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太陽已完全下山,但天未全黑,地上事物尚可模糊辨認。那水潭躍出的事物剛纔露出半個身形,復又沉入水中。片刻之後,朝石臺游來,不多時即抵達石臺邊緣,“鏗”地一聲,似乎用什麼釘住一塊石頭,突然發出一句聲音:“過來,把我拉上去。”卻是對着幾個洗碗的縴夫說的。
幾個縴夫並不敢動,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那邊,心中害怕已極。
只聽那邊又傳來一句聲音:“快拉我上去,我是姜融工。”
那幾個縴夫猶疑着站起來,謹慎地靠近了察看,確信是先前跳入水中與水鬼搏鬥的年輕人無疑,頓時齊聲呼喊:“大家快來,那少年沒有死。”一面跑上前去,幾人合力,把那年輕人拖了上來。
姜融工上得石臺,伸出手去,在水邊的石頭上撬動幾下,在衆人的注視下拔出一把匕首來,引得幾個縴夫驚奇不已,不想這把匕首如此鋒利,竟能輕易釘入石頭之中。而且匕首柄上繫着一根布條。姜融工拔出匕首,動作並不停止,拉住布條,慢慢往上收,大概有三米長短,水下浮出一具屍體來,正是那隻水鬼。
此時船老大和一衆縴夫都圍了過來,其中有膽大的,抓住布條,衆人齊力,把那水鬼的屍體拖上了石臺。
姜融工吩咐大家不要弄壞了水鬼屍體,說是還有用,這才問了一句:“我那兄弟怎麼樣了?”
先前給何倍安療傷的縴夫連忙領着姜融工前去查看。這邊衆人圍着水鬼觀看,都忘了腹中的飢餓。
只見那水鬼約有大半個人高,身形宛如少年,又像一隻猿猴,手腳也像人,只是特別修長。腳趾倒有五個,手指卻只四個,其間有蹼,指甲尖而長,十分鋒利。頭部赤紅,披散着一頭深藍色的亂髮,頭頂凹下如圓盤。其嘴也奇特,似人也似鳥,口腔大張,上下各有四根尖牙。鼻子如狗,眼睛微張,若有熒光。
此物最奇特之處,是背部有一張如龜背一樣的甲殼,顯然是用來防禦敵人的。
衆人雖說多年行走江湖,其中也有見多識廣的,但何曾見過如此可怖的怪物,眼見石上灑落的一大片粘液上的許多蚊蠅亂飛,更兼有陣陣腥臭發出,都忙不迭的退避三尺,遠遠離開。
姜融工跟隨縴夫來到何倍安躺臥之處,顧不得全身溼透,急忙檢查何倍安的傷勢,待見到他體徵平穩,生命暫時無虞之後,不由得心裡大定。又聽了那縴夫細敘一遍如何給何倍安療傷的經過,連呼幸運,趕緊向縴夫道謝。這才上船,打開行李,將匕首仔細收好,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又替何倍安拿了一套衣服下來,在縴夫的幫助下給他換了,復又小心扶他睡下。
姜融工見那縴夫淳樸善良,熱心助人,頗多俠義之氣,心下感激,拿出在船上準備好的兩塊袁大頭,低下頭,雙手捧着遞給縴夫,恭敬說道:“今日我這兄弟遭此大難,被水鬼咬傷,傷口定是中了毒素,故不能止血,若無縴夫大叔以秘法救治,必定十死無生,請收下我的一點心意。”
那縴夫見到姜融工遞過來兩塊銀元,不由愣住。要知道1949年時,華夏動亂,物價飛昇。當時使用的是法幣.銀圓券.金圓券之類紙幣,因貶值飛快,買一盒洋火<注:洋火,即今之火柴>都要一大捆,時人多用紙幣做廁紙。當時銀元表面上已禁用,而黑市上照舊流行,按當地市價,一塊袁大頭可換稻米數擔,足可供一個人半年食用,故極昂貴。所以縴夫見姜融工一下拿出兩塊銀元,哪裡敢去接。只是說道:“出門在外,互相幫助原是應該的。況且療傷之法,也是平日裡各位縴夫兄弟傳授於我的,因此而受人錢財,是在擔當不起。”說畢連連擺手,硬是不肯接受。
姜融工見縴夫堅辭不受,心下更是多了一層敬意。於是問道:“大叔可是本地人?”
縴夫答道:“我本是山裡瑤族人,兩年前幫同村人擡豬出山販賣,不想半路遭遇老虎,把同村人咬死,豬也搶走了。”
說到這裡,那縴夫不由神色慘然,頓了一頓,見姜融工凝神在聽,便接下去說道:“我那同村人家中留下一妻一女,另外原本還有個三歲大的兒子,不想數年前被要飯的拐走了。我回到村中,告知消息,那人妻子聞得此訊,傷心過度,竟此瘋了。”
姜融工聽到這裡,鼻子發酸,不由勾起心中深藏已久的同情心,接着縴夫的話說道:“從此以後你外出打工,終年在這沅江之上拉縴,目的是爲了幫死去的同村人養活他的家人。”
“不是的,是兩家人,我自己也有一妻一女。”
“啊!”姜融工不由默然。
呆立半響,姜融工才又問道:“大叔你拉縴一年,能有多少收入?”
“也就能買五六擔穀子吧。”
“那不連一塊銀元都沒有?”
“誰說不是?你們這些公子少爺,整天錦衣玉食,哪裡能體會到我們這些鄉間野民的苦楚?”縴夫的眼裡有了一絲憤慨,不過天色已黑,姜融工不能看到。
“蒼天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姜融工嘴裡絮絮叨叨地念了好久,突然擡起頭,堅定地對縴夫說:“大叔,你放心,苦日子不會久了,這天下要變了。”
“變天,怎麼變?我瑤民先祖傳說,自宋朝以來,朝廷對我瑤民三年一小剿,十年一大剿,殺了多少人!至今羅子山一帶,所餘瑤民不過萬餘人,我不相信哪個政府會改頭換面,體恤瑤人。”
“我所說的這個政府跟以往是不同的,”姜融工眼望遠處,充滿神往:“若是這個政府勝利了,我保證你們瑤民能過上好日子。”說完硬把連快銀元塞給縴夫,轉身朝水鬼屍體走去。
那邊衆人正在議論這水鬼到底是什麼,有見識稍多的船工說這就是水猴子,另一人卻說不是,說水猴子要小得多,只有四五十斤重,沒有上百斤的。
姜融工分開衆人,斬釘截鐵地說:“河童,你們都應該沒見過。”
說完對船老大說:“點燈吧!叫廚子拿菜刀來,另外叫人去船上,從河心一側打幾桶水來,不要去水渠打了,那裡不乾淨。”
廚子很快拿來了菜刀。姜融工抓起水鬼的雙爪,一刀一個,斬落下來,交給廚子,吩咐他燒半鍋水燉了,解釋道:“河童之爪,療傷聖藥,這個燉好後要給我那兄弟喝下,一定可以治好他的傷。”
復又彎下腰去處理水鬼的其它部分,斬頭剖腹之後,將頭和內臟棄之一旁,說是有毒,其他部分請幾個膽大的縴夫來處理,說是皮上有毛,剝掉皮後棄掉皮毛不要,另外背上的那塊甲要完整保留,說是用處很大,剩下的肉和骨頭剁成小塊,做一大鍋煮了,看來就是今天的晚飯了。
這時候石臺上用竹篙支起了一個三腳架,架下點亮了一盞很大的用煤油做燃料的氣死風燈,照得周圍數十丈內亮如白晝。有了亮光,大夥心下大定,再也沒有了先前的驚恐神色,都圍着姜融工,聽他講水鬼的事情。
“你們有沒有聽過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姜融工問大家。
大夥兒搖搖頭,表示不知。
“古代的時候,大概是戰國初期吧,在黃河流域上游,魏國有個鄴縣,每年雨季來臨,河水都會暴漲,氾濫成災,奪去許多人的生命和財產,當地巫女以‘河伯娶妻’爲藉口,串通官員大肆斂財,犧牲年輕女子來取悅河伯。直到來了位新縣令西門豹,才用智謀揭穿巫女和當地官員的把戲,停止了‘河伯娶妻'的殘酷行爲,”姜融工望向衆人:“那麼,有沒有人知道河伯是什麼?”
“河伯,那不是龍王麼?”船老大果然有點見識,此時開口答道。
“不錯。在我國北方,有些地方將河伯當成龍王來祭拜,有些地方則又不是。”姜融工眼神嚴厲地望向船老大。船老大因爲拒絕救助姜何二人,心下正惴惴不安,見姜融工望來,連忙低下頭,彷彿要躲避什麼一般。
“河伯,是一種邪惡兇殘的水生物。它喜歡年輕美貌的未婚處女,目的是繁衍後代。它常常強抓少女懷孕生子,小孩孕成之後,從女人子宮開始,吃完內臟,最後破腹而出。由於太過兇殘,激起民憤。最後官府也參與進來了,四處張貼告示,懸重金予以捕殺。到得後來,河伯幾乎被斬殺盡絕。當時有一個人,帶着殘存的河伯一族輾轉移居到了紅日國。此人中文名不知叫做什麼,紅日國的人叫他九千坊。河伯移居紅日國之後,名字變成了河童。河伯,河童,一字之差。伯指老年人,童指少年人,但體型都比正常成年人要小一點。”
姜融工娓娓道來,衆人聽得心驚膽戰,尤其是聽到河童借少女腹生子那一段,都不相信世上有如此邪惡的生物,但見姜融工說得似乎有理有據,眼前又真真實實地有具屍體作爲實證,不由得人不信。
“你們可能有懷疑,這個怪物體型比成年人還小,怎麼有那麼大的力量,能將人拖下水去。”姜融工又問了一句。
“這個我有感覺,水中動物,身上的器官都十分適合在水中施展力量。比如像我這樣的成年人,幹活時起碼有兩百斤力氣,但想要在水中抓住一條十來斤的大魚,也是很困難的呢!”一個船工搶着答道。
“呵呵,不錯。你們回想一下這隻河童的身體構造就明白了,它四肢間有蹼,背上有甲,都特別利於它藉助水流的力量,加上全身分泌粘液,能夠減少水的阻力,便於它在水中快速遊動,這一加一減,怕是可以增加它數百斤之力,作爲單個的人,能與它硬抗纔怪。”
說到這裡,姜融工知道衆人還有跟多疑惑想要問自己,不做個全面的解答是不行了,乾脆整理了一下思路,這才繼續剛纔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