴就咬,逮着哪兒咬哪兒。吳班雙臂被他抱住,怎麼甩也甩不脫,就連想推開甘寧極力湊過來的大嘴也無法辦到,只能發狂亂滾。甘寧也不管他。張着血盆大口,喀嚓喀嚓的咬個不停,把吳班嚇得魂飛魄散。最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一個錦衣少年殺了過來,一看到地上已經成血團的兩人。吃了一驚,再仔細一看,好象那個不停的張嘴要咬人的那個正是老大甘寧,而另外一個正是敵人的將領,這才定了神,連忙將甘寧的手臂分開,揮起一刀,砍下了吳班已經缺了一隻半耳朵。半個鼻子的臉,高高舉起,大吼一聲:“敵酋授首!”
旁邊正在血戰的錦衣少年和騎士們一聽,不約而同的把臉轉了過來,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們都愣了一下,不知道那被砍下的首級究竟是誰的。不過他們很快發現了舉着首級的是什麼人,錦衣少年們士氣大盛,齊聲大吃:“戰!戰!戰!”
騎士們士氣大落,那些還沒有加入戰圈的騎士一看,撥轉馬頭。沿着來路狂奔而去。下馬步戰的騎士見此情景,也沒什麼心思再打了,拼命殺出重圍,隨便跳上一匹戰馬,落荒而逃。很快,狼藉的戰場上剩下的只有錦衣少年和屍體,還有幾十匹無主的戰馬,在主人的身邊留連不去,不時的用嘴拱拱主人,希望他們能趕緊起來,濃重的血腥味在空中瀰漫,讓人難以呼吸。
倖存的錦衣少年們一口氣鬆了下來,頓時覺得疲憊不堪,他們茫然四顧,看着橫七豎八的屍體,看着稀落了許多的人羣,看着別人身上和自己身上的血跡,他們的臉色非常複雜,有清醒一點的拖着沉重的步伐,一個個翻看着自己的同伴的屍體,每發現一個熟識的面孔,就爆發出一聲或淒厲或憤怒的嗥叫。
嗥叫聲漸漸連成一片,像一羣失去了夥伴的狼,氣氛變得壓抑而淒涼,這些向來無法無天的少年第一次經歷如此慘烈的戰鬥,一下子失去這麼多好朋友,讓曾經以爲天地任我橫行的他們一時難以承受巨大的悲痛,有的人放聲痛哭,淚如滂沱,再也看不到戰前的意氣風發。
死亡的殘酷,活生生的呈現在他們面前。殺人,就會被殺,以前他們大多隻領略了殺人的快意,如今卻領略到了被殺的無助。奔騰的戰馬,勢不可擋的衝撞,呼嘯的戰刀,犀利無比的撕裂,僅僅是前鋒百餘騎的衝鋒,就讓他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甘寧過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他接過水,洗了洗臉,覺得嘴裡好象有什麼東西堵着,“呸呸”吐了兩聲,吐出來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他一邊擦着嘴,一邊皺着眉頭:“什麼東西,怎麼到我嘴裡去了?”
砍下吳班首級的那個少年走了過來,仔細撥弄了一下,笑了:“老大,我終於找到那龜孫子的半隻耳朵了,原來在你嘴裡啊。再吐吐,看看那隻不見了的鼻子在不在?”
“不會吧?”一聽說是人耳朵,甘寧苦了苦臉,覺得有些反胃。他推開那個作勢要過來捏他嘴的少年:“滾遠點,沒有沒有,老子嘴裡現在只有血,什麼也沒有。”
“那就是被你吃了!”
“啊?”甘寧瞪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再也忍不住了,彎下腰一頓狂嘔。少年們見他如此狼狽,一個個放聲大笑。
甘寧受了重傷,又吐得渾身無力,有人拉過來一匹馬,把他扶了上去,然後簡單的將戰死的兄弟擡到路邊,便趕往阻擊陣地。在分屍的時候,他們已經清點了傷亡數,八百多兄弟參加戰鬥,戰死三百五十一人,超過四成,傷兩百多人,殺死一百二十六名騎士,如果不是甘寧拼死纏住了吳班,他們肯定會全軍覆沒。看着兄弟們殘缺不全的屍體,他們都沉默下來,甘寧也有些黯然,不過他知道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趕去和樸胡匯合纔是正事。
甘寧下令將傷勢最重的兄弟扶上戰馬,他自己也跳下馬,將戰馬讓給一個被戰馬踩斷了腿的兄弟。那少年堅持不肯,甘寧發了火,親自把他扶上馬,那少年這才含着淚應了。甘寧一邊牽着馬往前走,一邊不停的吐着唾沫。馬上那少年疼得滿頭大汗,卻不肯叫痛,咧着嘴開玩笑道:“老大,你是不是在想人肉的味道?”
甘寧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入你先人。老子長這麼大,還真是第一次知道人肉是這味兒。”
“究竟是什麼味兒啊?”那少年一邊咬牙着,一邊問道。
“你想知道。等你傷好了,自己去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那少年臉色有些黯然:“老大,我斷了一條腿。以後不能再跟着你了。”
“胡說!你就是斷了兩條腿,也還是我的兄弟。”甘寧打斷了他的話,沉默了片刻,又道:“包括那些戰死的,他們都永遠是我的兄弟。他們的妻子家人,我來替他們養,絕不讓他們有任何擔心。”他又擡起頭,和聲對那斷腿少年說:“你放心。這次我們立了功,將軍一定會賞我個差事,我會找個不需要走路就能領錢的事讓你做。”
“老大,那我豈不是賺住了?”少年強笑一聲:“我也成了坐地生財的財主啦。”
“那當然。”甘寧見他疼得臉色發白,一頭的汗珠子,生怕他一下子疼死,又開玩笑道:“我說。你龜孫子的子孫根沒被踩壞吧?如果壞了,我直接送你進宮。”
“沒!老大放心,我還要娶上七八個漂亮女人呢。”那少年忍不住笑了起來,吐出一口長氣:“我現在就想辦了東門那個老龜孫的女兒!唉,那姑娘醜是醜了一點。可是好大的奶子啊。”
甘寧又好氣又好笑,唾了一聲:“你這賊坯,還沒把那黃毛丫頭給忘了?行,老子馬上就派人去提親,那老東西要是不肯,老子索性就搶了,連聘禮都不用給。”他正說着,卻沒聽到迴音,再一看,那少年已經閉上了眼睛,嘴角還掛着微笑。
甘寧一陣心痛,禁不住淚流滿面,失聲痛哭:“好兄弟——”
一陣微風掠過,刀環上的鈴鐺一陣輕響,如咽如泣。
……
賈龍看着逃回來的騎士,面沉如水,過了一會兒,他揮了揮手:“把他們全都殺了!”
親衛司馬一聽,愣了一下,茫然的看着賈龍,有些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沒聽見我的命令嗎?”賈龍厲聲大喝。
親衛司馬這才確認自己沒聽錯,一揮手,親衛營全涌上了來,將那些剛剛死裡逃生的騎士全部拖下馬,兩個按一個,全部按倒在賈龍馬前。
“大人,我們……”
“你們臨陣脫逃,主將戰死,自己卻活着回來了,按律當斬,有什麼話要說的?”賈龍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揮揮手:“全殺了!”
“大人,大人,你饒我們一次吧。”
“大人,你就饒他們一次吧。”親衛將也低聲求情道。
“住口!”賈龍厲聲喝道:“軍法如山,豈能兒戲。今天饒了他們,明天還有誰能死戰?”
“大人,大戰在即,這些都是好漢子,這麼死了,豈不可惜?”親衛將也有些急了,這些逃回來的人中也有他的親戚,一時聲音不免有些大。
“你敢違抗我的軍令?”賈龍聲音還是那麼高,卻透着濃濃的殺意。親衛將一激零,再也不敢和賈龍對視,低下頭,向後退了一步:“大人。”
那些逃兵一看這架勢,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其中一個曲軍侯大聲叫道:“大人,我們臨陣脫逃,罪在不赦。可是這麼死太窩囊了,請大人開恩,讓我們戰死沙場,也算沒有辱沒祖宗,不連累家人。”
其他的逃兵一聽,也跪行上前,請求賈龍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如果作爲逃兵被處死,不僅他們活不了,家人也會受到牽連,他們大多是賈龍的部曲,還有一些是吳雄的部曲,吳雄的部曲不用說,就連賈龍的部曲也不會有好下場,他們的家人會淪爲奴隸,甚至也會被處死。
賈龍靜靜的看着他們,沉吟了片刻:“那好,我給你們一個雪恥的機會,現在就追上去,殺死甘寧!殺光他們!”
“喏!”逃兵們轟然應諾,起身跨上戰馬,在那個曲軍侯的帶領下向賈龍深施一禮,“大人保重!”
賈龍微微點頭。
軍曲侯撥轉馬頭,大吼一聲:“走!”快馬加鞭,一百餘騎緊跟在他後面,捲起一陣狂飈,向剛剛逃離的戰場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