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總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她總是很容易做決定。現在,當要做這個決定時,她卻在懷疑的包袱下猶豫了。她怎麼能這麼做?她拿着刀坐在那兒,直到黎明時分,漁夫開船出海的聲音把她驚醒了。突然,阿扎德下定了決心,她太疲倦了,無法再忍受下去。

她拿起一縷頭髮,在鋒利的刀刃上劃過,割斷的頭髮短得幾乎貼近頭皮。接着,她又割斷一縷,接着再割斷一縷。一叢一叢的頭髮在她身邊飄着、飛着,然後被吹到海面上,就像某種回到深海的奇怪的生物。割完之後,阿扎德的頭皮第一次感受到夜風。她快樂地顫抖了一下,彷彿有人正在撫摸着她。她把水手的帽子戴在頭上,拖着疲憊的身軀走開,接着便沉沉地睡着了。傍午時分,一些漁民發現了她,還有幾捆銀幣。這些是船上的貨物。當他們知道這些寶藏是國王的之後,他們便把阿扎德帶到了國王的宮殿,讓她向國王解釋發生了什麼。

海水中的鹽分在阿扎德的身體上結成硬皮,她的皮膚也破了。因此,對阿扎德來說,國王乾淨得彷彿在陽光中沐浴過。他穿着紅色的絲綢罩衫,繡着玫瑰的頭巾上嵌着閃閃發亮的紅寶石,他的臉在頭巾的映襯下紅光滿面。

“你叫什麼名字?”國王問。

“我是阿米,船長的兒子。”阿扎德用沙啞的聲音回答。

“在這場災難之前,你一定是一個漂亮的年輕人!”國王大聲說,“雖然你的臉裂開而且劃破了,但是仁慈的真主仍然讓你活了下來。”

阿扎德幾乎要笑起來。想到自己的醜陋,她感到很欣慰。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然後回答:“我父親所有的貨物都被衝到您的岸上,但是我父親,啊,失蹤了。我想用他所有的貨物和您換取一樣東西。”

“我允許你說出自己的要求。”國王說。

“從現在開始,我要放棄航行和生意,”阿米說,“請爲我在海邊建造一座沒有人會去的石塔。我將在那兒敬奉真主,度過餘生。”

“我同意你的要求。”國王回答。說罷沒有再看她一眼,便讓她退下了。

阿米走向城區的廣場。一些市民對他的損失表示同情,並給了他一些膏藥敷臉。後來,一個客棧老闆免費爲他提供了住宿,讓他和其他男人住在一個房間。他們和他開了一會兒玩笑,想讓他減輕悲傷。他們的眼睛僅僅是滑過他的臉,對他的興趣並不多於騾子。蓋上毛毯,阿米知道,自從被遺棄在沙漠上自生自滅之後,那晚會是他的第一個安穩覺。那天晚上,他夢到了他的石塔。他在那兒自由自在、毫無牽掛地生活着,再也不用聽那些激昂的愛慕之詞,只需聽着大海溫撫人心的聲音。

從那以後,阿米就在塔裡敬奉真主,他的虔誠傳遍了那片土地。鑑於他的聲望,國王生病時鄭重邀請他繼承王位,因爲他知道沒有人比阿米更純潔。但是阿米並沒有接受邀請,相反,他向國王透露自己是個女人。國王十分敬畏她所展示的謙卑,於是邀請阿扎德爲他挑選一個適合做統治者的男人。

那時,阿扎德已經成爲一個有名的信仰醫療者。每天都有朝聖者們來石塔,乞求賜福和健康。其中一個朝聖者就是阿扎德的小叔。她的丈夫朝聖歸來後,發現弟弟的四肢癱瘓了,於是便帶他來石塔尋求良藥。

另一個乞求者便是貝多因人的僕人。他神秘地失明瞭。貝多因人答應陪他來拜訪這個塔中聖人。這四個人在路途中相遇,並決定一同上路。

當然,他們一走近,阿扎德就認出了他們,但是他們卻不認得女扮男裝的她。當他們請求她幫助治療疾患時,她要求他們必須先懺悔自己的罪行。“說出隱藏在你們心裡的秘密,”她對他們說,“因爲只有這樣你們才能痊癒。如果你們有所保留,病痛就會繼續折磨你們。”

她丈夫的弟弟,一臉慚愧地說出他是如何貪戀一個女人,貪求未遂後,又是如何扭曲事實指責她對丈夫不忠,最後置她於死地。那個僕人也承認,他曾經渴望得到一個女人,後來因爲那個女人誓死不從而砸碎了一個嬰兒的頭顱。他們一說出事實,阿扎德就向真主禱告。真主便解除了他們的苦痛。於是,她丈夫的弟弟又行動自如了,而那個僕人也得以重見光明。每個人都乞求自己的罪行能得以寬恕。阿扎德寬恕了他們。

接着,她讓丈夫看了自己的真面目。他們之間乾涸已久的愛就像河水一樣滔滔涌出。阿扎德擁立丈夫做了國王,請貝多因人做了維齊爾23。從此,正義在這片土地上浩然長存。

孩子們和達沃德都已經睡着了。瑪勒凱感謝母親說了這個故事,接着便躺在丈夫身邊。只有母親和我仍然毫無睡意。

“多麼美麗的傳說!”我說,“阿扎德的心胸一定像聖潔的法帝瑪一樣寬闊,能原諒讓她受了如此多委屈的人。”

“這是人們應該做的。”母親一邊注視我,一邊溫柔地說。我也注視着她,當我看到她充滿愛的雙眼時,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雖然我給她造成了如此多的痛苦,她仍然原諒我了。我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自從離開戈迪亞和戈斯塔罕家後,我的心裡第一次感到平靜。

母親和我靠近了一些,促膝而坐,這樣我們便可以小聲地說話,不會吵醒別人。當火盆熄滅之後,我們點上一盞油燈放在我們之間,把毯子裹在肩上。窗外的風號叫着,雪變成了冰凍的雨。一滴雨落在我藍色的棉布長袍上。我挪動自己的身體,躲開漏下的雨滴。雖然屋內十分寒冷,但是我們仍然很清醒,於是開始談論起我們離開村子之後所經歷的一切:邪惡的彗星,父親的英年早逝,戈斯塔罕奇怪的家庭,還有伊斯法罕的奇觀。一開始,母親一直說着。但是不久,就換成我說了。我的話傾瀉而出,我彷彿處於聖人的聖地之中,悄悄地對聖人說我心中的真實想法。

母親認真地聽着,就像我曾經認真地聽她的故事一樣。有時,我說的話讓母親感到驚訝,但是她的眼神十分溫柔,讓我覺得在她的眼裡,我已經成爲一個成熟的女人。一直到公雞報曉時,我才說完想說的話。

母親說:“我的女兒,你的心靈現在就像瑪瑙一樣純潔,因爲你已經說出你心中的真實想法。”

她吹熄了油燈,鑽進被窩,閉上眼睛。我打着呵欠躺在她的身邊,感受到一種快樂的疲勞。當母親的呼吸變得安靜平穩時,我又回想起彗星和哈吉·阿里的預言。它們讓我陷入如此悲慘的困境中。彗星的不祥之年來了,又走了,但是,我是不是會永遠生活在這樣不幸的預言之下?阿扎德自己似乎也曾經因爲好運的流逝而被這樣的邪惡所侵蝕。但是後來,她的好運又回來了,而且比以前更燦爛。就連她所遭受的痛楚也並不是徒然無效的,因爲她的心胸逐漸變得十分寬廣,甚至能原諒那些曾經讓她受委屈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會努力奮鬥爲自己創造美好的生活,就像阿扎德所做的一樣。我想起了父親,他的愛就像河水一樣流淌在我的心裡。當我就要睡着的時候,我聽到了他的忠告。他說:“拴好駱駝,託靠真主。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