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下的大明朝,雖然農民本身作爲土地的附庸,沒有什麼地位,但是在士、農、工、商的分類之中,種地是排在前面的。不過在後世來說,務農已經不算是出路了。靠着‘精’耕細作,也只能勉強保證不被餓死。要真的想通過種地來賺錢,也多少會進行一些理論‘性’的學習,採用一些新的技術和管理方式。
因此許宣所說的東西在他來的那個時代並不特別,但是如今只能靠着經驗去‘摸’索的年代裡,這些東西,聽起來就顯得有些不一樣了。
餘仲堪雖然也在試驗着提高產量的辦法,從種植方式,到‘肥’料的都在進行着努力,但是所能達到的效果因爲時代的侷限,在高度上終究是有限的。而且即便這般微不足道的成就,也很快就湮沒在歷史當中,甚至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白素貞偏頭看了一眼身邊的許宣,燈火映在他的臉上,從容不迫的模樣,這個時候難免有些疑‘惑’。隔行如隔山,眼下大多數的讀書人不事生產,甚至會出現連韭菜和麥子的分不清楚的情況,那麼許宣又是從何處知道這些的?這樣的疑‘惑’,就如同在先前聽他說起醫術的時候,彷彿在醫道浸‘淫’了很多年一樣。
而在黃於升這裡,許宣時不時的總會很多說法,這些都已經是習慣了的事情,因此甚至連疑‘惑’的興致都沒有了。
許宣話音落下來,餘仲堪在對面伸手託在下巴之上,鬍子拉渣的臉上‘露’出幾分思索的神‘色’。他這些年在農學上面‘花’的心思,已經能夠讓他對一些東西進行比較粗淺的分辨。因此從感覺來說,他並不認爲許宣在說謊。
“那麼餘老爺,有些事情可以談了吧?我們不會讓你吃虧,你在這邊種地,有了錢,有些事情就可以做的更好了。到時候大家一起發財……”黃於升笑着說道。
“你看我的樣子,很像缺錢麼?”場面安靜了片刻,餘仲堪擡起頭,望着許宣說道:“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口中的語氣雖然還是懷疑,但是臉上的表情卻是已經有些相信了許宣的說法了,但是心中一些想法盤亙了一陣,過得片刻,也只是說道:“反正,你們還是走吧。”
“嘿,你這人……”黃於升撇了撇嘴,口中說道:“泥‘腿’子!”
餘仲堪聞言,目光落在黃於升的臉上,安靜地看了他片刻,隨後臉上‘露’出幾分自豪的神‘色’,聲音平淡地說道:“便是泥‘腿’子。”
“呃……”對於餘仲堪滿臉自豪而驕傲的神‘色’,黃於升有些無法理解,橫豎也只是一個鄉下的地主,積累了祖上的家財,只不過在種菜上面有些微不足道的成績罷了。
“那麼不能再談了?”
“沒有談的必要,在下做這些,原本就不是爲了賺錢。只不過是興趣使然罷了,在同樣的田地裡,種出的東西比別的好,收成比別人多,我便高興……覺得很有意思。其他的,其實不重要了……”
原本富山這邊的菜蔬就不愁銷路,餘仲堪同許宣等人又非親非故,相互之間都沒有知根知底,因此也沒有必要爲此得罪原本的顧客。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黃於升想了想,口中這樣問了一句,在他這裡而言,這是用慣了施壓手段。
“你來問我是誰,難道不奇怪麼?”餘仲堪望着黃於升神情認真地說道,隨後平靜地目光轉向身邊的下人:“長耕,去叫人將他們趕出去。你看這樣做行不行啊?”
“老爺……”先前帶着許宣過來的叫長耕的下人,面‘色’上‘露’出幾分猶豫。眼下的幾位客人,看起來還算和善。而且,買沒不成仁義在的道理,他是知道的,即便不同意對方的要求,但也沒有這樣將人往趕的必要罷。
長耕遲疑了一番隨後說道:“老爺,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你不怕再出現上次的情況麼?”
“上次的情況?”餘仲堪愣了愣,隨後伸手在額頭上拍了拍:“想起來了。”他說完之後,目光轉向許宣:“這位公子,如果將你們趕出去,你們會不會帶人過來糟蹋莊稼?”
許宣望了他一眼,隨後笑了笑:“這個自然不會。”
“這樣的話,我便放心了……”餘仲堪點點頭,隨後目光轉向一邊的長耕:“他說不會的。”
“……”
黃於升在一旁,被餘仲堪的舉動氣得有些樂了,隨後說道:“你如果不答應,少爺我回去就帶人來這邊的田間放火……”
餘仲堪聞言好奇地打量了黃於升一眼:“你這麼狠?”
“我就是這麼狠。”黃於升點點頭,面無表情的說道。
“那你來燒便是了,在下家中已經儲備了好幾年的糧食,那些天地裡的東西,都不會算在我的頭上……不過倒是衆人要是問起來,在下頂不住壓力,可能就會實話實說的。”
黃於升聞言,眉眼稍稍‘抽’搐一番,隨後說道:“還是你狠。”他說完之後,注意到身邊的白素貞,於是衝着餘仲看笑了笑:“還好本少爺有後手。聽說令堂病了,你看,這位白神醫同我們是老相識……”
餘仲堪偏了偏頭,隨後說道:“白大夫先前似乎已經說過,家母的病已經無大礙。”
黃於升臉上於是‘露’出愕然的表情,過的片刻,也在只是吶吶地說了一句:“不孝子啊……”
餘仲堪似乎完全不會動怒,平淡的說話間,讓人有些沒有脾氣。
許宣心中笑笑,就前世的經歷而言,搞研究的人,很多都眼下類似餘仲堪的‘性’子。並不是他們不懂人情世故,而是很多時候,這些東西在他們的眼中並沒有關心的必要。
餘仲堪不願意爲這些事情去煩,許宣提供的思路,他或許會去自行實驗,但是如果說用這些就能換他的菜蔬,那是籌碼肯定是不夠的。並且,許宣的那些說法裡面,到底是真是假,以及具體的效果,也還無法確定。三言兩語,很多事情都無法說清楚。
但他們也不是沒有弱點的,最重要的是能投其所好。
“餘老爺……”許宣想了想說道:“在下先前一路過來,見到田間地頭,莊稼長勢喜人。原本心中是驚訝的,聽說這些東西好你分不開關係,起初還有些疑‘惑’。但是見到你之後,才覺得佩服……”
“嗯,你佩服就對了。你還想說什麼?”餘仲堪的聲音依舊很平靜。他問完之後,又低頭看起了手中的書冊。
“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便是建立一個溫室,將一些原本只能在夏天才能有的蔬菜瓜果,在寒冷的冬日種植出來?這樣的話,會不會……很有意思?”
“你也想過這種事情?”因爲許宣的話,餘仲堪原本平淡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在下原先是有過這種想法,因此冬日的時候,在地窖中升了炭火。但是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卻並沒有成功。而且煙太大,差點讓自己昏厥在其間……”
“豈止想過……”許宣笑了笑:“這種反季節蔬菜,其實是有可能的。”
“要怎麼做?”
“咳,餘老爺……那麼先前商量的事情?”許宣笑着問了一句。
“哦,這樣的話……對了,長耕,你怎麼還在這裡?沒有去喊人麼?”
“……”
“漢文,這人……”黃於升說着伸手點了點自己的腦袋,也不在意餘仲堪的眼神,隨後小聲地說道:“腦子有‘毛’病了。”
許宣皺了皺眉頭,看來力度還是不夠。心中盤算了一下,隨後眉頭鬆開,望着餘仲堪說道:“能不能問一個問題,你做這些,真的僅僅是因爲……有意思麼?”
“反季節蔬菜……”餘仲堪口中咀嚼着這個詞,看在許宣的目光稍稍有些變化。這樣的詞語,眼下因爲沒有出現相應的事物,自然沒有。但是由此也能看出許宣在這些事情,並不是簡單的臨時起意,是深思熟慮過的。
也因此,在聽聞了許宣的話之後,他將手中的筆擱在一旁的桌角,隨後說道:“有意思……自然是重要的原因,但肯定不是全部。其實,我只是希望村裡的人,能夠過的好一些。孟子有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務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餓矣。但是,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要做到,哪裡那麼簡單?”
“在下原本並不是一個擅長做生意的人,村裡的土地也是祖上傳下來的,每年收上來的地租頗爲可觀。自我出生之後,本身衣食可以算得上無憂。”
“對科考在下也不感興趣,最大的興趣還是在農活之上。小時候喜歡和農戶家的孩子一道玩耍,後來讀了書,識了字之後,就喜歡讀一些農經。”
“看着農人們忙忙碌碌一整年,所有的收穫到頭來維持生計其實都是一件極爲勉強的事情。原本試着降過幾次租子,但是到得後來,引起家族中其他人很大的不滿。鄰村的李老爺也曾‘私’下里警上告過,祖宗大義壓過來,很多事情就沒有辦法了。”餘仲堪聲音低沉地說道:“這些事情,終究讓在下明白了,靠降租來過活,並不是眼下農民們的出路所在。因此,最後的辦法,還是在提高產量上面。”
“在下對你們並不瞭解,你說的同其他酒樓的鬥爭矛盾,以及很多事情……在下也並不關心。但是你同那麼多人爲敵,誰知道會不會有明天呢?在這樣的事情上冒險,成了那也就罷了。若是不成……村裡人不容易啊。”
原本就是偏房,平素出了餘仲堪自己,大概很少有人來,因此屋內的油燈已經快要燃盡了燈油,火光昏暗將人影投‘射’在四周的牆壁之上。
許宣望着餘仲堪的認真的面容,目光落在地面的一些盆栽之上。才注意到,屋內已經積累了厚厚的一層土,顯然是長年累月搬運盆栽所掉落下來的。
這樣一個不修邊幅,顯得有些木訥而頑愚的人,心頭居然有着這樣的志向,實在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黃於升在一邊張了張嘴,但是沒有聲音發出來。他本身鹽商之後,家中錢財多得難以計數,自然是沒有因爲生計問題擔憂過的。這個時候,對餘仲堪的理想有些難以把握,但終究還是知道,有着這樣理想的人,似乎應該值得尊敬。這般想着,他對餘仲堪原本的意見也少了很多。
餘仲堪將話說完,表情顯得有些興致缺缺的模樣,隨後便轉過身子,接着燈火繼續觀察着盆栽之中的蔬菜。
“你的願望……倒也特別。”許宣望着餘仲堪的背影笑着說道。
餘仲堪身形顯得有些單薄,聞言也沒有再回話。
“如果單純是要提高產量的話,到也不是不可能。”許宣平靜從容的聲音接着在餘仲堪身後響起來。
燈火之中,叫對面的背影有幾分稍稍頓住的感覺。
“在海外的地方,有一種叫番薯的東西。正常栽培的話,畝產可達六千斤。”書生的聲音緩緩地將話說出來,話雖簡單,但是說的很慢,彷彿這幾句簡單的話,在他這裡說出來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其實說出這樣一個事實,許宣在心中是頗爲猶豫的。番薯或者也叫紅薯、地瓜,這些東西會在隨後的歷史中出現在大明朝的國土上。根據後世的《金薯傳習錄》記述:明朝萬曆二十一年五月下旬,福建長樂縣華僑陳振龍冒着生命危險將紅薯帶到福州,從此傳到大江南北。
如果許宣並不做什麼的話,那麼在他的有生之年,是能夠見到的這一狀況發生的。原本這些事情,是想着等往後有條件了,做爲自己的籌碼來用,但是這個時候還是說出來——眼下,不就是在爲自己的實力積蓄做準備麼?因此也沒有必要太猶豫,至於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遇到的時候再說了。
餘仲堪聞言,拿筆的右手陡然間一抖,筆在搖曳的火光裡掉落在地上。他臉上‘露’出幾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先前說……多少斤?”
“畝產六千斤啊……如果年景好,高產栽培可達萬斤以上。若是能夠引進大明的話,那麼可以解決很多人的溫飽問題。”
白素貞在一旁,秀美的目光望着許宣,呆呆的半天沒有反應。
“這個……”老九皺了皺眉頭,深深的看了許宣一眼,似乎想要證實這句話的真實‘性’。
他一直在劉守義身邊,眼光之類的肯定是不差的。大明朝眼下雖然太平,但是也只是在總體上而言。因爲小區域的饑荒鬧出的‘波’瀾,也是時有發生的。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一種作物存在,那麼它的意義將無可估量。在這樣的想法之後,心思免不了更進一步。如果許宣說的是真的,這些事情若是能夠在劉守義手上做成,那麼對於他在官場上所能添加的資歷,也會高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唯一的問題是,這……是不是真的?
老九望着眼前這個自己的便宜徒弟,才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一般。
“並且,番薯具有補中,和血,暖胃,‘肥’五臟的作用。白皮白‘肉’,益肺生津。煮時加生薑一片調中與姜棗同功;同紅‘花’煮食,可理脾血,使不外泄。”這些也都是後世醫書現成的話語,這個時候照着背出來,並沒有半點壓力。
但是白素貞在一旁聽了,莊雅的面容上就更加驚訝了。她聽過許宣的高談闊論——當然這樣的高談闊論其實已經被後世的實踐所證明了,因此也就不算是在胡言——已經認可了他在醫術上的造詣。這個時候聽了他對番薯的說法,開始有些相信這種東西是存在的。
“有這種東西?居然有這種東西?”餘仲堪‘激’動的表情持續了一陣,隨後冷靜下來,狐疑地望了許宣一眼口中說道:“但是,這種東西,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在下曾經在一本記載泰西風物的書籍中見到過記載。”隨便胡鄒兩句,反正眼下也沒有人能夠真的反駁,那麼也便夠了。
“這樣的神物,生長的條件莫非很苛刻麼?”
“最簡單就在這裡……番薯的種植,對土壤的要求,並無半點苛刻之處。大江南北,隨處可種。”許宣說到這裡,又笑了笑:“還有一種馬鈴薯的作物,同番薯一樣,都屬於高產作物。但是馬鈴薯卻非常適合在糧食產量極低,只能生長莜麥的高寒之處。若是能夠迎進來,冬天裡的食物,就不用愁了。”
“還有一種……”
“漢文!”老九終於忍不住出聲,將許宣的話打住了。許宣看了他一眼,自然也能明白他的意思——這時候,對方顯然是相信了直接的說法,不希望自己再將這樣的事情泄‘露’出去了。
“那麼,我們可以先談一談反季節蔬菜的問題。”許宣望着餘仲堪,攤了攤手,原本想要說的“‘玉’米”也就沒有再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