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兩地分隔開的大雄山是一片聯綿起伏的低矮山丘,雖然植被茂密,但對常年在惡劣的環境裡求生存的原始先民來說,這段山路並不算難走。
獵人們循着來時清理出來的道路和留下的標記領路,牛頭部落派出的六名“訪問學者”腳步輕快,緊緊跟隨,他們觀察着四周陌生的風景,默默記憶路線。
牛娃是個話癆,一路上除了睡覺,嘴基本沒停過。
他對那個名叫桃源的地方充滿好奇。
給居住地命名本身就是一件新奇的事,牛頭部落祖上遷徙了不知多少次,從來沒有給任何一個地方命過名,他們沒有這種習慣。
但牛娃覺得這個習慣很好,值得學習,不管將來遷徙到何處,人們都應該記住自己來自哪裡,記住曾經養育過自己的土地。
不過……
“爲什麼要叫桃源呢?那裡有很多桃花嗎?”牛娃開始了他的十萬個爲什麼。
張天很耐心地解釋:“在我們的語言裡,桃源意味着不被外人知曉的富庶肥沃的土地。”
“這樣啊……爲什麼你們的語言和我們不一樣呢?”
“因爲我們之間沒有往來,語言要通過交流才能實現融合。”
“那爲什麼你會懂得我們的語言呢?”
“這是天空的指引。天空教會了我你們的語言,讓我引導你們成爲天空的子民。”
“讚美天空!是不是快到桃源了?”
同樣的問題牛娃已經問過多次,張天知道他很急,所以每次被問總是讓他先別急,這次卻點點頭說:“嗯,翻過前面那座山,應該就能看到龍窯了。”
“龍……窯?”
牛娃重複着這個有些拗口的詞彙,問:“那是什麼?”
張天不答,笑了笑說:“等看到你就知道了。”
見天空祭司笑得神秘,六人心裡都跟貓抓似的難受,期待值被拉滿,腳步越發輕快。
終於,當炎炎烈日升至頭頂,一行人翻過最後一座山頭,一片開闊平坦的土地映入眼簾。
在山坡上,牛娃看到了天空祭司口中的龍窯:兩座匍匐在山坡上如同巨蛇般的龐然大物!
六人心頭一震,他們去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壯觀的風景,直覺告訴他們,這兩座龐然大物絕不是自然的造物!
天空祭司證實了他們的想法:那是桃源人的傑作!
這簡直不可思議!
阿棚在六人中最擅長木工和建造,他可以用木頭蓋出容納好幾個人的房屋,放眼整個河西,他的技藝都是數一數二的,他一直引以爲傲。
然而,即便把他蓋過的所有房屋加起來,也遠不如這兩座龍窯宏偉!
怎麼做到的?
他加快腳步,奔向坐落在山坡上的龍窯,恨不得立刻一探究竟。
因爲春秋兩季要忙於農事,所以一般都在相對清閒的夏季燒製陶器,不過夏季天氣炎熱,頂着烈日燒陶猶如雪上加霜,十分考驗族人的意志力。
他們回來的時機恰到好處,窯工們剛燒完一窯陶器,這時正在出貨。
以黃爲首的一衆窯工朝歸來的族人揮手示意,高聲吆喝。
離得近了,六人都看清了窯工們搬運的東西,不禁目瞪口呆,牛娃更是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
他一個箭步上前,置身於陶器的海洋中,魂不守舍,彷彿活在夢裡。
這些珍貴的器具僅僅幾件就價值一頭牛,若是將這裡的陶器全部拿到集會上,能換多少頭牛?
數不清,根本數不清!
牛娃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隨手抱起身旁的一個陶罐,好漂亮的顏色,好滑溜的外壁!
這裡的陶器不僅數量多得驚人,而且比部落花高價交換來的漂亮得多,輕薄得多,顯然都有極高的品質!
他輕輕撫摸光滑的陶身,愛不釋手。
想到自己曾向天空祭司炫耀自家部落的陶器,牛娃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對不起,是他說話太大聲了。
“嘿,你幹嘛!”
黃瞅這人臉生,試圖阻攔,卻被天空祭司制止。
虎頭等一衆獵人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族人。
衆人驚奇不已,他們在這裡生活快三年了,還是頭一回碰到本地土著,見對方瞪大了眼,東摸摸西瞅瞅,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族人們既覺得好笑,又感到無比自豪。
“你們哪兒來這麼多珍貴的陶石?”
牛娃難以置信。
河西各部落中只有少數幾個部落知道如何製作陶器,他們都聲稱陶器的原料是一種名爲陶石的石料,這種石頭非常稀少,因此無比珍貴。
此時此刻,牛娃望着窯裡窯外數不清的陶器,隱隱覺得自己可能又被騙了。
張天說:“你不是想知道龍窯是什麼嗎?龍窯就是用來孕育陶器的場所,只要掌握了正確的方法,製作陶器並不難,天空的子民都可以學習製陶的技術。”
這番話令六人怦然心動,就衝着這項福利,他們也很樂意投入天空的懷抱。
“那修建龍窯呢?”阿棚忍不住問,“天空的子民可以學習怎麼修建龍窯嗎?”他仔細觀察過了,這兩座龍窯不是他熟悉的木建築,用的是一種方方正正的紅石頭,最令人驚訝的是,這些石頭不僅形狀一樣,連大小也相差無幾。他們上哪兒找到這麼多一模一樣的石頭?
張天微笑道:“修建龍窯遠比製作陶器困難,只有通過考覈的人有資格參與其中,你是牛頭部落最優秀的木工,我相信你有這個天賦。”
阿棚愣了下,正想詢問考覈是什麼,但天空祭司沒給他機會,說完便朝山下走去了。
張天帶他們重走巖堡人走過的路,耕地、營地、糧倉、學堂、養殖廠、麻紡區……
六人是牛頭部落裡各行各業的翹楚,原本都對自己的技藝充滿信心,然而到了桃源,他們才明白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那點本事同桃源人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田壟上的禾苗已經長至齊腰高,青翠欲滴的作物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盡頭。
種植穀物是完全超乎他們認知的技術,但當看到糧倉裡滿滿當當的穀子,他們立刻就理解了這項技術的優越性,於是加入天空氏族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見識過養殖場內成百上千只竹鼠,牛娃以後再也不敢聲稱自己是馴牛高手。更可怕的是,桃源人不僅養殖竹鼠,他們甚至還養野豬,就連兇殘的狼也在他們的調教下變得溫順而聽話!
他忍不住想,假使把捉來的牛送給桃源人養,他們說不定會比他養得更好!
擅長編織的阿沼推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親眼看見女人們用各種棍棒組成的工具,在極短的時間裡織出大塊的布,若是換作傳統的編織方法,沒有十天半個月絕對做不到!
不僅效率高,她們的紡出來的布又輕又薄,是編織遠遠趕不上的,在炎熱的夏季穿這種衣服,別提有多舒服了!
最絕的是,紡出來的布還可以被染上各種漂亮的色彩,她可太喜歡了!
阿沼敏銳地意識到,如果把這些輕薄漂亮的衣服帶去集會,絕對大受歡迎,說不定還會引發一場服裝的變革,引領一波新的潮流,一直風靡到河東、甚至海邊!
這個念頭令她激動萬分。在此之前,從來都是海邊那邊率先搗鼓出新東西,隨後經由河東傳到河西,影響並改變他們的生活,爲了交換這些新東西,他們不得不付出高昂的代價。
但今天,她在桃源見識到了太多的新東西,這些東西每一樣拿出去,都將爲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帶來巨大的改變!
曾經由東向西的傳播路徑或許將徹底顛倒過來,這對他們來說,對位於最西端的不起眼的小部落來說,無疑是一件大好事!
阿沼如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並且希望天空祭司能夠派人和他們一起參加秋季集會。
“把你們的陶器和麻衣帶去,絕對可以換到許多好東西!”
張天不禁對她刮目相看,在回來的途中,他已經察覺到阿沼心思機敏,但還是小瞧了她,這些事絕不是憑藉一點小聰明就能想到的,必然來源於對生活的長期觀察。
其實不用她提醒,張天本來就打算去秋季集會走一趟,和河西的部落進行接觸。
不過事有緩急,如今距離入秋還有一段時間,先搞定牛頭部落,再準備赴會的事宜也不遲。
日已黃昏,營地裡被濃郁的香氣縈繞。
女人們烹製出美味的食物,男人們拿出美酒招待客人
語言不通不是問題,六人充分感受到了主人的熱情,儘管都是頭一回喝酒,但盛情難卻,一杯落肚,人已微醺,乘着酒興,再幹兩杯,徹底上頭。
在酒精的作用下,六人都把客人的身份拋諸腦後,完全放開了,興奮地大喊大叫,飯後更是打起鼓來跳起舞,放聲高歌,操着不同的語言,同樣的不着調。
牛娃什麼都不記得了,甚至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睡的,睡在何處,只覺得高興,高興極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腦袋昏昏沉沉。
有人遞了一杯水給他,水裡漂浮着些許植物葉子,那人用平原語說這是醒酒茶,發音略有些蹩腳,顯然是剛學的。
牛娃很喜歡這個杯子,因爲覺得不划算,所以部落沒有交換這種小型的陶器,但往往越是小巧的東西,越考驗製作水平。
這個杯子很漂亮,杯壁上繪有弧度完美的波浪線。
在他看來,用這麼漂亮的陶杯喝水十分奢侈。
但經過昨天的“洗禮”,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奢侈。
或者說,在他看來是奢侈的事,對桃源人來說只是日常。
真讓人羨慕啊……他心裡想着,將嘴湊到杯口,慢慢啜飲着芳香的茶水。
一杯醒酒茶下肚,果然清醒了許多。
六人活動活動身體,吃了點東西填肚子,隨後開始爲期一天的桃源生活。
牛娃跟着楓葉體驗養殖廠的工作;阿沼拜薄荷爲師,當她的一日學徒;阿棚跟着荊和一衆男人去山裡劈砍竹子,走水路運輸;阿澤跟着梟去湖中泛舟,撒網捕魚……
他們根據自己的所長參與到不同的生產活動中,既親身體驗了桃源人的一天,又充分感受到了新事物的樂趣。
令他們印象最深刻的,還不是各種新技術和新事物,而是桃源人的生活態度,他們的生活分明已經很好了,起碼比牛娃見過的所有部落都要過得好,而且是遙遙領先!
但他們卻完全不滿足於現狀,他們相信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不斷地嘗試和創造,生活就可以變得更好,生產活動也會變得更有效率。
牛娃很難理解這種心態,他習慣了按部就班的生活,習慣了按照祖先傳下來的規矩辦事,他不曾體會過這種氛圍,更缺乏改變的魄力。
他頭一次發現,原來生活還可以是這樣的!
阿沼比牛娃融入得更快,她喜歡這裡的生活,也樂在其中。
紡織實在是趣味無窮,聽說是巫師大人發明了名爲“腰機”的紡織工具,巫師大人簡直是所有女人的榜樣,她的聰明才智令阿沼佩服得五體投地!
薄荷是一個很好的老師,語言不通完全不影響她們之間的交流。
薄荷不無得意地秀出她的紅星獎章,她可是第一批獲此殊榮的人呢!
阿沼毫不掩飾自己的羨慕,她明白,正是由於天空祭司的鼓勵,才令桃源人有了不同於其他部落的生活態度。她喜歡這種態度,樂觀積極,充滿希望。
一天的體驗結束,張天沒有詢問他們的感受,也不必問,從他們的神情中便可窺得一二。
趨利避害,人之本性,他相信他們心中自有判斷。
主人們再度拿出好酒好肉款待,這一晚,客人們都學會了剋制,沒再喝得大醉。
次日,牛娃和他的同伴向主人告別,張天送了他們一些陶碗和麻布,聊表善意。
六人再三道謝,雖然只停留了短短的兩天,他們此時的心境已與兩天前截然不同,縱有不捨,腳步卻異常堅定,沿着來時的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