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屋內讓我覺得輕鬆了許多。我一邊拍去查多爾上的塵土,一邊搜尋赫瑪。最終,我找到了正在清洗更衣室的她。我的臉色看起來一定像葫蘆巴一樣蒼白,因爲她馬上張開雙臂抱着我。在我傾訴的時候她也一直抱着我。我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話。當我說完時,四周十分安靜,赫瑪仍然像抱着孩子似的,把我抱在懷裡輕輕地搖晃着。她拿給我幾個墊子,伸直我的雙腿,放了一個枕頭在我的頭下。接着,她在我身上灑了一些玫瑰水,賜予我力量。
“你已經知道了嗎?”我問。
“我懷疑過,”她回答,眼中流露出同情,“但是我沒有猜出是誰。”
“我做錯了嗎?”
“在真主眼中,你的婚姻是合法的。”她平靜地說。
“但是,是這樣嗎?”
“你認爲呢?”
我嘆了口氣,看向別處。
“可憐的孩子!”她說,“我能看出來你有多麼難過。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在娜希德結婚前,告訴她還有她的父母。他們可能仍然會把女兒嫁給他,試問哪個有錢男人沒有三妻四妾呢?但是,他們就不會責怪你了,也許你們還能做朋友。”
在我的心靈深處,我明白她是對的。“赫瑪,我該怎麼做?”我問。
她嘆了口氣。“現在還能做什麼呢?大家很快都會知道真相,所以,你還是繼續維持你的婚姻吧。”
“爲什麼?”
“因爲你已經不再是處子之身了。以前,你很窮,但是至少你還有貞潔。現在,你還有什麼?”
當然,她是對的:“如果費雷東不再續簽了怎麼辦?”
“那麼,你就要孑然一身了。”
我太年輕了,無法想象如果沒有孩子在身邊,我接下來的人生要怎麼獨自度過。這比母親所遭受的還要糟糕。“我不想孤獨終老,”我痛苦地說。
赫瑪撫摸着我的手:“我的孩子,不要害怕。如果你的臨時婚姻結束了,你也會有所收穫的。”
“收穫?”
赫瑪微笑了一下:“如果真主與你同在,希望真主永遠與你同在,那麼你會找到一個更好的男人,再次結婚。如果沒有,你可以再尋找你自己的臨時婚姻。從今往後,沒有人能告訴你,你要嫁給誰。”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但是娜希德告訴我,如果她母親知道了我的臨時婚姻,就再不會允許我們做朋友了。”
赫瑪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這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這就是爲什麼離婚的女人要偷偷地締結臨時婚姻。”
“爲什麼要這麼做?”
“爲了錢,爲了快樂,爲了孩子,或者希望有個男人有一天會娶你爲正室妻子。”
“但是人們會不會覺得我很低級?”
“也許會。”
我所信任的人裡,沒有一個人如此坦白地告訴我,我的名譽已經受損了。我的表情一定泄漏了我的沮喪,因爲赫瑪用手捧着我的臉。
“親愛的,你肯定想不到,我曾經也這麼做過。”她低聲說。
“爲什麼?”
“我愛上了一個男孩。當時,我們都很年輕,但是我們的家人讓我們和別人結了婚。後來,我丈夫去世了,孩子也長大了,我的初戀和我仍然希望能夠結合。但是,他幾乎無法養活自己的妻子和八個孩子,所以,我們便以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結婚了。”
“有人知道嗎?”
“沒有,我們都認爲保守秘密比較明智。”
“他給你錢了嗎?”
“只有當我需要的時候纔給我。”她回答。
“你們持續了多久?”
“十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她說,“我感謝真主賜予我們臨時婚姻的權利,因爲這是我唯一的一次戀愛。”
“那你爲什麼不告訴別人呢?”
“許多家境良好的人都覺得這對女人來說是件不光彩的事,”她說,“畢竟,誰不更願意做一個永久的妻子和家中的女王呢?”
“當然,”我說,“但是我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們常常要在不完美中生活,”她說,“當人們對地上的一個污點感到苦惱的時候,他們會怎麼做?”
雖然我心情低落,但是我忍不住笑了,因爲我知道她的意思。“他們會扔一塊地毯在上面。”我回答。
“從設拉子到大不里士,從巴格達到赫拉特,伊朗人都這麼做。”她說。
我沉默了一會兒,因爲這是問題的核心。我擡頭看着赫瑪。她握着我的手,爲我取暖。
“赫瑪,我該怎麼做?”我又問,“將來會發生什麼?”
“親愛的,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她回答,“現在,只要知道你運氣不好,而且你犯下了錯誤,就像哈魯特和馬魯特一樣。他們的渴望如此急切,以致於他們屈服於誘惑,背叛了偉大的宇宙之主。你也想有你的渴望,但是要明白人並不總是會心想事成。而且,現在你渴望彌補。盡你所能地做吧,要像椰棗一樣越長越甜,即使滋養你的泥土堅硬多石。”
在澡堂開放之前,赫瑪就像母親一樣爲我洗澡,幫我按摩,梳頭,把我裹在毛巾裡,給我吃了一些罌粟子,讓我昏昏欲睡。我在小臥室裡躺下,沉沉地睡去。那個關於哈魯特和馬魯特的古老的故事闖進我的夢裡,夢裡的我決心不要像他們一樣。
世間本無物,而後纔有世界萬物。先於真主,萬物皆空。
從前,有兩個叫做哈魯特和馬魯特的天使。他們在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後,最大的娛樂就是偷看人類。地球十分富饒,所以,他們認爲在地球上遵照真主的法則生活就像從波斯灣裡抓魚那麼簡單。然而,在所見的每個地方,他們都看到有人偷竊、說謊、欺騙、私通,還有殺人。看看這兒:君士坦丁堡的那個人正陰謀強搶隔壁鄰居的女兒。看看那兒:那個巴格達的女人正在把毒藥放進她富有的父親的湯裡。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哈魯特和馬魯特看到的都是這樣的衝突。每次看到人類墮落的行爲,他們就一起發出像鈴鐺一樣的聲音。
有一天,真主召喚哈魯特和馬魯特覲見,並告訴他們,他將把他們送往地球完成一個特殊任務。“你們將幻化成人身,”他說,“你們要向天上所有的天使,地上所有的人類展示,怎樣正義、高貴地生活。”
哈魯特和馬魯特的翼梢閃耀着高尚之光。剎那間,他們便幻化爲人形,降落在四處都是朝聖者的聖城馬什哈德。哈魯特變成一個高大英俊長着鬍子但身無分文的小夥子。馬魯特比哈魯特更矮更胖,長着一個扁平的鼻子,但腰纏萬貫。
他們發現自己落在伊朗最神聖的伊瑪目·雷薩聖殿的院子裡。聖殿在切得像珠寶一樣的小鏡子裡閃閃發光。朝聖者們感受到了他們神聖的氣息,於是圍繞在他們周圍,不停地問着問題。因爲他們是精通真主教義的天使,所以他們很輕鬆地回答了朝聖者們的問題。他們發人深省的回答就像天堂落下的香甜雨滴,深撫人心,成效顯著。
夜幕降臨的時候,馬魯特開始覺得自己的腰間刺痛起來。他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也對這種感覺感到十分驚異。難道真主派他來地球遭受耶穌那樣的苦難?他是不是也必須死亡?想到要遭受更多的痛苦,他顫抖着緊緊抓住自己的腹部。
他的朋友哈魯特發現了他的沮喪之後,馬上站起來,但速度太快讓他眼前一片昏暗,接着便暈倒在地上。這些虔誠的朝聖者把他們舉起來,擡進清真寺陰涼的拱廊裡。“他們一整天都忘了吃飯喝水了,”一個朝聖者說,“看起來他們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身體,去了天堂的某個地方。”
這個明理的朝聖者拿來了自己的食物。她舀出一塊烤茄子,放在一塊三角形的麪包上,然後輕輕地放進馬魯特的嘴裡。他眨了眨眼皮睜開雙眼,然後開始吃她手上的東西。他抓起剩下的麪包和茄子,像豬一般吞嚥起來。他的吃相不僅嚇了她一跳,而且讓她覺得噁心。朝聖者把水遞給哈魯特,他嘖嘖地把水都喝完,又向她再要一些水。“這些男人是什麼人?”她心想。
晚上,大多數的朝聖者都回到了自己的處所。出於善良,這個女人決定留下來,直到這兩個男人恢復氣力。吃完食物喝完水之後,哈魯特和馬魯特覺得好多了。月亮升起的時候,他們開始仔細地打量剛纔照顧他們的這個女人。她的臉白皙無暇,雙頰緋紅。她黑色雙眼上的睫毛就像雌鹿的睫毛。哈魯特十分渴望掀起她頭髮上的頭巾。馬魯特想象着她神秘的小腹,毫無疑問,那兒一定圓潤柔軟就像剛剛烤的麪包一樣。
看到這兩個男人已經恢復健康,女人站起來,想到回自己的處所。“等等,噢,仁慈的朝聖者,”哈魯特用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聲音懇求道,“請再陪陪我們。我們需要你。”
他們就像孩子一樣,這個女人想。她又和他們坐在一起,發誓只要他們恢復平靜就馬上離開。這樣兩個奇怪的小夥子是從哪兒來的?爲了消磨時間,她說:“你們的家鄉在哪兒?”
哈魯特和馬魯特突然無法抑制地大笑起來,嘴裡不停地喘着氣,鼻子呼呼地響着,讓她覺得他們就像野豬。他們看起來從來都沒有笑過。馬魯特笑得把臉趴在地上。笑聲停止之後,他擡起臉,鼻子上都是泥土。
“如果我們告訴你,你一定不會相信。”哈魯特說,而馬魯特則指着天堂。
也許他們是從一個宗教聖地來的,那兒的人精神如此高尚,他們甚至忘記了自己身處地球,女人如此想着,但她的眼神充滿疑惑:“最初,當你們的母親生下你們時,你們住在哪兒?”
哈魯特和馬魯特知道,女人耐心得就像對待傻瓜一樣對待他們。他們都被一種全新的感覺所籠罩,和其他的感覺完全不同。馬魯特的臉頰發燙,哈魯特的後背和下巴都變得僵硬。
“我們來自最大的天體。”哈魯特說,再次指着天空。
“我們可以證明。”馬魯特又說。
女人十分懷疑:“你們怎麼證明?”
“白天,你們都聚精會神地聽我們所說的每一個字,”哈魯特說,“難道我們看起來沒有和別人不同嗎?”
女人回想着那天早上所感受到的。“幾小時前,我也許會相信你們,”她承認,“你們彷彿遊離於自己的身體之外。”
哈魯特和馬魯特盯着她的嘴脣說出“身體”兩個字。他們都被一種驅使,想要向她伸出手,撫摸她溫暖的小腹和大腿。如果他們一直和她這麼近地坐着,也許她會對他們十分慷慨,就像朝聖者們有時所做的一樣。
“我們的身體對我們來說是生疏的。”馬魯特透露說。
女人揮了揮手,彷彿要把他駁回。她再次站起來要離開。
“等等!”馬魯特說,“我有證據。”
“你剛纔也這麼說。”
“我可以告訴你一些地球上沒有人知道的東西。”
女人安靜地等着,似乎不相信。哈魯特把手放在心口,對自己將要做的事感到十分內疚。令他驚訝的是,這種感覺剛剛升起,他就找到方法壓制住了。
“代價是一個吻。”馬魯特說。
哈魯特生氣了,因爲他覺得自己的朋友在試圖排擠他。“每個人一個吻。”他生氣地看了他一眼說。
女人動了動身子。“你們知道什麼?”她問。
“我們知道真主的事情。”馬魯特說。
女人千里迢迢來到馬什哈德。每天,她都做五次禮拜,希望能向神靈打開自己的心靈。難道上天的啓示就在她面前,以這兩個孩子般的男人的形式出現?
“交易成交嗎?”哈魯特催促說。
“也許可以。”她微微一笑着回答。
哈魯特的心裡又出現一股悔恨,但一看到她的白齒紅脣就讓他克服了這些感受。
“坐在我們旁邊,”他說,拍了拍旁邊的藍色磚瓦,“我們會告訴你只有我們才知道的事情。”
她坐在哈魯特和馬魯特的中間,他們緊緊地靠着她的大腿。哈魯特的腰部感受到一陣狂喜。有一會兒,他甚至想把馬魯特扔到井裡,這樣他就可以和這個朝聖者單獨在一起。
“說吧,”女人說,“你們能教導我關於大慈大悲的真主的什麼事情?”
“他的九十九個尊名都已爲世人所知,”馬魯特說,“但是隻有神聖的穆罕默德先知才知道他的第一百個尊名在我們來地球之前。”
“你們知道這個偉大的尊名?”女人說,“我不相信。”
“先給我一個吻。”哈魯特和馬魯特異口同聲地說。
“噢,不,”女人說,“你們剛纔也承諾過。先告訴我尊名。”
哈魯特和馬魯特靠向她,把嘴脣放在她的耳邊。吸了一口氣之後,他們小聲地說出了那個偉大的尊名。一個莊嚴的聲音在女人的腦海裡迴盪着。如果她能想起哈魯特和馬魯特,她就不會再懷疑他們了。但是,她的腦海裡全是這個聲音的迴音,她的身體開始變得像空氣一樣涼爽輕盈。她所有的願望都在瞬間滿足了,她成爲第三層天中地球以外的另一顆行星,永遠都閃着純潔的光。
哈魯特和馬魯特也去了別的地方。他們發現自己倒掛在一個很深的井裡,頭對着井底的水。白天,太陽照着他們,把他們的嘴脣曬起水泡,他們的腳心彷彿在灼燒。他們喉嚨乾渴欲裂地盯着井底的水,但怎麼也夠不着那些清涼的水。晚上,他們在寒冷中瑟瑟發抖,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如果說起話,他們說的也是回憶曾經像天使那樣無慾無求。
有時,當天上的星星以一定的位置排列時,他們還能看到她。她美麗、仁慈的目光照耀着大地,而他們則在痛苦中愛着她,渴望着她。