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水的降臨打落了所有的枯葉。
起初是啪啪嗒嗒豆大的冰冷雨滴,漸漸匯成一場密集而均勻的大雨。
樹蛙在橡樹樹幹上大聲聒噪,用突然爆發的歡歌迎接雨水的到來。蟋蟀卻陷入了沉默,它們短暫的壽命在這場冰冷的雨水中終結,等到下一個秋季,它們的後代會再次用響亮的歌聲佔領山林。
在雨水降臨之前,女人們已將掛在室外風乾的食物收進了倉庫。
倉庫是營區裡佔地面積最大的建築,防水防潮工作做得也最仔細最完善,其中不僅儲存着過冬的乾糧,還有不少乾燥的木材和竹材。
巫師大人的神力可以令潮溼的木材也熊熊燃燒,但她不可能別的事都不做,只負責這一件事,想要維持火焰不熄滅,還得靠乾燥的木材。
冒雨歸來的人們圍在壁爐旁烤火取暖,孩子們或躺在用茅草和毛皮鋪就溫暖柔軟的炕上,聽雨打在地面的噼啪聲,或坐在門邊,透過窄窄的門扉看斜斜的雨線。
年幼的嬰孩則蜷縮在媽媽的懷裡,去年冬狩時懷孕的女人都已生產,氏族裡新添23個新丁,人口堪堪超過400。
哺乳期的媽媽都被安排在同一個屋檐下居住,彼此有個照應,也方便新手媽媽和奶水不足的媽媽向其他人求助。
“嗷嗚!”
“嗚汪!”
營地裡響起驚慌的狼叫,很快便安靜下來。
他們的運氣實在很好,雨水是在竹屋竣工之後降臨,而非在修建的期間。
張天一直留意着屋頂,檢驗質量的時刻到了。
雨勢很大,他倒不擔心漏水,他擔心的是“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草吸收大量的雨水後,對屋頂的承重也是一種考驗。
事實證明,竹屋的承重和防水性能相當可靠,面對這樣的大雨,也僅僅被打落些許茅草。
衆人忙着收拾雨後的狼藉。
“天!”林鬱小跑過來,一臉興奮,“狼羣進你搭的窩裡避雨了!”
“我看到了。”
張天也笑了起來。
萬事開頭難,狼羣已經克服牴觸的情緒,朝着成爲人類的朋友又前進了一小步。
這場雨彷彿宣告着季節的更迭,天地越發肅殺,氣溫也一日低過一日,所有人都知道,冷天即將來臨。
接下來的一週,霜凍斷斷續續地掠過冠層,樹枝光禿禿的,枝丫支棱着,用黑色的線條描繪出錯落的花紋,分割了視線中澄淨的天空。
又過了數日,終於,冰雪重回大地,桃源的第一場雪。比起北方可怕的暴風雪,這裡的雪要溫柔得多,正六邊形的雪花片片飄落,爲平原上低伏的草本植物蓋上一層薄薄的水晶毯。
“梟,你還在記錄天數嗎?”
梟給出肯定回答,翻找出那塊滿是刻痕的木板。
從離開河谷營地的那天起,他每天都在記錄天數,一天也沒有落下。
“今天是第172天。”梟將木板遞給天,“你要數嗎?”
張天沒有數上面的刻痕,沒有這個必要,他和林鬱也在做同樣的事,他知道梟是對的。
他隨手將木板放到一邊,取出一片竹篾,說:“從今天開始重新計數,每過一天就在竹篾上刻一道痕跡,刻滿三十道痕跡,換一根新的竹篾繼續記數,把舊的竹篾保存下來。知道爲什麼要這樣做嗎?”
梟略一思索,說:“一個月有三十天,一根竹篾就代表一個月!”
“沒錯。”張天露出笑容,“一直記錄到下個冷天的第一場雪來臨,便是一個完整的輪迴,也就是一歲。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知道一歲有多少個月,多少天了。”
以初雪爲指標比較直觀,看得見摸得着,很容易理解,只是每年的初雪未必都在同一天落下,有時遲,有時早,誤差可能會很大。
先按照這個方法記錄,準確無誤最好,差個幾天也沒關係,假使誤差太大,張天還可以想辦法往正確答案上引導。
梟高興極了,立刻掏出小刀,在竹篾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
儘管天寒地凍,山林裡依然有許多動物出沒。隨着白晝的溫度攀升,小昆蟲涌現出來,螞蟻、蜘蛛、馬陸……這些無脊椎動物是鳥類豐富的食物來源。
天氣轉冷後,林鶯之類的候鳥已經離開這裡,遷徙去了更溫暖的南方,有些鳥則是新近從更北方的森林裡飛過來的難民。
一隻松鼠在楓樹梢頭細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枝條上晃悠,它的後腿緊緊抓住一根枝條,同時用前腿和嘴巴去拾取那些還沒掉落的團成一簇的果實。種子殼和小枝條在松鼠的驚擾下如雨點一般灑落在地上。
不久前,山核桃樹上肉厚個大的堅果是更好的選擇,如今堅果消失了,它只能轉向口味稍差的食物。
忽然,它聽見鳥兒的警報,立刻順着樹幹爬到高處躲起來,露出半顆小腦袋窺探。
一羣高大的兩腳獸出現在它的視線裡,他們是山林裡新來的捕食者,非常兇殘。它趕緊收回目光,隱藏好自己。
和遙遠的北方不同,這裡的山林即便在冷天,也沒有大雪封山,獵人們隔幾天會來山裡巡一趟,砍點木柴,捕點新鮮獵物回去。
今天比較特殊。
因爲明天就要祭祀天地和祖先了。
他們儲備了許多幹肉、乾糧,用這些乾貨充當祭品也無不可,天空祭司說過,重要的不是祭品,而是心意。
但人們仍然想要獻上最好的食物,他們認爲只有這樣做,才能充分地向天空和祖先表明自己的心意。
張天知道,這一路上有不少族人永遠地離開了,包括阿媽在內的許多老人甚至連遷徙的那一天都沒能等到,爲了不拖累孩子的腳步,他們早早地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因此這次祭天,祭祖的意味更濃。
他們想要告慰那些逝去之人的在天之靈:他們做到了!他們沒有辜負祖先的期待!
張天沒有制止。不管是祭天還是祭祖,抑或是祭祀其他任何對象,說白了都是讓自己心安。如果族人們覺得這樣做能夠安心,那便這樣做好了,反正祭品最終會被他們吃掉,不會浪費。
對於這場祭祀,烏鴉和豹肝的心情比其他人更復雜,也更賣力。
因爲天空祭司說,只要在祭天儀式上虔誠地祈禱,就可以得到天空的護佑,解除雪靈的詛咒,今後不必再逃亡。
兩人高興極了。若非迫不得已,誰願意踏上未知的充滿風險的旅途呢?草原人是如何對待他們的,他們記得一清二楚。
天空氏族和他們來自同一地方,說着一樣語言,有着相似的習慣,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關係也越來越親近。 只要能夠解除雪靈的詛咒,他們很樂意留下來!
祭天的時間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固定下來了,定在每年的初雪過後。
因爲是初來乍到,沒來得及修建祭祀的場地。
涉及天空和祖先,祭祀的場地不能像竹屋那樣搭建得那麼隨意,這是極其嚴肅的事,也是氏族最重要的活動,要麼不設壇,要建就建得像模像樣一點,以示尊敬。
祭祀的場地遲早也要固定下來,但今年嘛,還像去年一樣,只能隨便找塊空地舉行,相信祖先能夠理解。
當然了,也並非一成不變。
相較去年,這次參與的人更多了,食物也準備得更豐盛,孩子們的演奏水平也大幅提高,畢竟遷徙途中沒什麼娛樂活動,吹笛子是其中之一,且深受孩子們喜愛。
張天趁機教會了他們幾首正兒八經的笛曲,儘管是最簡單的那種,聽感仍然要比小星星、兩隻老虎之流高出一大截。
古風的曲調也和林鬱領銜的史前女團的舞風更搭。
張天不打算給祭祀儀式設置太多的條條框框和規矩,繁文縟節是建立在強大的生產力之上的,現在沒這個條件,別的不說,光是三牲,想湊齊就得多少年以後去了。
祭祀完天地和祖先,烏鴉和豹肝找到天空祭司,緊張兮兮地問:“雪靈的詛咒解除了嗎?”
張天不答反問:“晚上睡覺的時候,伱們覺得冷嗎?”
“不冷!”
“覺得餓嗎?”
“不餓!”
張天正色道:“雪靈的詛咒會讓人又冷又餓,你們既不冷,也不餓,說明詛咒已經解除。”
壓在心頭的巨石終於落地,兩人長出一口氣,相視而笑,連聲讚美天空祭司的仁慈。
入冬之後,人們遵循從前的習慣,開始了蝸居生活,以減少能量的消耗。
絕大多數動物應對冷天的方法也就這兩招:暖天儲備食物或脂肪,冷天減少活動,甚至乾脆冬眠。
但竹屋不比洞穴,洞穴的空間大得多,以往宅在洞穴裡,還可以做點手工打發時間,或者有事沒事走幾步,而竹屋只這麼大點面積,十個人躺裡面連翻身都難。
長期宅在家裡且無所事事的直接結果是:繁衍的頻率顯著提升。
族人們甚至特意騰出了兩間竹屋,專門用於繁衍生息。
梟也在這期間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奪走他初次的既不是蛇莓,也不是禾、松子或者他平時親近的任何一個妹妹,而是蛇尾。
在這一點上,他很佩服天。
天和他一般大,也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每晚聽着隔壁屋的靡靡之音,他是怎麼睡得着的?
“天,你不想試試嗎?你可以找蛇尾姐姐,她很在行的,我保證!”
梟眉飛色舞,他昨晚多半沒怎麼好好睡覺,現在還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
張天哭笑不得,心說你當是按腳呢,還帶安利技師的?
他用很嚴肅的口吻說:“我們剛抵達新家園,這個冷天還有很多事要做。我身爲天空祭司,又是氏族首領,肩負着讓族人過上富足生活的重任,在實現這個目標之前,我提不起任何興致和慾望做其他事。”
梟頓時肅然起敬,同時又感到羞愧,心想天的覺悟真高!怪不得只有他能聽到天空的聲音!他太純粹了,沒有一點雜念!
“天,你說得對!我要向你學習!從今天起,我再不去了!”
第二天早上,梟看着躺在自己懷裡的松葉,追悔莫及。他裹上衣裙,翻身下牀,暗暗發誓道:“今晚絕不再來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梟痛苦地發現,每天早上醒來時他懷裡總有一個女人,儘管每天都在換人。
瞧見天和林正忙着做“木工”,他更覺得無地自容。
“今晚絕不再去!”
他攥緊拳頭,不知第多少次發誓,然後走到兩人近前,問:“你們在做什麼?”
張天頭也不擡地說:“在做農具。”
“農具?”
“等到冰雪消融後,我們要種植穀物。用於種植穀物的工具就叫農具。”
這個冷天有很多事要做,這不純粹是託詞,確實也要爲來年的耕種做一些準備。
有谷部落有種植穀物的經驗,但他們採用的是最原始的刀耕火種,砍完樹燒完荒後隨手將種子一撒就完事了,還沒有發展出相應耕具和播種工具。
若不是葵用青石加成產量,他們種出來的穀物只怕還不夠過冬的呢!
現在,部落裡有四名女媧後人,林鬱更是一個頂十個,借用青石的力量只會更簡單。
但張天和林鬱都不打算走捷徑。
四個女媧後人,林鬱和狼孩大概這輩子都不會交配,紫煙努力了好幾年,始終沒能懷孕,而葵的女兒禾至今仍未表現出能力。
五色石的力量終將斷絕,唯有知識能夠永遠傳承下去。
他們要按部就班、紮紮實實地教會族人種地,教會他們不借助任何外力,只靠自己勤勞的雙手自給自足。
梟蹲下來,仔細看了兩眼,詫異道:“這不是挖掘棒嗎?”
“是挖掘棒。”張天說,“只要稍微改一改,挖掘棒就可以用來種地。”
技術的發展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最原始的播種農具叫點種棒,正是由採集時代的挖掘棒演變而成。
棒上粗下細,下端呈尖錐狀,錐地成眼,再點進種子。
我國西南部一些少數民族直到近代還在使用這類工具,在原始農業遺址中也有其實物遺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