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光明大喜,道:“好極,好極。”舉杯和他酒杯相擊,兩人相視一笑,將酒喝下肚去。
雍和嚥下酒汁,只覺辛辣嗆口,忙加了幾筷子菜,塞在嘴裡。楚光明面帶微笑,看着雍和滿臉通紅的模樣,道:“你的酒量可要練練,男人不會喝酒,那算什麼男人?”
不一會兒鄰座酒菜上齊,各式菜餚擺了滿滿一桌,那八人卻無人動筷。
白鬚老者把背後的雙槍除下,倚在桌邊。餘下衆人也都紛紛解除兵器。那錦衣公子把一柄雕花繁美的纖細長劍除下,掛在椅背上。那柄劍劍格處鑲了兩塊大大的寶石,價值不菲。
那老者低聲咳嗽一聲,雙肘撐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抱拳,抵在額前,閉着眼睛低聲禱祝,餘下衆人也同樣禱祝。
雍和心中奇怪,心道:“他們卻在幹什麼?爲什麼不吃飯?”
楚光明扭頭瞧了一眼,嘿嘿一笑,回頭繼續吃菜喝酒。
約莫一炷香時間,那八人才禱祝完畢,動筷吃飯,默默飲酒,沒有一人說話就好像八個互不相識的人拼桌吃飯一樣。那黃臉漢子雙眼射出精光,一杯喝完再喝一杯,臉上漸漸有了血色。
雍和看得好笑,對楚光明道:“楚兄,你瞧,這些人可是古怪的很啊。吃飯的時候,居然並不說話談笑。”楚光明低聲道:“說不定是因爲他們教養好,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雍和聽了微笑。方纔那辮子大漢連聲叱喝,口吐髒話,教養也不見得有多好。
門簾動處,又進來兩名青袍漢子,腰間帶刀,體型一般高大,一人留着絡腮鬍子,一人面皮光滑。
他們二人都戴着皮帽,絨毛向外,皮面向裡,倒像是二人留了一頭短髮。皮帽毛色潤和發亮,黑的發紫。這兩頂皮帽想必價格極高,也不知道是狐皮還是貂皮。
那兩個漢子一進大門,絡腮鬍子那一人就立刻大聲道:“店家,上熱酒,切牛肉,做面!”店伴忙過去招呼,拾掇一張桌子讓二人坐下。
兩人坐下喝茶。
店伴道:“熱酒牛肉馬上就來,二位客官,咱們店裡生的有爐子,可不像外面那麼冷了,不如把皮帽子摘下,清爽便利。”
絡腮鬍子道:“不用了。”從腰間褡褳裡取出一個小小煙荷包和一把牛骨菸斗,打開荷包,給菸斗填滿菸絲,道:“借個火吧。”
店伴去廳心的火爐中用鐵筷子夾了一小塊木炭,折返回來,把燒得火紅的木炭湊到那漢子臉前,讓他就着了煙。
那漢子深吸一口煙,閉眼吐出,十分愜意受用。店伴舉了木炭手往上移,只聽得滋滋聲響,焦煙升起,原來他不小心將那漢子柔軟的皮帽絨毛燎萎了一大片。
店伴大驚,手掌沾了茶水,在那漢子帽上輕輕撲打,熄滅闇火。
這頂皮帽何等珍貴,那店伴不是不知,只怕自己一年的工錢,也買不了這樣一頂皮帽子。他退開兩步,苦着臉,顫聲道:“對……對不住啦!”
那絡腮鬍須臉有不悅之色,卻沒有如何痛惜憤怒的神情,大聲道:“毛手毛腳的漢狗!滾吧!”除下帽子,看也不看,扔在桌上。
他除了帽子,倒吸引了全廳七八桌客人的注意。只見他頭上頭髮已經全用剃刀剃得精光,只有後腦勺留了一塊,長髮紮成了細細的辮子,一圈一圈盤在頭頂。
那錦衣公子輕聲笑道:“呼延虎都,這兒到有你的朋友!都愛扎辮子!”戳了戳同桌扎辮子大漢的胳膊。
呼延虎都呵呵傻笑。
魏夫子皺眉道:“什麼朋友!這是咱們漢人的仇人。他們……他們是滿洲人!”
廳中也有人看了出來,驚呼:“哎呦,哎呦,居然是滿洲韃子!”那人話剛說完,便覺得一道寒冷至極的目光朝自己射了過來,正是那名除了皮帽的鬍鬚漢子。忙閉口不說,低頭假裝吃菜。
那鬍鬚漢子道:“我善雅圖販賣皮草,生意做得也不算小。灑家從關外而來,這是沒錯;是滿洲人,這也沒錯。只不過這‘韃子’二字,卻不敢當的很啊。還是如數奉還!”聲調粗壯冷峻。
廳中漢人均想:“方纔那店小二燎壞了你的皮帽,你不也罵他是‘漢狗’麼?”卻沒有一人真的開口幫腔。一是那漢子形容凜凜,帶刀行走,衆人憚其威風;二是此事太小,幾乎不值一提。兩人各罵了一句,幾乎扯平。
另一名青袍漢子也脫下帽子,放在一邊。他頭上亦盤着一條烏光油亮的辮子。他冷笑一聲,大聲道:“漢人都是這般,又驕傲,又無恥。只以爲自己是天朝正統,天下嬌子,其他種族,便都是夷狄蠻子,教化不開。哈哈,可笑,可笑。”廳中漢人聽了都是大怒,卻仍是沒有人說話。
善雅圖冷笑道:“漢人麼,一直都是如此。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手裡捧着書本,一個個好似都很有學問,其實都是沒有用的書生。所以當年元軍鐵蹄所至,漢人望風而逃。”
蒙古人肆行中原,當了漢人的皇帝,此事漢人深以爲恥。如今由一名滿洲人怪聲怪氣的舊事重提,人人不免心生憤懣。
善雅圖續道:“明國的皇帝頒了諭旨,說要對我們滿洲人實行什麼德行教化。他媽的德行教化有個屁用。咱們滿洲人有朝一日打進中原來,嘿嘿,總要像當年成吉思汗的子孫那樣,手起刀落,漢人的頭顱堆滿了河道,漢人的屍骨佈滿了原野!索尼,你說是嗎?”
索尼笑道:“是!是!那是當然的了!”
雍和聽得皺眉,楚光明更加大怒,便要反脣相譏,破口大罵。正要開口,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店小二,你過來。”
那店伴道:“是,是。我來了。”走到那白鬚老者身邊,道:“這位老爺,你有什麼吩咐?”
那白鬚老者道:“你們這家飯店太不像話。”
那店伴一愣,道:“怎麼?是酒菜不合胃口麼?實在請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白鬚老者搖了搖頭,道:“不是的。你去和你們的掌櫃的說。以後畜養畜生,不要豢在大廳裡,這兩個畜生屙屎撒尿,不住放屁,臭氣沖天,叫人怎麼有胃口吃飯?”
那店伴在沒有學問,沒有見識,也能聽出來這話是諷刺辱罵那兩名滿洲客人,連連賠笑,卻不敢說話。
廳中漢人聽了,都覺得十分地解氣,心裡暗暗爲那白鬚老人叫好。
善雅圖果然大怒:“他媽的,那個糟老頭子,你卻在罵誰?指桑罵槐的,好不無恥!”那老者側過身子,斜眼敲了敲他,脣邊帶笑,卻不搭腔。
索尼冷笑道:“漢人別的不會,脣槍舌劍的功夫。可是比誰的高明。只不過這脣槍舌劍,可比不上咱們的真刀真劍啊!”
魏夫子笑道:“脣槍舌劍麼,要對文明開化之人才管用。蠻子畜生,只怕也要真刀真槍才管用。”
善雅圖大怒,便要伸手拔刀。白鬚老者那一桌人見他有異動,都全神戒備,手按兵刃。
索尼低聲道:“哥哥,不要。”
善雅圖猛然醒悟。這回兄弟兩人入漢,另有任務。且滿漢本有國仇族恨,如果拔刀相鬥,諸多漢人不免同仇敵愾。到時候他二人勢單力薄,如何敵得?如果貽誤大事,那纔是第一要緊的麻煩。當下強壓怒氣,鬆開刀柄,抓起筷子吃飯。但是怒火沖天,強自按捺,一雙手忍不住抖動,夾了好幾次,連一塊熟牛肉都夾不起來。
就在這時,又進來十餘名大兵,穿着青色戰衣,鐵盔竹甲,手拿兵器,裝容整齊,但是臉上均有疲憊之色。
索尼兄弟二人都是一驚,忙低頭吃飯。心想:“幸虧剛纔並沒有拔刀相鬥。否則給這些漢軍看見,乾洗恐怕不小。”慢慢拿起帽子,套在頭上。
那十幾名大兵裡一人服色稍異,腰懸長劍,甚有威嚴,顯然是一名武官。他大聲道:“來呀,先打十斤好黃豆餵馬,再給爺們兒整治好酒好菜!”
時值亂世,兵勇便是閻王爺,店伴不敢怠慢,戰戰兢兢,去後廚忙活。
衆大兵分兩桌坐了,一面喝茶,一面肆無忌憚的大聲談笑,污言穢語不絕於耳。廳中食客紛紛皺眉。
後廚刀勺齊響,店伴提着一桶水洗黃豆,出門餵馬,跟着又提來兩把茶壺,道:“總爺,這裡面都是好茶,爺們兒喝着個吧!”先給那武官斟茶,跟着給衆大兵也添上了。
那武官見他對自己甚是巴結,喝了一口茶,笑道:“很好,很好,你這人勤勤懇懇,是個好人。老子賣你一個乖,太原城現在雖然平靜,可也不是久安之地。你小子趁早往北邊逃命去吧!到時候打起仗來,抓兵丁壯夫,說不定就叫你去當炮灰。”
店伴一愣,問道:“小人不太懂。總爺這話怎麼說?”
那武官道:“好笨小子!逆賊李闖,現已稱帝。指日便要攻打北京,一路北上,你們山西可是必經之路啊!到時候打起仗來,全太原人可有好日子過啦!”
廳中食客聽了,皆盡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