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光明微微皺了皺眉,投杯停箸,微微側頭,聽那武官說話。
那武官四顧左右,得意洋洋地道:“李闖的軍隊可是殘暴得很啊!每攻下一座城市,先要把這城裡男子全殺了,然後再把所有的幼童婦人擄走,分給功臣大兵。”
在座食客都是太原城人,一聽此言,皆盡變色。便有一兩桌客人匆匆會賬離桌。
楚光明聽那武官這樣說,怒不可遏,狠狠低聲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闖王向來愛惜百姓,怎麼會做這種糊塗勾當!”
那店伴大着膽子道:“聽說李闖王每到一城之後,便即開倉放糧,分給窮人糧食。又吊死貪官劣紳,把他們的財寶衣服平分窮人。小人可沒聽說過總爺說的這等事兒。”
那武官冷笑道:“這不過是李闖逆賊矇騙百姓的伎倆。總要先教百姓相信自己是一個好皇帝,纔好名正言順的奪取天下不是?嘿嘿,闖賊軍中,有一個不成材的狗屁秀才,爲他的主子編了一首歌兒,叫什麼‘吃他娘,喝他娘,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是不納糧!’他媽的,這不是放狗屁?古來人皇,統治百姓,不納糧,不徵稅,不抽丁,那裡來的國庫,哪裡來的軍馬?有哪裡來的朝廷?他媽的,那不是騙人的嗎?”店伴似懂非懂,連連點頭。
那武官口中的“不成材的秀才”,就是指李自成麾下的白衣秀才李巖。
李巖所作的《迎闖王歌》,在座衆人多半也聽過。
他們雖然尚屬明朝臣民,但是聽了這首歌之後,心裡也都對這個“不納糧”的闖王暗自欽佩喜歡,隱隱約約盼望李自成能夠真的做了皇帝,日後不用抽丁納稅,那可就真的有好日子過了。
但這會兒聽那武官這般說,心中也都恍然:“是啊。李闖王口口聲聲說‘不納糧’,現在的確如此,因爲征戰歲月,實屬非常。等日後坐了龍庭,還有不納糧,不徵稅之理麼?”
那武官催道:“他媽的!酒菜還不上來麼?爺兒們吃圓了肚子,還要上北京去,稟報重大軍情!”說着拍了拍桌上的一個黃布包裹。
那店伴忙去後廚催飯。
那武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繼續談笑。擡頭忽瞥見一名粗壯漢子,舉一杯酒,朝自己走了過來,斜眼喝道:“站住,你幹什麼的?”那漢子飲盡杯中酒,嘻嘻笑道:“我想看看總爺那個黃布包裹之內的重大軍情!”
衆 大兵登時大怒,紛紛罵道:“他媽的,你說什麼?”“那裡來的鄉村野夫,這等的不省事兒!快些滾!”“軍情也是你看得的?莫不是灌飽黃湯,便來這裡尋死呢!”
那武官見他臉色酡紅,顯然醉了,冷笑道:“兀那醉漢子,諒你酒後糊塗,纔敢和本官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他媽的,要是往日,老子一刀子把你頭砍下來!快滾吧,趁老爺我心情好!”
那大漢自然就是楚光明。他聽那武官說“重大軍情”,心想着軍情多半便是關乎闖王軍事,便想恃藝強奪。
楚光明嘻嘻笑道:“這麼說,總爺是不給我瞧了?”
那武官懶得理會,連連擺手,口中不住道:“快滾,快滾!”
楚光明嘿嘿輕笑,手上用勁,“咯”的一聲響,把手中的的酒杯捏成幾塊碎片,揚手飛出。
那幾塊碎瓷,邊緣都甚是鋒利,“嗤嗤”聲連響,碎瓷打入那幾名兵丁身上。
當時正是隆冬,幾人穿着十分厚重,外套又罩了竹甲,可是碎瓷還是透體而入,或中胸膛,或中小腹,三民兵丁登時悶聲倒下。
那武官武藝稍強,側身躲過,一塊細小的碎瓷貼着他的臉頰飛過,隔開一道狹長的口子,鮮血長流。
餘下兵丁都是一愣,誰也想不到這名醉漢突然發難,武藝又是這般的高強,還沒回過神來,黑影閃來,一名大兵的長槍劈手奪去,楚光明一槍遞出,好似毒蛇吐信,刺那武官眉心。
那武官大驚,慌忙閃身躲避,撥出腰間長劍,推開幾步,長劍橫胸,護住門戶。
楚光明聽見左邊咣朗朗聲響,料想是鄰桌兵丁拔出兵刃進攻,長槍橫掃,槍尖向左畫了半圓,迫地他們向後退了一步,跟着槍花連閃,重傷一人胳膊,卸下兩人兵器,忽的又倒轉槍頭,刺向那名武官。
那武官提劍格擋,卻擋了個空,楚光明手裡長槍一縮一送 ,徑取那武官咽喉。
廳中食客見這兇漢子頃刻之間就斃了五名士兵,心中驚懼,便想逃走。只是苦於他們臨門相鬥, 誰也不敢靠近門口,只恐刀劍無眼,傷了自己。
楚光明連刺兩槍,迫地那武官後退了兩步,左手持槍,手臂一抖,槍尖自下而上地斜撩。那武官大駭,左足後踏,卻碰到硬物,跟着後背撞在牆壁之上,竟已無路可退,惶恐之間,冰冷的槍尖已指在自己面前。
楚光明右手疾出,將那黃色包裹抄在手裡,目光射出殺意,槍尖抵在那武官眉心,便要結果他的性命。
忽聽腦後風聲大作,似有銳物襲到。跟着雍和的聲音大喝:“楚兄,小心!”楚光明腰身一擰,回身揮槍相救。“嗆”的一聲巨響,格開來物。
那扎鞭子的大漢呼延虎都哈哈大笑,揮了揮手裡的單刀,喝道:“好牛子!你個王八羔子,竟敢擊殺朝廷命官,他媽的,目無王法,該殺!該殺!”單刀高舉過頂,呼呼劈下。
楚光明側身閃避,長槍遞出。兩人刀去槍還,幾個呼吸間,兵刃已經交擊十幾下,叮叮噹噹不絕於耳,彷彿爆炒鐵豆子一般。
楚光明慣使長刀,刀法功夫本是祖上嫡傳。但是他縱橫沙場,性命相博,手中使用的兵器越長,就越有一份活命的希望,所以他除了刀法造詣,長槍的功夫也是極好的。重傷初愈之下,僅憑一股巧勁,和那名叫呼延虎都的鐵大漢相鬥,並沒有落了下風。
呼延虎都鬥得興起,雙眼放出紅光,口中呼呼不絕,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面目猙獰,雙頰肌肉顫抖,甚是可怖。拆了十來招後,便已經品出對方體力虛弱,只不過藉着招式巧妙,這才能和自己僵持許久,心中大喜,手上出招,不留餘力,要將楚光明手中長槍卸下。長刀橫劈斜削,大開大合的猛擊。
楚光明勉力格擋,震得虎口發麻,手臂痠痛,長槍槍桿給砍出十幾個缺口,斑斑駁駁。
呼延虎都大喝一聲,雙手持刀,刀舉過頂,一刀砍下。
楚光明橫槍格擋,只聽“嚓”地一聲,長槍居中斷爲兩截,楚光明手掌劇痛,忍不住撒手棄掉兩節短槍。那大漢得勢,揮刀斜削,楚光明閃避不及,忽的張嘴大喝:“北宗弟子楚在此!”
呼延虎都聽他這聲呼喝,大驚失色,長刀硬生生拉住,刀刃距楚光明肩胛只有兩三寸。
呼延虎都所坐那桌男女老少也都面色驚詫。
呼延虎都瞪着眼睛道:“你是北宗的弟子?”
楚光明點頭道:“正是,兄弟我是北宗陝西教衆。”
呼延虎都將信將疑,道:“你也是我們景教的子弟?”指了指那官員,道:“你爲什麼要殺他們?”又指了指楚光明腰間的黃布包裹,“這是什麼東西,你爲什麼要搶?”雖然是質問,但是口氣明顯緩和了許多,倒像是自家兄弟問詢尋常事情。
雍和聽這大漢說“我們景教”,想起他們剛剛飯前禱告之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他們竟然也是景教的教徒。”
桌上坐的青衫老者緩步走來,道:“在下是景教北宗,北京張恨雪,閣下姓楚,卻未請教大號?”
楚光明笑道:“我是楚光明。”
張恨雪微笑道:“原來是楚光明兄弟。”心裡卻在不住尋思:“楚光明,這卻是哪一號人物?景教裡,江湖中,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他沒有聽過楚光明的名號,理所當然。
楚光明在景教北宗,只不過是陝西最低階的一名尋常教衆,常年在戰場廝混,軍隊里名頭倒是十分響亮,江湖上也只是籍籍無名的一名小廝而已,張恨雪有怎能聽說過他?
張恨雪道:“楚兄弟突施辣手,擊殺朝廷官兵,這個……這個……嘿嘿,可有些不妥吧?咱們景教尊王重道,可不能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楚光明呵呵乾笑,目光在廳中尋梭。
只見張恨雪那桌人都帶着兵器,想必人人會武,自己身上帶傷,方纔格鬥半響,已經頗爲吃力,又怎麼能鬥得過這七八個武藝高超的北宗教徒?
當下氣概一短,只想好言好語地解決此事,雙手結印,正是“卑者謁尊印”,道:“恕兄弟我不能直言相告,只是有一件干係極大的事情,和着包裹內中物事有關,只好仗藝奪來。”
張恨雪皺着眉頭點了點頭,朝呼延虎都遞個眼色,那大漢緩緩收刀。
張恨雪道:“你濫殺官兵,總是不妥,你……”正說着,呼延虎都驀然大喝一聲,刷的一聲,舉刀便刺。
楚光明猝不及防,只好向旁閃避,忽覺肋邊冰涼,低頭一瞧,一柄長劍自後刺穿他的腰間衣服,貼肉擦過。
回頭一瞧,那柄劍拿在那武官手中,卻是那武官用劍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