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莊哈哈大笑,說道:“算了算了,不是來看料量活的嗎,喲,這釘子有點端料的樣子呢!”
打開櫃子,取出一塊簸箕硯,上頭啥雕刻工藝都沒有,就是底部幾個眼都給做成了釘子,古樸大方。
陸清依取出一方螭紋盤鈕的方硯出來,仿的是楚青銅器,對李昆吾說道:“這是那位老石頭的東西吧?李大哥,粗看有你北工的影子喲!”
李昆吾說道:“要說刀工的話,這方素料螭紋盤鈕硯就能看出端倪了,你看這裡,還有這裡,魑龍的形體轉折,還有腿部後面的翅膜,這就是快刀走出來的,一點不拖泥帶水,這就是我北工的精髓所在啊。”
秦莊說道:“不不不,你看這雙螭盤鈕的鏤空雕,這明明是我粵派的風格嘛!嗯,北工之皮,南工之骨,不錯不錯!”
李昆吾立刻不幹了:“老秦你不要臉,明明是南工之皮,北工之骨!”
劉信之說道:“哎呀不管是什麼皮什麼骨,這融會貫通乃是我海派之長,我看這魑龍紋有不少並非華夏的特色啊,這也是我海派的特點了呀。”
李昆吾說道:“人家皮娃說了,這是最早九黎的文化傳承,現在在苗族,黎族,侗族等民族裡都有殘存,跟華夏確實不是一路,但跟你海派假洋鬼子更不是一路!”
氣得劉信之直翻白眼,陸清依趕緊打岔道:“這南工北工啊,我認爲刀法刀工當在其次,關鍵看氣質。北工是廟堂之氣,南工是市井之氣;北工是煊赫端凝,南工呢,卻是人情味十足;因此上啊,判斷一件作品,應該從氣質上判斷。比如這雙螭,你看母螭的嘴上還叼着一條小的,而公螭的目光正好與小螭對望,這就是將神話的圖騰世俗化了,也就是我剛剛說的人情味,這是我揚派的特長……”
李昆吾手捂腦門,哭笑不得地說道:“你們到底是來量活的還是來踢館的?明明北工痕跡這麼濃郁的一件作品,愣是被你們跟自己都扯上了關係……”
李君閣若有所悟,說道:“其實我想是不是這樣,這老小石頭連同他們祖上一直在李家溝摸索,與外界交流很少,這麼多年下來也搞出了一套自己的東西,但根源總是離不開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的,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因此搞出來的東西與外界各派其實也有神會之處,因此才各派的痕跡都能找得到。”
幾大高手面面相覷,突然都哈哈大笑起來,以理推之,說不定還真是如此。幾個高手一時都沒有想到,愣是被一個外行的毛頭小夥子點破。
陸清依說道:“對了,小石頭的作品也不錯,不過誰教他用雕刻筆的?明明可以跟着老石頭深造的啊,憑他對材料的把握,對題材的深刻理解,完全可以參加自由作品入圍嘛,要是選題立意新穎一點,拿個獎應該是沒問題的。”
呃,原來行家嘴裡還有這說道!自己惹的禍,這口大黑鍋這能自己來背。
只好站出來說道:“怨我怨我,這個怨我,我不知道雕刻還有這麼多講究,只是想着用雕刻筆方便快捷,就給小石頭弄了一套,難怪石頭叔從來不碰那玩意兒。”
劉信之說道:“這個事情也兩分,如果東西材質硬度實在太大,比如翡翠之類的,要用老工藝出活,那確實太耗時耗力了,所以現代工具那是必須的。”
秦莊說道:“當然了,在材質加工強度允許的情況下,肯定是手工比機工更能賦予作品生命力。”
李君閣點頭稱是,說道:“那回去我就讓小石頭把電磨停了,重新將刻刀拿起來。”
陸清依說道:“大輪廓還是可以用電動工具打出來的,而且琢玉跟刻石頭手法是不一樣的,算了這個跟你也說不着。誒,李大哥你不是要去李家溝嗎?到時候好好給小石頭指點指點吧,別弄壞了一棵好苗子啊。”
李昆吾說道:“行,這個沒問題,還有皮娃,不要認爲電動工具出活快就是好事。在行家眼裡面,這價值是兩回事!你看看他們幾個,除了拿素硯的秦伯伯,其它人手上拿的是啥?”
幾人互相看了看,又哈哈大笑起來,包括錢大方張衍,人手一方老石頭的作品。
陸清依感嘆道:“李家溝的石頭叔了不得啊,各位,給這作品定個性吧?”
劉信之說道:“藝術傳承很清晰,從技藝上來說,應該是脫胎於傳統大型石雕,所有這些硯臺,與其說是文玩小件,不如說是大型石雕的微縮版模型,小中見大,這就是他的作品具有北工大氣象,細看又不是傳統北工作品的原因。”
秦莊說道:“嗯,這老石頭的東西,題材傳統,但是手法獨到,跟四派各有暗通之處,又都是自己的東西,所以我個人認爲,已經可以算是卓然成派了。”
李昆吾說道:“對於他自己來說,這些技藝來自祖上傳承。但是由於一直不爲外界所知,因此對於我們來說,是一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新穎的表達方式。關鍵在於,這個表達方式,還已經形成了系統,對於我們各派來說,都具有值得借鑑和學習的地方。”
陸清依點頭,手指在螭紋硯上愛惜的撫摸着,低聲道:“那就是說,一個新的大師誕生了……”
李昆吾笑道:“準確地說,是一個大師被我們發現了,看這功力,人家夠大師資格的時間,不比我們幾位晚啊。”
李君閣驚得目瞪口呆:“這……這就大師了?”
陸清依笑道:“我們指的是技藝,國家級工藝大師哪裡是那麼好評上的,需要有作品拿到各種榮譽和國家獎項,作品需要有多個重量級的博物館收藏,要有能得到行內認可的代表性作品,還要有相應的行業地位……技藝,理論,質量,數量,榮譽,創新,資歷,還有大師們的認定,缺一不可,方能得到這個評定。你石頭叔只是完成了其中一項而已。”
李昆吾笑道:“不過這一項可是最硬的指標,很多人啥都有了,就缺技藝這一項,在研究員級別臨門一腳幾十年不得寸進。”
劉信之說道:“皮娃可能不清楚,國家已經有一套成熟的體系,就跟古代科考一般,需要從普通工藝員開始,到助理工藝師,工藝師,省級國家級一步步考,當年我們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秦莊道:“不過也有特殊情況,那就是拿獎。你要是能拿到天工獎金獎,不管你以前什麼級別,也能一步跨進國家級工藝研究員的行列,再得到大師們的評定認可和陸奶奶那些,就能登堂入室了。這就是國內各項大獎方興未艾的原因。”
說完又翻了白眼:“也是我們不給老李金獎的原因,他要是浪費了一個名額,其餘人全得跟着往下降,好傢伙那不得得罪全國同行啊!”
李昆吾哈哈大笑,說道:“現在什麼大師都氾濫,但是他們往往忘了加上倆字前綴,‘民間’,真正享受國務院津貼的那種,全國也不算多。這個頭銜還是非常珍貴的。”
李君閣突然覺得有點尿急的感覺:“國……國務院津貼……”
陸清依笑道:“看把皮娃嚇的,其實那也沒啥,就是一個不容易得到的名頭而已,那點津貼,我們隨手一個雕件都不止那價。你放心,你石頭叔的手藝既然已經爲世人所知,很快就會有人追捧的,遲早會迎來自己相應的地位,這是想壓也壓不住的。不過其它的幾項指標嘛,還得讓他多出點作品,早日完成,到時候評定,我們作爲專家也好說話。”
李君閣摳了摳腦門,說道:“呃,這個有點難度了,他現在已經在着手復原門樓號鼓的大工程,這是老王家好多代人的魔障,這兩樣完成之前,我估計他沒心思再幹別的了。”
陸清依遺憾地看着李昆吾,李昆吾說道:“呃,這個,等我到了李家溝再說吧,不管怎麼說,今年發現了獨立成體系的新工藝,光這個就了不得了,比出啥作品都強!可喜可賀啊!”
轉頭又對陸清依說道:“不說別的,光着父子倆斷石性的功夫就值得稱道,這石料自我上手了,愣是摩挲了倆月,纔給斷出來,聽皮娃一講老小石頭斷石性的故事,那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陸清依笑道:“喲!難得李大哥如此謙虛,走,我們拿那方簸箕硯試試墨去,我還是有點不太相信這麼剔透的東西還能出墨。”
來到設計室,陸清依將硯臺擺在畫桌上,李昆吾打開一個抽屜,取出半截殘墨來,說道:“我這裡還有半截‘清謹堂’,織造內臣孫隆的玩意兒,明神宗的最愛,算是對得起各位了吧?”
秦莊笑道:“喲,老李這是很有信心啊!”
李昆吾笑道:“你是不知道,跟你說,拿這硯臺磨墨啊,會上癮!”
既然是試硯,那就跟正兒八經磨墨有區別,陸清依用毛筆蘸了一些清水,滴了幾滴在硯臺裡,說也奇怪,這硯面雖然細潤光潔,可水珠子一滴上去,並沒有因爲表面張力形成一個圓珠,而是如普通粗糙質地的硯臺那般,水跡暈染開來。
輕輕將半截墨錠在上面划着小圈,陸清依笑道:“李大哥,我明白你說的上癮是什麼意思了。”
劉信之看得心癢難熬,說道:“來來來,給我試試!”
從陸清依手裡接過墨,劉信之也在硯臺上推起圈來,邊推邊訝異道:“真的很神奇啊,視覺效果是一個錯覺,看起來光潔明麗,磨起來這澀勁跟粘勁比名硯也不弱啊……”
李昆吾說道:“可以了,再磨就過濃了。”
秦莊這才訝道:“下墨這麼快?”
墨汁只有幾滴水的量,很少,在硯臺上也只是小小一個圓圈,秦莊拿指肚蘸起一點,輕輕一揉,一股滑爽的感覺傳來,說道:“真的是發墨如油啊!這玩意兒整個一矛盾體啊,下墨這麼快怎麼還能做到這般細膩,這沒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