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終於快要結束了。天氣變得柔軟,帶來了甜美的雨,也帶來了初春溫暖的日子。新年慢慢地走近了,我們也開始準備迎接它的到來。瑪勒凱、母親和我開始擦洗我們的小屋子,打掃院子,洗淨被褥,拂去新物品上的灰塵,把我們破舊的衣服和我們的身體都刷洗乾淨,用飽滿的精神和全新的希望迎接春天。
新年第一天,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青菜燉雞晚宴,慶祝新年的到來,然後帶着薩曼和沙瓦里去河邊玩耍。當孩子們把腳伸進水中時,他們幸福得就要暈眩。許久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快樂地玩耍。當他們玩夠之後,我們走進三十三拱橋的一間茶室,坐在那兒喝着熱茶,吃着用柔軟、香甜的椰棗做的甜餅。河水似乎在我們腳下跳舞,時不時用充滿活力的節奏敲打着我們的腳底。這是我們,包括達沃德,第一次能像一家人一樣一起出門郊遊。
第二天,雖然伊斯法罕處處都開始了爲期十五天的假期,但是瑪勒凱、卡塔耶和我已經開始爲戈斯塔罕織那塊柏樹地毯。院子裡有這麼多礙手礙腳的孩子,還有這麼多走來走去的鄰居,尤其是在這樣的假日裡,讓我們的進展十分緩慢。但是我們仍然在這樣混亂的環境下努力工作,因爲沒有什麼比做一塊讓戈斯塔罕暈眩的地毯更重要。
假期結束之後,戈斯塔罕很快就來拜訪我們,檢查我們的工作。當他到的時候,我從織布機後跳起來迎接他。那天,他穿着靛青色的絲綢長袍,橘黃色的襯衣,戴着紫色的頭巾,看起來就像一個王侯。瑪勒凱和卡塔耶不停地感謝他的恩惠,但是眼睛卻謙恭地盯着織布機。
戈斯塔罕難以置信地瞥了一眼院子。一個骯髒的,流着鼻涕的小孩躲在家門後,畏怯地看着戈斯塔罕;另一個穿着破舊衣服的小孩則跑到父母身邊。天氣已經變暖了,院子裡的鞋散發着刺鼻的腳臭味。母親請戈斯塔罕坐下喝杯茶,但是當臭味飄進他的鼻子時,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無法隱藏的噁心。於是,他說,他不能多作逗留。他沒有碰那杯淡茶,那杯茶甚至還沒有端到他身邊,更不用說那顆已經放了許久,而且吸引了一小羣蒼蠅的紅花糖果。
戈斯塔罕檢查了地毯的兩面,地毯織結的緊密性和圖案是否精確地符合設計圖,接着說他很滿意我們已經織完的這幾行。之後,他說他有緊急的事情,轉身離開了。我跑在他身後,感謝他的到來。
“願主與你同在,我的孩子。”他說,彷彿只有神的幫助才能救助我。我看着他騎上馬。在離開之前,他說了一些類似欣賞的話;“讚頌真主!無論是地震、瘟疫還是痛苦,都不能阻止你做讓人賞心悅目的地毯。”
我腳步輕盈地回到織布機旁。瑪勒凱和卡塔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讚揚了她們,告訴她們,贊助人很滿意我們的工作。我很欣慰我們通過了第一次檢測。我開始像夜鶯一般唱出地毯的顏色,直到午飯時間。
吃完之後,其他人開始做家務,我開始織那塊新的羽毛地毯。這次織起來容易多了,因爲我對圖案已經很熟悉,並且吸取了戈斯塔罕對第一塊地毯的批判,重新選擇了顏色,努力讓地毯顯得更精緻。我滿心歡喜地織着地毯,手指輕快地打着結,就像鳥兒飛過河面一般,而地毯就像河水一樣從我的手指中流淌而出。
院子裡很熱,我不得不擦擦額頭上的汗。母親時不時給我端來一些加了玫瑰香精的水,讓我提神。我專心致志於手中的工作,忘記了院子裡吵鬧的孩子們,忘記了滿載物品嘶叫着走在街道上的驢子。我彷彿生活在地毯裡,被盎然的色彩和永恆的寧靜圍繞着。我迷失在地毯的美麗之中,忘記了自己的痛苦。夜幕降臨了,母親不得不過來把我從織布機旁拖開,提醒我必須吃飯,必須讓手休息一下,讓腿伸展一下。
母親吟誦着:
我的愛人腰挺如柏樹
即便在風中,我的愛人
不會屈服也不會折腰
幾個月後,我們完成了戈斯塔罕的柏樹地毯。我們把地毯放在院子裡,圍在四周,從高處欣賞着;地毯彷彿也在看着它的主人。
“多像一個等候着我們的花園啊,如果真主願意!”達沃德大叫,“它的主人躺在這樣的寶貝上時,一定感到十分舒適。”
薩曼和沙瓦里十分興奮地在地毯上跑來跑去,直到他們撞上對方。
“就像是在公園裡一樣!”沙瓦里鄭重地說,他在地毯上伸開雙腿,彷彿自己就站在花園的正中心。
我笑着他這孩子氣的顛三倒四的舉動,其他人也笑着。當我看着母親、卡塔耶和瑪勒凱的眼睛時,我的心因爲完成了我們的第一項工程而心花怒放。我們配合得很好,因爲我們都明白自己在創造一個讓大家都受益的未來。在整個過程中,我們就像柏樹一樣沒有屈服也沒有折腰。
戈斯塔罕派了一個人過來取地毯。幾天之後,我就地毯的事去拜訪了他。我想知道我們織的地毯是否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也想聽聽他的評價。他告訴我地毯的主人十分喜歡那塊地毯,而且又定做了一塊同樣大小的地毯,以湊足一對來裝飾他的大殿。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戈斯塔罕告訴他,如果同時做會更便宜,因爲我可以同時爲兩組工人叫顏色。我欣喜若狂地接受了這份工作。
戈斯塔罕問我地羽毛地毯進展如何。我告訴他我利用每天下午的時間織這塊地毯。
“儘早完成,”他說,“因爲馬上就到後宮一年兩度的大巴扎購物節了。”我沉默不語,但是我心中充滿了希望。
“如果完成了,我會允許你把它陳列在我的小店裡。”
我不停地感謝他,然後幾乎是跑着回家的。我十分急切,因此對母親的勸告置若罔聞,每天天一亮就開始編織羽毛地毯,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時間越來越緊迫,我不得不在油燈的光線下趕工,一直工作到深夜。
我在後宮逛巴扎的前一天編織完了地毯的流蘇。修剪完地毯之後,我發現戈斯塔罕幫助我挑選的顏色正是恰到好處:僅僅是顏色上的稍作修改就讓地毯比第一塊好得多。所有的元素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就像烹製得毫無瑕疵的燜湯裡的調料一樣。這塊地毯不僅讓人悅目,而且使人賞心。
第二天早晨一早,薩曼和沙瓦里幫助我把地毯擡到了世界景象。他們還小,所以不需要像其他成年男人一樣禁止看國王的女人。但是爲了保護他們,我在走進廣場大門前就讓他們回家,然後自己把卷起的地毯搬到戈斯塔罕的小店裡。他的大女兒,梅爾巴努已經被叫來看店了。她冷漠地親吻我的臉頰向我問好,然後說:“這會是漫長的一天。我寧願做其他任何事,都不願意在這兒呆着。”
她的橙色罩衫十分耀眼,我確定那是用藏紅花染的。她手上用胭脂紅畫的樹栩栩如生。從這新鮮圖案就可以看出她有多麼清閒。我把就要冒出來的話嚥了回去。
“別擔心,我會盡全力幫助你的。”我儘量優雅地說。
她沒有再說什麼,重重地坐在一個寬大舒適的枕墊上,嘆了口氣表示已經筋疲力盡,然後指示我把一大捆地毯從小店的這一頭搬到那一頭。
我彎下腰,假裝自己一個人搬不動。我氣喘吁吁地拖着,直到梅爾巴努爲自己的怠惰感到羞愧。她站起來幫助我,但幾乎沒有用力。
阿巴斯國王的後宮女眷們紛紛走進巴扎,開始鑽進商店裡。我把我的地毯掛在最顯眼的一面牆上,等待着將會發生的事情。不久,傑米拉她仍然像我記憶中那般美麗看都沒看一眼便走過了我們商店。
“那是國王最寵愛的妃子!”我大聲叫。
梅爾巴努嘲笑着我的無知。“已經不是了,”她說,“最近受寵的是瑪瑞婭。你從頭髮的顏色就能認出她是誰。”
傍午時分,瑪瑞婭走進了我們的店鋪。我想起這是我幾年前看到的那個女人。她的頭髮火紅得像黎明的陽光一樣,但是當時看起來十分迷惘和恐懼。現在,她已經有了自己的侍從,說的波斯語就像其他切爾克斯人說的一樣好,而且似乎已經成爲那些姐妹之首了。她黑色的眼睛和眉毛十分可人地嵌在火紅的頭髮之下。在向我們問好之後,她開始看戈斯塔罕的商品,接着看到了我的地毯。
“看看那個!”她說,彷彿是被磁石吸引了。注視了許久之後,她惆悵地說那些羽毛讓她想起了家鄉的鳥兒。
我沒有說這塊地毯是我設計編織的。我想如果她看到我長滿繭的雙手或者看到我累紅了的雙眼如果她明白做一塊地毯需要多少可怕的工作在她眼中,它的美就會永遠被玷污。最好還是讓她想象這塊地毯是由一個無憂無慮的年輕女孩做的。那個女孩蹦蹦跳跳地在山坡上採摘做染料的花朵,然後坐下來輕鬆地打幾個結,偶爾喝一些石榴汁。
我卻知道事實的另一面:我的背十分疼痛,雙腿僵硬,我已經連續一個月睡眠不足了。我思索着從選擇原材料開始,織一塊地毯所需要的努力和痛楚。一大片的鮮花被屠殺以做成染料,無辜的蠶蟲活生生地被熬煮以取出那些蠶絲那麼織工呢?我們是不是也必須犧牲自己編織地毯?
我聽說過那些由於長時間地坐在織布機前工作而導致腿腳畸形的女人的故事。如果她們懷了孩子,她們畸形的骨頭就像監獄一樣把孩子困在體內。這樣的話,母親和孩子都會在幾個小時的痛苦之後雙雙死亡。甚至連最年輕的織工都會遭受背部疼痛、腿腳彎曲、手指疲憊,眼睛筋疲力盡的痛楚。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美麗,但是有時,地毯的每一根線似乎都沾着花朵的鮮血。
這些是瑪瑞婭永遠都不會知道的事情。相反,我羞怯地向她勸說,這塊地毯會讓她顯得與衆不同就像她濃密火紅的頭髮一樣。我說,每個欣賞精緻地毯的人,比如阿巴斯國王,都會爲能擁有這麼無與倫比的地毯而感到十分高興和自豪。
她回答說,她正想要一塊這樣的地毯,但是要有這塊地毯的兩倍長,以鋪在她的房間裡。當她詢問價格時,我回答的聲音甜美,但是語調中卻有一絲諷刺。這一次,我不會白白送掉自己的地毯,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塊地毯每一個織結的價值。
瑪瑞婭並沒有因爲價格過高而退卻,在稍稍討價還價之後,我們便達成了交易。她的太監寫下了合約,並規定她應預付一部分報酬,讓我購買羊毛。她們走後,我感到十分愉快,甚至想在店裡跳舞,因爲我終於達成了心中所願:按照自己的要求,獨立賣了一塊自己設計的地毯。
黃昏時分,我們又迎來了一個更大的驚喜。就在侍衛們宣佈巴扎即將關閉的時候,傑米拉偷偷走進我們的店鋪。她獨自一人走進來,而且似乎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造訪。雖然她仍然很美麗,但是她眼睛下淺淺的眼窩表明她的第一朵年輕之花已經凋謝了。她已經不再像我幾年前第一次見到的那樣傲慢無禮。今天的她看起來有一絲疲憊和痛苦,因爲她這顆星星已經在唯一在意的那個人眼裡變得黯淡了。
她沒有看我們的商品,而是詢問我們是否賣了一塊織着輕盈羽毛的地毯。梅爾巴努和我都很驚訝她居然會知道。當我指給她看時,她假裝檢視了一會兒便開始貶損它,說她覺得這塊地毯應該很便宜,但是她眼中的渴望告訴我她一定不會空手而回的。
“這是一塊罕見的寶貝:我們只賣出了一塊。”我說。她的臉陰暗下來,我推測她的眼線一定已經告訴她瑪瑞婭已經購買了一塊。
我的開價十分高,但是我留了足夠的餘地給她折扣。傑米拉不滿意我的價格。她先是繃着臉,接着抗議,最後乞求,但是都是徒勞無功。所有的地毯商都能從買主的眼中看出他們裸的渴望,並且能讓展露自己渴求的買主掉進自己的圈套。傑米拉知道自己無法再討價還價了,十分後悔自己將心思暴露於人前。
爲了安慰她,在徵得梅爾巴努的允許之後,我許諾免費贈送她一個靠墊罩。梅爾巴努知道這是安撫她的最好辦法,於是便同意了。我想她也一定覺得自己是明智的,因爲她已經聽說了傑米拉曾經怎樣說服戈迪亞在那筆墊子生意上給了她一個驚人的折扣,讓戈斯塔罕雖然知道會遭受損失,但也不得不遵守合同爲她設計和製作墊子。
傑米拉叫來一個太監,寫下了合約。我稍後必須去國王的會計那兒取錢,因爲這些女眷並沒有帶着銀幣。她帶着這塊讓人覬覦的地毯離開了,雖然價格昂貴,但她仍然覺得得意洋洋。我知道,她會很滿意自己將第一個把這個寶貝展示給國王,因爲她知道當瑪瑞婭收到地毯時,這塊地毯在國王的眼中已經不是新鮮事物了。
我到家時,母親給我端來一杯熱茶,接着,大家都圍着我,讓我告訴他們白天所發生的一切,包括那些女人的長相如何,她們是怎樣討價還價的,我又是怎樣和她們爭取最好的價格。爲了慶祝我們的成功,母親做了椰棗煎蛋和新鮮的麪包。我們一邊吃一邊討論要怎麼完成接下來的工作,因爲現在我們必須完成兩塊地毯。
“我們最好兩塊地毯一起做,這樣我們就能增加收入。”我說。
“是的,”瑪勒凱回答,“但是鄰居們已經十分惱怒我們佔用了那麼大片的院子超過了我們自己的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